大妈说了这一通责备的话后,以为爷爷会生气,但爷爷没有生气。他耐心地听完大妈的话后,说:“老大家的你说得对,过去我是说过这样的话,可现在我想通了。你听我说,你从一尺那么长把女儿带大,总希望下一代能比自己过得好!可现在小梅她也是当娘的人了,她难道还不希望她的女儿今后的日子比她现在的更好?可想要日子过得更好,天上不落,地上不生,还得靠他们年轻人从现在就开始出去挣!你都是吃饭不长的人了,是不是这个道理,你自己去想!今天那个从北京来的人说得好,他说这么多农民进城打工,不光建设了城市,也自己奔向了富裕,而且还谋划到了未来!他说现在好多人在外面打工,都是在为他们的下一代积攒读书的钱,好让他们今后上高中,读大学,这样才能让他们过上好生活!老大家的,你爹我是睁眼瞎,福临、福志几弟兄上了一个初中,小梅读了高中,是一辈比一辈强!可在我的重孙子这一辈呀,我不但希望他们能上大学,还希望他们能出国留洋呢!可要是小梅他们攒不到足够的钱,什么都是空的……”
爷爷两眼凝望着蓝天上几颗疏疏朗朗的星星,说得很慢,像是溪水缓缓地流。说完,爷爷忽地叹息了一声,又接着说:“我们这些老东西现在做不了什么了,不就是辛苦一点给年轻人带带孩子吗?好歹也是为儿子孙儿吧!”
大妈听了爷爷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话后,心里的气也慢慢消了。但她还是说:“爹,你说这些我都明白,可我一只手按不住两条鱼呀……”
爷爷没等大妈说完,倏地回过头,看着大妈,有些生气地打断了她的话说:“一只手按不住两条鱼,你不会把那条小鱼丢了,只去按那条大的?”
大妈说:“爹你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爷爷瞪了大妈一眼,说:“还要怎么你才明白?人家小梅懂事,知道你不能一只手按两条鱼,就叫你丢一些庄稼,她每月按时给你寄生活费回来,这样你就不会一心挂两头了,可你为什么还翘耙子不答应?”
大妈听了这话,才又像嘟哝似的说:“我现在吃得做得,才不想吃哪个的现成的呢!”
爷爷用手指在大妈鼻子跟前指点了两下,哼了一声,说:“你呀你呀,真是享不来的福!你实在不想吃现成的,就把那些瘦坡瘦岭的地丢了,只种那一两亩水田,不就轻松多了?你也不想想,就算你把那些地全部种完,一年又能打多少粮食,卖多少钱?可小梅一个月要挣多少钱,用这些钱又能买多少粮食?再说,如果只种一点田,既带了孩子,又没丢庄稼,又怎么不行?”说着,爷爷提高了声音,显示出了一种当家人的威严,“也是小梅睡了,我才给你说这些,是为了给你这个做娘的留个面子!我打开窗子说亮话,不管你同意不同意给她带孩子,我孙女这次都出去定了!我重外孙女今后要是有一点点闪失,别怪我老都老了,才不认你这个儿媳妇了……”
也不知是大妈被爷爷的一番道理说通了,还是被爷爷这副严肃的面孔震住了,没等爷爷说完,大妈就叫了起来:“哎哟,爹,你怎么把话说得这样绝?好像小梅是前娘生后母养的一样!既然爹你发了话叫我只种水田,我就只种水田嘛!反正娃儿奶是断了的,她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吧!”
爷爷一下高兴了,急忙站了起来,一面把旱烟袋往口袋里装,一面颤抖着胡须说:“这就好!这就好!我就说老大家的不会不明理吧!”
说完,爷爷正准备往外面走去。就听小梅姐突然哭喊了一声:“爷爷!”然后从屋子里跑出来,一头扑在了爷爷怀里。
爷爷和大妈都一下愣了。爷爷轻轻地拍着小梅姐的背,说:“怎么了,孙女?”
小梅姐侧过头去擦了一把眼泪,然后才回过头抽泣着对爷爷说:“爷爷,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我一定会按照你说的,让雪梅上大学,还出国留洋……”
爷爷听了这话,故意嗔怪地说:“鬼丫头,原来还是在当小偷呢,幸好我们没有说你的坏话!”
可小梅姐一点也没理会爷爷的玩笑,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爷爷,我、我还要在城市里买房子,到时候我、我会来把你们都接到城里住……”
爷爷脸上的皱纹马上绽放开了,他仰起头,对着天空哈哈大笑了几声,然后把放在小梅姐肩膀上的那只手移到了她的头上,另一只手把小梅姐搂住了,说:“好,好,我孙女有这番心意就好!不过到时就不要接我去住了,接你妈去住!养女才知娘辛苦,你知道吗?”
可大妈却说:“我才不去住呢!我没那个命,就是进个县城,看见那些高楼大厦和满地跑的汽车,我的脑壳也昏了!我今后就和她爸爸在家里守老房子!”
爷爷听了这话,手又在小梅姐的背上拍了拍,说:“你不去算了!你不去我去,你带女,我享福,我不怕头昏!人家说虱子靠不到靠虮子,我就专门靠虮子呢!是不是,小梅?”说完,不等小梅姐回答,爷爷又开玩笑地说:“要不然,我孙女买起洋房子来装空气呀!”一句话把大妈和小梅姐都说笑了。
没过两天,小梅姐就真的愉快地拖着她那只小巧玲珑的红色旅行箱,乘上了往县城去的汽车,然后由北去的火车把她载到我的述韭姐夫身边去了。
这一段时期,堂哥一回到家里,不再听周杰伦了,而是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不知是他抛弃了周杰伦还是周杰伦遗弃了他。他有时回家就写,有时深更半夜等我们睡着了,才爬起来写,好像怕我们去打扰了他。尽管这样,他还要插上门,做贼似的。不在本子上写什么的时候,他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要么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要么坐在桌边发愣,神情恍恍惚惚,像被人勾去了魂。恍惚恍惚着,眼睛里又会突然出现两道闪亮的火星,像夜空里飞过的萤火虫,似乎他的心思和灵魂到了一处美丽的地方。有时,我看见他靠在朝田野的窗户边,嘬起嘴唇吹口哨,声音十分响亮,像是很潇洒和开心的样子。这口哨声让我很不舒服,因为好几次我要他教我,他都不答应。于是我就隔着壁子故意对他吼道:“你吹什么呀吹?怪难听的!”
我的话音刚落,堂哥突然打开房门,冲到我面前,像要和我打架似的瞪着我说:“你管我吹什么?”说完,更响亮地吹起来。一边吹,一边还在地上顿着脚,一副满不在乎、唯我独尊的样子。吃饭的时候,堂哥的眼睛既不看我,也不看爷爷,要么盯着碗里的饭粒,要么就是盯着桌子下面,好像地上有什么宝贝。爷爷说:“勇勇,你是怎么的了?你把头抬起来!”
半天,堂哥才抬了一下眼睛,目光像是惴惴不安的小兔子,胆怯地从爷爷脸上匆匆掠了一下,可马上又低下了。
爷爷不依不饶地盯着他问:“你是不是又闯祸了,啊?”
堂哥的肩膀轻轻抽了一下,只顾往嘴里扒着饭,像是压根儿没听见爷爷的话。
我看不下去了,狠狠地踢了他的脚一下,说:“爷爷问你呢,你听见没有?”
他不但没答,反而把碗“啪”地一下放下,伸出手来,一把掐在我的肩上,我马上痛得“嗷嗷”地大叫起来。
爷爷“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堂哥这才把我松开了。我一边摇着被他掐痛的肩膀,一边在心里对他忿忿地说:“你等着吧!等你走了,我要把你的日记偷出来!你可别想瞒住什么秘密!”
下午,等他走后,我像贼一般溜进了堂哥的屋子,目光落在了靠窗的那张浸过桐油、有着两个抽屉的书桌上。这是堂哥屋子里除了那张空床外最值钱的家当了。听说这张书桌是二妈出嫁时,从娘家带过来的嫁妆。虽然只有两个抽屉,却是用山里最好的柏木做的,又用桐油浸过,尽管过了多年,桌子还是像才上过漆一样油光锃亮。我非常羡慕堂哥能在这么一张书桌上写作业,而我写作业却只能趴在爷爷床前的柜子上。可我没有办法,因为我的妈妈没有从外婆家给我带一张书桌过来。我的目光在堂哥的书桌上扫了一遍后,便断定堂哥把所有的秘密都藏在了里面。但书桌的两个抽屉却被堂哥用一把挂锁在中间的立柱上锁住了。
我有些束手无策了,望锁兴叹了一会儿,想离开,可那抽屉像有巨大魔力一样,紧紧牵着了我的脚。我抓耳挠腮了一阵,最后不甘心地走了过去,把那把小弹子锁抓在手里看了又看,然后,掏出了一把在上学路上拾到的小钥匙,把它插进了锁孔里。我当时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情。可是我只是轻轻一转,没想到那把弹子锁一下就弹开了。原来,这只是一把坏锁。我发现这一秘密后,心不禁“怦怦”地乱跳起来。我知道屋子里没人,可还是忍不住朝四面看了一遍,然后迅速拉开了书桌的抽屉。在几本课外书底下,我终于找到了一本绿色的、上面印着两颗殷红的、像正在淌血的心脏,下面还有“爱语”两个字的硬壳日记本。本子散发着一股浓郁的香味,不知本来就是这样,还是堂哥在上面洒了香水。我立即关上抽屉,把那把做样子的锁重新挂上,然后捧着日记本,飞也似的逃离了作案现场。
我想找一个没人干扰的地方读堂哥的日记。先到了自己的屋子,想把门关上,可又怕爷爷突然回来了。我想了一会儿,就捧着本子朝巴山跑去,在半山腰的一块草地上坐下来。我先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喘了一会气,这才不慌不忙地打开了堂哥的日记。像是有着强烈的窥视癖似的看了起来。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可不是一般的日记,而是初中即将毕业的堂哥一场人生的重大变故——堂哥在恋爱了!他不厌其烦而且满怀深情地记录了和一个女人交往的经过!在这些记述中,堂哥对这个女人表现出了火一般炽热的感情。有些语言,早超出了我这个刚满十四岁的少年的理解能力。我读得脸红心跳,呼吸急促,像是要窒息过去一样。
我想把那些话给读者复述一遍,可又实在不好意思开口。因为我觉得那些话,是够下流的了!但有一点让我不明白,就是在那些话的后面,或在那些话的字里行间,又透出堂哥深深的懊悔,或者说是无穷的恐惧。不但堂哥恐惧和后怕,而且连那女人也是这样。譬如堂哥说:“她又害怕了,说这样下去怎么办?”“她的恐惧也传染给了我,我害怕得发起抖来!我知道,这事如果传了出去,我们都没脸在这世界上活了!”“我对她保证说,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可是知道这办不到,哪一次我不是说这样的话呢?我恨死自己了!我抽着自己的脸说:你真不是个东西,流氓!流氓!”“她说,这不能怪我,怪她,她也同样恨死自己了!可这怎么能怪她呢?她像天使一样美丽、善良,要怪只能怪我!”
我不理解,恋爱是正大光明的事,即使是早恋,也不值得这么害怕呀?这个“她”又是谁?是同学还是社会上的女孩子?在堂哥的日记里,通篇只有“她”这个女性的指代词,而没名没姓,这又让我大惑不解了。读完堂哥的日记,我想弄个明白,可又不知该从什么地方下手。
倒是堂哥自己找上门来了。当然这事还怪我!因为那天心慌意乱,我没把堂哥的日记本按原样放好,他在第二个周末回家时发现了。他起初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的举动,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吃过晚饭,他对爷爷十分平静地说:“爷爷,天气热,我和扬扬出去走一会儿!”
堂哥现在的身子像吸饱了营养和露水的笋子一样,已经蹿到一米七高了,只是还显得有些单薄。声音也早就变过来了,雄浑和粗厚中带着一种金属般的磁性,完全是一个标准的男子汉的声音了。在他换衣服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腋窝里不但长出了腋毛,而且还打了卷。再加上嘴唇边原来细细的两撇绒毛,如今变成了两道黑黑的、发着油黑光亮的胡子,更给他增添了几分成熟的魅力。美中不足的是脸上的青春痘使他的帅气受到了一定影响。大妈说堂哥脸上的青春痘像是小孩出水痘。有一次,我说他的脸像蒙了一层癞蛤蟆皮,他顺手就给了我一巴掌。我看了堂哥一眼,心想,怪不得堂哥会谈恋爱!这样一个白马王子,怎么会不成为众多女孩子追求的目标呢?
“我?”听了堂哥的话,爷爷还没有答应,我就吃惊地抬起了头,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堂哥一反冷漠的常态,把手搭上我的肩头,十分亲切地拍着说:“是呀,扬扬,我想和你聊聊学习的事呢!”
爷爷一听这话,不等我回答,就冲我说:“扬扬,既然是勇勇哥和你聊学习上的事,你就去吧!你们两弟兄,也真该坐在一起,好好说说话了!”
我忘记了几天前偷看他日记本的事,还以为他真的是和我聊学习上的事,站起来就和他一起走了。
这是一个满月之夜,天空碧青碧青的,像一片海。月亮镶嵌在这片海上,比洗过一般还透亮。它透着清澈的光辉,和蔼地望着村庄和田野。我们走一步,它也跟着我们一步,像保护我们一样。可是堂哥一走出来,就变了一个人似的,再不说一句话,只埋着头匆匆朝前走去。我不知他要把我带到哪里,就停住脚步问他:“勇勇哥,我们到哪儿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