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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听,寂寞在歌唱

——文树新与杨晦

一个是风度儒雅的文学名士,一个是聪慧多情的豆蔻少女。在那个战乱的时代,在古风犹存的民国,他们爱得勇敢而执著,他们爱得决绝而热烈。冥冥之中似有天意,茫茫碧落羡煞销魂。一朵刚要绽放的花儿,凋谢在明媚的春光里;一段即将开始的“童话”,却要以悲剧收场。翰墨红笺依旧在,一宵冷雨葬名花。我们只能在这寂寞的歌唱中感悟那份黯然蚀骨的传奇;喟叹一个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的灵魂。

可能对你自己来说,你只是沧海一粟;但是,可能对某人来讲,你就是全世界。

当二十七岁的文洁若打算嫁给四十四岁的萧乾时,文母有些担忧。她怕这个既是二婚,又带着个孩子的男人,给不了女儿一生的幸福。

而洁若自己则对那些传统保守的思想不屑一顾。她反问母亲:“您和爸爸郎才女貌,都是初婚,可您真的觉得这样的包办婚姻是美满的吗?”

文母说:“你二姐是自由恋爱了,要和有家室的好,结果又怎样?”

听母亲提到二姐,洁若沉默了,她叹气道:“二姐走的路并不错。她是自由自在地创造自我。她早死是命,并不是因为她选择了这条路。”

文母没再说什么。

很多年以后,已是耄耋老者的文洁若,依然会在残月深更,手捧一只纸袋,静坐,默想。这纸袋里装着的是她那早逝的二姐文树新亲手所写的文字。略略泛黄的纸上,那些依然清晰的字迹,仿佛在低低哀哀地泣诉着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这普通的字纸中蕴藏着的是一个幸福而又悲哀的灵魂。

茜裙偷傍桃花立

“风从开着的窗吹进来,多么美丽的晚上呵,明天便能见着你,我最爱的人了,希望这两天,你也是很快乐地过的吧!”

“谢谢你送我的糖吧,每种都有每样味呢。吃过黑色的后,舌头便带黑色了,吃过红的后便那样的红了,每次总跑到镜子面前去照,便会自己笑了起来。”

“这几天我仿佛不那么想你了,但是看到你昨天那样轻轻地叫着我,我又很想你呢,仿佛把我的心都叫走了似的。”

一个轻笼着羞涩的苹果脸的少女站在纸背上,檀口轻启,这些清新的、天真的、甜甜的字句便如清泉般汩汩流出。她巧笑着,幻想着,旋转着,在爱的舞台上跳着热烈的舞蹈。她将全部的爱情和灵魂都献给了自己的恋人,像一支红烛,将青春的生命照得光芒四射,却也迅速地燃尽了自己。

她就是文树新。一个真正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的民国少女。她知道自己追求的幸福道阻且长,也知道爱情冷冷地抛给她许多难题,但她依然毫无惧色地迈开了脚步,就像那奋勇奔腾跃下悬崖的瀑布一样,她用自己青春的生命诠释了爱情唯一的答案。

文家祖籍贵州,树新的祖父文明钦进士及第后,做过二十多年的县官。发妻刘氏在生次子文宗淑时不幸因难产去世了,悲痛不已的文明钦从此便将自己全部的爱都倾注到了这个未曾享受过母爱的孩子身上。他遍请名师,精心培养教育宗淑,但同时,过分的溺爱也惯出了儿子任性暴躁的脾气。

文宗淑就是树新的父亲。他天赋极高,文笔出众,从小就能帮父亲批阅公文,二十三岁时一举通过了高等文官的考试,被派往中国驻日使馆担任外交官。他撰写公文、报告时居然也能笔头生花,将那些严肃无趣的政治文字写得情真意切、神完气足,令他的老朋友钱玄同赞叹不已。

文家乃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家境颇为殷实。文宗淑虽然常年在外,但非常重视子女的教育。文树新和她的几个姐妹就被送到当时著名的新型学校——孔德学校。孔德学校是北京大学的实验学校,男女同校,开风气之先,更由蔡元培兼任校长,许多文化名流都将子女送到这里就读。

在孔德,有两位教国文的教员最受学生欢迎。一位是冯至,另一位是杨晦,文家大女儿桂新的国文课便是由杨晦来教的。

回到家中,桂新常常跟家人讲起这位才华横溢而又温和潇洒的杨先生。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一次次不经意间的随口夸赞,逐渐在树新的心中勾勒出了一个美好而又神秘的形象。

树新在校期间就在校刊《孔德月刊》上发表了多篇文章,文笔清澈婉转,有“孔德才女”之称。对杨先生这样一位学养兼富的老师,树新的心中自然是怀着许多敬意的,虽然他并没有直接教她。有时候,树新等着和桂新一同回家,便在她们教室外偷偷听杨先生讲书。杨先生在讲台上讲得声情并茂,树新在门外听得如痴如醉。杨先生译过的几部书,树新都一本本找来读过。读着杨先生的书,便好像走进了他温润沉静的内心。

第二年春天,杨先生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树新的班级功课表上,树新心中涨满的温情,缓缓波荡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树新的心情起伏总是随着杨先生的一举一动而变化。她愿意同他在一起,愿意听他讲话,他的一言一笑都在她隐秘的内心世界中恣意绽放。每当杨先生离开时,她便跟在后面看他出门;杨先生走了,她就会感到一种怅然若失的迷惘。

杨晦在孔德学校就如北极星一般,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树新则是那众多小星中的一个,微弱的星光尚未被她所崇拜的杨先生留意到。然而树新却忽然发现,自己每次在校园中见到杨先生,心中便会有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感觉,溢出许多莫名的欢喜。

十四岁的少女并不知道——爱情,就这样自然而然,一点造作也没有地发生了。这是洁白的、芬芳的孩子的爱情。

风透湘帘花满庭

现今存世的手稿资料中,只有树新写给杨晦的那部份日记和情书完好地保留下来了。因此让人感觉到杨晦似乎只是一树影影绰绰的绿叶,衬托着树新这朵光彩照人的鲜花,我们只能通过树新的描述,从字里行间捕捉到一些杨晦的影像。

而事实上,这位杨先生可并不是一个平庸的默默无闻的小人物。那句“中文系不培养作家”的经典名言就出自他之口。

杨晦原名杨兴栋,字慧修。在那个国事衰颓动荡的时代,许多志士都为自己重新取名,借新名以表明思想、志向和追求。勇敢浪漫、激情盎然的杨慧修也改名为杨晦,取“打破昏暗不明”之意。

民国时期,学术奇才、偏才频频涌出,正如吴晗数学0分、季羡林数学4分、钱钟书数学15分考上清华,杨晦在外语几乎是交白卷的情况下,凭借着国文考试中一篇漂亮的作文,进入北大哲学系。

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爆发了。愤怒的学生冲向赵家楼,有几个人带头跳进高高的院墙,一把烈火,拉开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序幕。而杨晦就是那几个领头的英雄之一。

从一九二三年起,杨晦在孔德学校担任国文教员,在这里他结识了冯至、陈翔鹤等人,并一起成立了沉钟社。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为璀璨的文学社团之一,曾被鲁迅先生誉为“中国最坚韧、最诚实、挣扎得最久的团体。”

认识树新时,杨晦已过而立之年,是当时的学界精英、文化名人,事业如日中天,家庭和睦美满。

孔德学校的图书馆藏书颇丰,不论是经史子集,还是外文书籍,应有尽有,甚至还收藏着许多珍贵的善本。鲁迅研究中国小说史时,还常常来这里查阅词曲旧小说。

树新酷爱读书,每当学校里买来一部新书,她总是最先借来看。杨晦一个星期有两次负责管理学校的作业室。于是树新便成了那里最用功的学生。杨晦也非常喜欢这个聪明活泼的女学生,常常找来各种书籍指导她阅读。

自古诗人,每多情种;从来名士,无不风流。在学校里,男教师和女学生总是很容易发生一点什么事的。何况杨晦和树新,一个是风度儒雅的文学名士,一个是聪慧多情的豆蔻少女,在共同的对文学的爱好中逐渐产生了微妙的感情,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两人最初的通信是以父女相称的。而立之年的杨晦似乎将树新当作了一个乖巧可人的孩子,处处给她无尽的指导和爱护。而树新也乐于做他的小女儿,享受着他深厚浓烈的爱——这是树新那位外交官父亲所极少给予的爱。

杨晦还曾邀请树新到自己家中玩过几次,杨太太总是以极热情极慈爱的态度招待这位小客人。此时的她可能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个可爱活泼的小女孩竟然会在不久之后夺走自己的丈夫。

杨晦和树新的交往越来越频繁,通信也越来越多。他们终于不得不承认,彼此之间的感情竟然已经如此浓烈、灼热,再也无法用“父女”的身份来抵挡了。

他们会在信中说很多甜蜜的、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情话,偶尔也会发发脾气,吵吵小架。

“你说要将手巾还给我吗?大概你以为我不愿意,是勉强地不用它呢。这是我愿意的,不再用了,不然怎么会那么听话呢?但你却那样的气人,要再给我了,中午时,我伏在书桌上,正在想着那个,若是你真给我了,我要刚好有一把剪子,我要将它剪得碎碎的,或者在回家时把它扔在北河沿的河中,那时我真气得想哭了。”

读到这一段,会让人一下子想到宝玉和黛玉,想起“林黛玉误剪香囊袋”的故事。黛玉赌气剪掉了自己为宝玉做的香囊,毁掉这几乎可以算作是信物的小物件,她故意一次又一次地生气,宝玉赔了一个又一个的不是,然而就在这吵吵闹闹间,彼此的心靠得越来越近了。

树新和杨晦也是一样。虽然两人年龄几乎相差了二十岁,但在彼此交往时,少女树新显得有些早熟,而中年男人杨晦也仿佛年轻了很多岁,好像一个初恋的男孩——大概是爱情让他再次焕发了青春吧。

杨晦的一切言行主宰着树新的喜忧。回到家中,她也时而因爱的喜悦而神采飞扬,时而又因相思的噬啮而闷闷不乐。

树新的情绪变化没能逃过母亲的眼睛。文母敏锐地觉察到,自己正值妙龄的女儿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终于有一天,树新放学回家后,发现自己锁着的箱子不见了,她去问母亲和大姐,却只看到她们阴沉的表情。

那箱子里面装着的是树新写了几年的日记和厚厚的一叠信件,那是少女羞涩而又滚烫的爱情呵!如今,那些原本偷偷珍藏在心底的情怀,突然之间便暴露在强光之下了。她尴尬、羞愤、苦恼,“在夜里,各种的想都聚积在我的心头,虽然是极力地遏制住自己,在做了噩梦醒来的时候,也会止不住地想了。”

文父此时仍在日本,家中一应事务均有文母和大姐桂新料理。一个名门闺秀,居然同大她将近二十岁的已有家室的老师谈起了恋爱,这样的事放在当今时代都会不可避免地引起诸多非议,更何况是在古风犹存的民国,文家人自然不敢将此事报与文宗淑知道。

发现女儿的秘密后,文母盛怒之下烧掉了一多半被树新视作生命的宝贝日记和信件,并迫使女儿允诺从此与杨晦断绝关系。大姐桂新狠狠地责骂了树新,杨晦送给树新的法文书和小礼物,当即被她退回杨家,还在杨家大闹了一场。

然而,外在的压力怎能敌得过彼此真挚的爱情?杨晦和树新表面上不再来往,实际上却依然暗中通信。

这段时间,他们爱得那么煎熬,那么痛苦。树新要防备着家人的监视,时不时还会听到同学们的小声议论;杨晦不仅要安抚受到伤害的妻子,还要忍受着学校里的同事和社会上的风言风语。他们不得不在规则和情感中做着焦急而无奈的挣扎。

树新曾写下过这样一段颤抖的心音:

为什么你总是那样的苦恼着呢,若是因为你爱了我的缘故,使得你心中那样痛苦地翻腾,你不要再爱我吧,我能忍呢,若是为了一看见我便失去自主的能力,我避免再到你所待的地方,你再也不到我的教室那里来,来了也不要对我看一下吧!这样行么?我能忍得住呢,真的,我想不出一点可以使你不再为我这样讨厌的人,这样的痛苦,这样的不安,若是互相不见着,能够使你不再这样,我们便这样做吧。我怎肯专门地给你苦吃呢,每次使得你难过,我是那么不安的,想不再这样了吧,但是一次又一次地使你那样的痛苦,这不是成心的呢,你能信么?

不久后,文父回国探亲,决定让桂新和树新一起转到圣心学校就读,好好地补习英文和法文。文母极为赞成,她心中暗自想着,转学正好可以让女儿和杨晦分开,将这段错误的恋情彻底切断。

然而,树新和杨晦此时正是鹣鲽情浓,仅凭外力的强大是不会让他们的爱情轻易消散的,失去了朝朝暮暮的相见,却恰恰令彼此的思恋倍增。况且,还有树新的几个弟妹都与他们的二姐站在了同一阵营。当树新被迫转学后,仍在孔德学校就读的三妹昭,便勇敢地充当了二姐和杨晦的信使。每天去上学时,带着二姐的信转交给杨晦;放学回来后,再将杨晦的信转交给二姐。除了周末和假期,从未间断。

花解怜人花亦愁

圣心学校是北平著名的贵族学校,名媛陆小曼就曾在这里读书。这所学校是教会学校,所以授课的都是修女,学生们私下里称之为“姑奶奶”。

圣心的教学内容丰富全面,却又呆板机械。修女们自己过着清心寡欲、恪守戒律的生活,便也要求学生们同样如此。天性率直又冰雪聪明的树新,对于圣心的课程和生活极为厌恶。

她不喜欢机械地背书,说自己某一天会变成背书机器。品行评分更是让她厌烦透顶。她曾在信中向杨晦诉苦,说“姑奶奶”们是如何不可理喻。“坐歪了也扣分,走快了,和她一说话又说没礼貌。”“姑奶奶”心中的好学生,须得在她每说完一句话之后,恭恭敬敬地说一句“Yes,mother.”而树新则说:“你说这样多贫呢?我也不是她的听差,得奉承她一点。”

她被这里严肃刻板的生活闷得透不过气来,“每天回到家里不定多半天才换得过这口闷气呢。”然而,每当杨晦在信中鼓励她或者要求她用功的时候,她便会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怀着十二分的热情去做那些原本不喜欢做的事。

“你应该很得意才对,有时候我想不听你的话都不行似的,你看母亲几时有过这样听话的孩子呢?”

她娇憨地向他保证说,自己一定不会辜负他的心,她会用功背书,要努力学好法文、英文,当然,更要多多地去读那些他借给她的书。

在给杨晦的每一封信中,树新几乎事无巨细地描述自己每天的生活和每时每刻的心情。她讲姐妹之间的玩闹,讲学校里的趣事;她抱怨着母亲又请来许多客人,搅扰得她无法独个人静静地看他的信——平时她总要将他的每一封信细细读过一遍又一遍,直到把那些字句刻进心里;她会故作神秘地告诉他,自己正在为他准备一份礼物,可她已经太高兴了,以至于不能再写下去,否则自己就要把秘密揭穿了。

尽管身在战火纷飞,颠倒动荡的年代,可在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女心中,炽热的爱情已经填满了她的心房,连炮火和战争都只不过是她生活中的点缀。偶尔有日本兵粗暴地打门,她也会感到害怕,但她依然孩子气地写道:“也不知道明天早上飞机还来不来,我还等着它把我闹醒了好念书呢,我们下午时还念咒来着,说是星期一的上午,顶好有一个炸弹掉在圣心的后院,下午吓得姑奶奶便不考历史了。”

那个时代,正是内忧外患,时局混乱,危机四起的年代,无数志士仁人、学生、青年都奋不顾身地投入到挽救民族危亡的洪流中。树新与杨晦的爱情,是那个大时代下的一方小小净土,那么不着烟尘,似乎隔绝了时空。英勇壮烈的革命者固然让我们崇敬、感怀,而树新那单纯痴情的少女之爱,也在国仇家恨的悲怀之外,带给我们许多美好的感动。

“现在我正在吃着你的糖呢,是不是写得很甜蜜呢?也许我的手太凉了,写得并不甜,但是我的心都有着甜蜜的。”

圣心的枯燥,做毛线活的认真,打雪仗的快乐,以及在家中的种种听闻,她都会细细碎碎地讲给她的恋人听。那娇痴的絮语在旁人看来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但那却是她的心上人最浓厚的甜蜜。她只想和他一起分享所有的喜怒哀乐,只要有他在身边,一切都足够了。

自从树新和杨晦的事情被发现后,树新的家人对她采取了严厉强硬的管教,可是依然不放心。父亲常年在外,母亲和桂新便充当了无情绞杀爱情的刽子手。

每天晚上,文母或桂新都会借口来到树新的房间,表面上是来找东西或者询问什么事情,实际上就是在看看树新是不是又在看信、写信。当她们以为树新睡熟之后,还会偷偷进来翻她的书包和抽屉。而树新则在心中暗自发笑,因为她早已将“禁物”安置妥当了,新收到的和刚写好的信,都在她身上藏着呢。

有时候文母会怒气冲冲地斥责树新,说她不知羞,在学校不努力念书,只知道写信。树新无力同母亲辩驳争执,只好将泪水和满心忧伤吞进肚子里。她不得不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说:

“她好话也说,坏话也说,我傻子似的也不知听了没有。当她在骂哪个倒霉鬼吧!”

要是杨晦想见树新一面,也十分不易。因为上下学树新都和桂新在一起,桂新就好像是一个监视器。所以,每当这对恋人想要见上一面时,树新就会事先让三妹昭传信,告诉杨晦第二天什么时间,在马路的哪边,朝那个方向走。等到了约定时间,两人就会在相对而过的很短时间里,远远地望一眼彼此。不能走近,因为桂新是近视眼,只有离得远,她才不会发现远处的杨晦。但就是这一瞬的遥望,也足以让两个人开心好几天。

自从树新转学后,传信的任务一直都由三妹昭来完成,昭为二姐的勇敢和真情而感动,她打心眼里相信杨晦是真的爱她那可怜的姐姐,所以心甘情愿地做他们的“同盟军”,将消息封锁得严严实实。

在别人看来,他们的感情是有悖道德的不伦之恋,所以阻碍重重。他们不能常常见面,通信也要冒着很大的风险,可他们依然在执着无惧的爱情中,享受着极大的愉悦。

“窗外起风了,会不会将你吹来呢?这风不是吹过你的窗前、你的院子才到这里来的吗?”

“只要与你在一起,便什么也不怕了,怎么会觉得闷呢?”

“别说你到山中去了,你到天上我还敢跟着去找你呢。”

“有爱我的人,那么深切地爱着我,我是该高兴的呢,我是要和你永远在一起的,只要你爱我,就好了。”

随花飞到天尽头

一九三四年四月,树新和杨晦的通信再次被发现,二人的故事在校园中传得沸沸扬扬。迫于社会和家庭的双重压力,终于在一个星期三的夜晚,杨晦带着树新悄悄离开北平,出走上海。

从树新的日记和给杨晦的信件中可以看出,他们早有这个打算。然而两人却结结实实地瞒过了所有人。周作人一九三四年四月三日的日记写道:“晚慧修(杨晦)来访,赠兰陵酒2瓶,谈至十一时去”。两天后,“上午古藩来访,至慧修已南行”。 甚至就在他们走之前的一个下午,还有人看到树新和几个同学在咖啡馆吃东西,没有流露出丝毫与平时不同的神情。

孔德学校是当时的名校,居然发生了男教师与女学生谈恋爱并且私奔的事件,这立即掀起了轩然大波。《大公报》、《晨报》等当时发行量最大的报纸纷纷派出记者前去采访、报导,一时间讽刺、赞叹等各种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各种小报更是极尽渲染传扬之能事。

当时,吴祖光和树新的大姐桂新是同班同学,据他后来回忆说,有一家小报上还画了一幅画。画中树新骑着一只毛驴,而杨晦则牵着这毛驴信步闲庭。

树新的出走使得文家阖家大乱。亲朋好友出于各种目的前来探问消息。文母不得不吩咐家人一律对外宣称女儿得了猩红热,一病死了。并特别嘱咐不要让尚在日本的文父知道。并且在一个月内写了近二十封信,向众多亲朋解释、澄清此事,尽力保全家庭的名誉。

真正关心树新的幸福,和她依依难舍的,依然是几个纯真善良的弟妹。开始时,他们听说二姐死了,便大哭大闹,一声声地唤着二姐的名字。特别是表妹和新,听到二姐的“死讯”后,她也打算死。她说:“二姐都死了,我干嘛活着?”这天是星期日,恰巧星期四发作文本。她便想着等发了作文本,拿回家烧了再死。而星期三晚上,洁告诉了她真实的消息。于是和新便决定不死。昭问她:“你怎么又不死了?”她说:“二姐还活着,我干嘛要死?”

树新走后,曾给父亲写过一封言辞颇为激烈的信,后来似乎又有些后悔,便又写了较为温和恳切的一封,向父亲说明了自己与杨晦相识的来龙去脉,极力让父亲相信自己与杨晦是真正的相爱,还非常孩子气地附上了几篇习作,证明自己在学校中也是努力学习的,并不是为了爱情而放弃了学业。

起初,文父对女儿的关切之爱占了上风,他一反平时封建家长的“暴君”形象,向家中询问杨晦的详细情况,甚至想要为女儿和杨晦举办正式的婚礼。然而不久之后,随着舆论的一片哗然,街头巷尾都在谈论着这个花边新闻。一些固守旧道德的人士更是大肆批判,甚至说出“杨晦拐走孔德几万块钱,诱骗了文家二小姐”等等极难听的话。

身为外交官的文父终于暴怒了。在给家人的信中,他说这件事的发生有碍全家的名誉,是他一生的羞耻,跳到江间亦不能洗清。不久,他便登报宣布与女儿断绝父女关系。树新出走三个月之后,文家举家迁往日本定居。

在这件事中,我们不能忽略一个被深深伤害了的人——杨太太。树新与杨晦无怨无悔追求爱情的举动固然令人感动、赞叹,但对于杨太太来说,却是一个永远难以抚平的伤口。

杨晦的夫人是当时的小说家郝荫潭,也是一位进步的新女性。她和杨晦原本志同道合、夫唱妇随,杨晦是沉钟社的中坚,她也是其中的重要成员。夫妻俩经常一同参加各种文学活动和文界聚会。《鲁迅日记》中曾有过“郝荫潭、杨慧修、冯至、陈炜谟来,午同至中央公园午餐”的记录。

在民国时期,许多具有新思想的文人名士纷纷抛弃了自己旧式婚姻的妻子,而与那些同样有学问、有理想、追求自由的新女性结合,这已是当时的社会潮流。而郝荫潭作为新女性当中非常优秀的一个,却依然和那些没有文化的小脚妻子们一样,不幸被丢到了一边,可怜的她必然是创巨痛深的。

然而,当记者问她对于这个消息有何看法时,她只是极为淡然地说了一句话:“也许将来我们可以看见几本好的杰作,在中国的文坛上出现。”

一朝春尽花渐落

当时不过十五六岁的树新,仍然未脱孩子的稚气,但在追求爱情的道路上,她却显出超出年龄的冷静、成熟。

作为沉钟社的“老大哥”,孔德学校的实际校长,家中的顶梁柱,杨晦自然不能像树新那样无所顾虑。当他苦恼、犹豫时,树新劝他说:

“我想的能做到不能呢,你说并不难做到吧,不知道怎么我就什么都想到了呢,也许是些做不到的事吧,可是你不要再难过了。你知道,这个法子不行,我还有许多呢,至多你忍到春天吧,我们一定走好了,就是什么法子也没有,说走就走也行吧,还会饿死吗?就是会饿死,也好呢。”

树新是勇敢的,果断的,坚定的,因为在她心中,只有爱情价更高,其余一切皆可抛。

“也许下个除夕我就和你在一起吧。不要挂念我,有你爱我,别的我什么也不怕呢,什么也打不动我的心。”

树新只是一个柔弱的少女,可是却比男人更有担当。尽管母亲没少因为她和杨晦的事情训斥她,但考虑到她的出走可能会引起父亲对母亲的责骂,于是她说:

“若是要怪母亲怎样,我是要和他说的,没有母亲的事,都是我自己的,不用说别人。我不愿意谁因为我受埋怨。人真是太奇怪,我总觉得这是很小,又不算什么的事,却真有人以为了不得,在两人自己中间,当然是一件事,别人怎么管得着?我会很高兴地过这几天的呢,你放心吧!”

树新就像是山间奔跃的清流,任凭坚硬的山石如何带来至痛,也不会停下自己的脚步;她是大海里一只飘零的小舟,狂风巨浪也吹不翻她执着得信仰;她将瘦弱的自己,锻造成了能够穿越枪林弹雨的战士。无惧,无悔,庄重,坚决。

幸运的是,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树新遇到了同样奋不顾身的杨晦,他用强大而坚定的内心回应着树新炽热的爱恋。从北京到上海,他在追寻爱情的道路上迈出的脚步,要比当年越过赵家楼的高墙艰难得多。

树新与杨晦的私奔事件,如同新版本的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双双远走他乡之后,确实过了一段琴瑟相谐、神仙眷侣般的生活。杨晦是一位戏剧家,也是翻译家。每译一部书,所得稿酬可以维持他们两个多月的生活。虽然物质上并不富裕,但精神上绝对是充实而喜悦的。

一年后的春天,树新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绵绵”。这个名字大概就是女婴父母“情意绵绵”的最好证明吧。此时的树新和杨晦,可以用童话里的一句套语来形容: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然而,童话终究是幻梦一场,在现实中,造化弄人往往无情而冷酷。

树新生下女儿后不久,感染了伤寒,后又转为肺炎,很快便去世了。当时,她的一位同窗好友——也是周作人的准儿媳,在照顾树新的时候不幸受到传染,不久也离开了人世。

树新那稚嫩瘦小的肩膀,可以扛得起世俗的流言蜚语、扛得起家人的误解和责骂,可是却无力抵挡病魔的突袭。一朵刚要绽放的花儿,就这样凋谢在明媚的春光里。唯美的爱情故事总是要以悲剧收场。正当王子和公主恩爱甜蜜地过生活时,公主死了。也许老天认为只有这样的安排,才会更凄美,更忧伤。

接到杨晦发来的树新的死讯后,文家陷入了深深的哀恸中。母亲悲痛欲绝,同父亲大吵一架,怨恨他害死了自己的女儿。一向严厉、干练的父亲也仿佛一夜之间变得苍老了,女儿的形貌、笑语时时浮现在眼前,他想起女儿年幼时的调皮,她撅起嘴巴不想背书,还有被他训斥时的恐惧中的执拗、出走的决绝——这一切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死去的人是幸福了,但是却给在世的人留下了莫大的伤悲。”昭在写给杨晦的信中这样说。

人生荣枯皆是梦,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阴差阳错呢?也许每个人真的有自己无法逃脱的宿命,看看树新从前写下的日记,看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命运的魔咒,就会感到一种惊人心魄的冷寂:

“我不是成心说重话来伤你的心,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想到便写出了,请你原谅吧!你不信我会得流行病吧?那才是真没有准儿的事呢,也许在四五年中的哪一天便出什么意外的事了。”

“若是我真有着幸福,便这样下去我也就满足了,别的我也不再想,就这样地知道你是在那样地爱我,实在很够了呵。其实死也未必会使我怎样地害怕。”

“你知道,我时常想,若在这时你最爱我时,我死去了不会不是幸福的呢,我若永远留在你的记忆里,都是些好印象,真是够好的呢。我愿意现在我只沉在梦想里,喜欢地死去,真是谁也及不上的幸福呢。”

一个年轻的生命凋零了,一段令人感喟不已的故事落幕了。筵席散尽,香渺人远,只留下那些淡淡的字迹,供后人凭吊。树新就像是一只夜莺,用尽自己全部的心血,染出了一朵鲜艳静美的红蔷薇。

一声杜宇春归尽

翰墨红笺依旧在,却再也等不到那双柔荑纤手在灯下展纸,一任豆蔻春心溢满笔端。不必再担心自己的日记和书信被父母收走,也无须为了防止信件被截而用字母代替爱人的名字,写信的树新永远不会再提笔了,收信的杨晦也只能独守那些昔日的字句,黯然思怀。

一缕香魂随风散去了,阴霾永远笼罩着文家人的心空。树新离世后不久,父亲文宗淑便从外交官职位上卸任了。在敌伪时期,他因为性格傲岸,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很快便失业了。家里的生活每况愈下,最后只能靠典当度日。树新的母亲在文革中自缢身亡;大姐远嫁美国,一去六十载;天才四妹因意外早逝;全心帮助过树新的三妹昭最让人唏嘘叹惋,据说,她因为早恋而被父亲生生打断了双腿,不得不在病床上度过了最美好最宝贵的青春岁月。家庭的变故让曾经叱咤风云的文宗淑逐渐变得消沉失落,最后抑郁而终。

文家迁居日本后曾经拍过一张全家福,全家老小悉数都在,唯独不见树新巧笑倩兮的身影。很多年后,五妹文洁若依然不忍拿出这张照片来看。一张人不全的全家福,任谁看了都会生出许多哀痛的叹息!

一段感情,或许有人仅仅把它当作游戏人生的砝码,或许有人只是在它跟前作了极其短暂的停留。而树新,却给她的爱情涂上了一层奇异的光晕。爱与死的结合,既神圣又残酷,一场由死来诠释的爱情,是那么庄严,那么郑重,又那么沉痛。它将会在岁月流动的光影中坚守千古,永远不朽。

在曹雪芹的“情榜”上,黛玉是“情情”。树新的率性天真、敏感和忧愁,还有那为了爱情而不顾一切、毫无惧色的性情,不正是黛玉再世吗?那至真,至纯,至心,至情,虽然只是彗星一闪而过,却永远不会消逝了它夺目的异彩。

这样的一份爱,我们知道就好,懂得就好,记住就好。不是真的经历过,谁又能真正了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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