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水罗村的前一晚，六爹一家人都依依不舍。他们办了许多酒菜，诚心诚意地为谭嗣同饯行。六爹还特地献出了一座他精心雕刻、珍藏多年的菊花石笔插，赠给谭嗣同作为纪念。开始，谭嗣同考虑六爹的年纪已老，身边无人，有意把罗英留下，暂不带走。但六爹坚决不肯。他端着酒杯，含着眼泪，牵着罗英的手，走到谭嗣同面前，满腹真情地说道：“七爷！请您吃下这杯敬酒。这是我们全家人共同的心意呵！您的为人，您的好处，我过去早就知道了，英儿也对我讲过多次。不过，这一次，我又亲眼看了一个多月，老汉的心里才更加踏实了。您是天下少见的好人！您待英儿比他的亲爹待他还亲！英儿能够遇见您这样的好人，这是他的命好；是他的爹娘在阴间保佑。老汉自己能照顾自己，何况还有莲香？您就把他带走吧！他能够跟随您，就是走遍天涯，老汉我也完全放心。只要您能够把这无父无母的孩子拉扯成人，老汉就是死在九泉之下，也永远不会忘记您的恩情！”说罢，声泪俱下，把酒捧到谭嗣同面前。谭嗣同看看老人真挚的神情，情不可却，只好站起来，双手接过那杯米酒，放在唇边呷了一口，便递给罗英，由他代饮了。老人又转向罗英道：“英儿，你爷爷已经黄土埋颈，不会久在人世了。这次分手，可能也就是永别。爷爷我辛劳一世，没有别的希望。你爹爹为国捐躯，是个好样的，没有辱没我们罗家的门风。现在就只剩下你一根独苗了。爷爷有你妹妹照看，不愿意耽误你的前程。你就安心安意跟随七爷去吧。七爷是皇上选中的好人，是我们百姓心上的好人，只要你永远跟定七爷，学七爷一样为国家黎民办事，永远做一个清白正直的人，那就比在家里守着你爷爷要好得多，爷爷我就是死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听了爷爷的话，罗英也感动得泣不成声。
谭嗣同见老人如此情真意切，也不好推辞，只得答应把罗英带走。这一晚，他们主客之间，祖孙兄妹之间，少不得还有许多难舍之情、嘱别之话要讲，这里也不能细表。第二天，谭嗣同离村的时间到了。全村的人都涌到了罗家屋里来，敲锣打鼓，鸣放鞭炮，为谭嗣同送行。谭嗣同辞别了众乡亲，罗英也给他爷爷叩了头，又拜别了他父亲的灵位，嘱咐了他妹妹一些话语，大家才簇拥着他二人到河边去上船。县衙门派来迎接的官船，昨天就已停在河边了。谭嗣同带着罗英上了官船，自有差官接着。岸上几声铳响，锣鼓齐鸣，船儿很快就离开了河岸，升起风帆，顺风顺水，飞快地向下游驶去。
县里来的差官，几次躬身赔笑，请谭嗣同进舱去安歇，谭嗣同总是不肯。他站在船头上，眼望着远处河岸上依依不愿离去的人群，眼望着罗六爹在风中飘拂的白发和莲香红绿的衣衫，眼望着两岸正在缓缓离去的熟悉的景色，一种惜别之情不禁油然而生。他默默地站着，直到江回岸转，水罗村已被山遮树掩，再也望不见时，才携着罗英的手默默地走进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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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谭嗣同这次应召赴京，李润娘的心情是十分矛盾的。
自己的夫君，受到皇上的恩遇和赏识，多次电谕相召，督抚震动，闾里生辉。这在封建社会里，对于一个仕宦人家来说，本是一种极大的荣誉，她是完全应该高兴的。但是，这几年来的经历，却又使她深切地感到了世道的艰难和人事的纷纭，从而使她对谭嗣同的这次北京之行，充满了莫名的怀疑和忧虑。
前几年，在谭嗣同的影响和带动下，她对推行新学新政，也曾是有过热情的。为了襄助丈夫办《湘报》，办南学会、不缠足会、浏阳算学会等学会，办轮船、工厂和矿务等，她甚至不惜捐出自己的私蓄和嫁奁。可是，他们满腔热情，怀着为国为民的大志，奔走呼号，劳心尽力的结果又是什么呢？他们得到的却是积毁销骨，怨谤沸腾，甚至在自己的家乡，也差点儿失去了立足之地！
近年来的遭遇，使她痛心疾首，同时也产生了一种“好人难做，好事难为”的悲观心理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消极思想。她常想，湖南乃是自己的父母之邦，桑梓之地，人情熟悉，亲友众多，在抚院臬司的亲自倡导下，推行新政，尚且遭到了如此的结果，新学新政遭攻讦，梁启超等人被驱走，如今要到京城去，参加新政，变法维新，风险岂不更大？后果何堪设想？所以，面对着许多前来贺喜的亲友和宾客，她不但笑不起来，而且心中充满着忧惧。
这李润娘乃长沙儒生李寿蓉之女，自小遵从她父亲的指示，读的都是《烈女传》《女儿经》等训女之书，完全是在旧礼教哺育下成长起来的旧式贤女。她一生严格地遵循着“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和“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古训，孝敬长上，尊敬丈夫，不苟言笑，守礼持家，从不愿使自己的言行有丝毫非礼的瑕疵。她出生书香之家，匹配簪缨之族，锦衣绣服，衣食不愁，生活上是富裕的。然而，她也有她自己的愁肠。她没有子女，这是她心灵深处最大的隐痛。同时，谭嗣同萍踪不定，经常在外漂游，很少和她在一起，这一点也常常引起她的思念和忧伤。
她丝毫也不埋怨谭嗣同。她知道谭嗣同对她是忠实的，在男女情操方面洁如冰雪，了无纤尘。她也完全知道谭嗣同视富贵如浮云，在个人利禄方面没有什么贪求。他东奔西走，主要是为了国家民族的命运和四亿百姓的安危。十余年的共同生活，使她对谭嗣同的理想、品格和操守，越来越有了深切的了解。她知道，自己不能，也不应该用个人的柔情和家庭的琐事去羁縻他，锁住他那心灵的双翅。因此，她只能在内心的矛盾中，把一切都委诸命运的安排，默默地忍受着一切。
谭嗣同明天就要离家了。这几天，她一直在为谭嗣同准备行装。晚饭后，她又亲自检查了一遍，看到全部行装的确都已准备好了，才要忆红到后园望月亭中去摆好香案，准备为谭嗣同的远行，祭天祈福。信天命，礼神佛，这是她近两年来养成的一种习惯。谭嗣同在南京与杨仁山交游时，因受到那位居士的影响，也曾买了不少佛学书籍，对佛教经典作过一些深入的研究。这一点也影响了润娘。加上这几年她年岁增长，求子无效，内心苦闷，无法排遣，也就逐渐地把诵经礼佛之事，当作自己精神上的寄托。在现实生活中的矛盾无法解决时，她便只能到那种虚无缥缈的神灵幻想中去寻求某些朦胧的慰藉了。
她首先斋戒沐浴了一番，才虔心虔意，带着忆红，来到望月亭中，焚香燃烛，志诚礼拜。当她手捧信香，在那大红拜垫上拜了四拜，仰起头来，看那青天皓月时，不禁鼻头一酸，扑簌簌地流下了两行清泪。她停了一阵，等心情平静下来后，才望天祈祷道：“苍天在上，信女李润娘虔心祷告，但愿神明保佑，儿夫谭嗣同此次进京，能够辅佐圣上，恢宏大业，造福黎民，诸事顺遂，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如有灾厄，信女子李润娘情愿身代！”
李润娘仰望苍天，至诚祷告，本是为了感动上天的神灵，为夫君祈福，谁知却首先感动了静静地站在旁边的忆红。她听着听着，也禁不住轻声抽泣，暗暗地落下泪来。
忆红为什么迎风落泪，对月伤心，这也是有原因的。对这次的分别，她既为谭嗣同担心；同时也为罗英悬念。在这美丽的少女心中，同样充满着离别的柔情。
早在“重庆号”大海轮上时，忆红就已经爱上罗英了。她幼年飘零，阅人是很多的。后来她又在北京口袋底烟花丛中生活了一段时期，见了不少纨袴子弟、富贵公子，可是，却从来没有一个人曾像罗英这样打动过她的心。如果说在海轮上初见时，罗英还只是以他那俊美的仪容、匀称健壮的身材、英姿勃勃的风采，震动了她的视觉，只要一回想到罗英那次从浴室中跑出来取衣裤时的情景，她的心头就禁不住怦怦地乱跳，而现在，经过长时间的接近和共同生活之后，罗英更以他那纯真的感情、豪迈的性格和优美的品质，完全征服了她的心。现在，罗英对她来说，简直已经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只要有罗英在她的身旁，她的心中就充满了幸福之感，她的眼前就好像洒满了金色的阳光和鲜艳的花朵；而只要哪一天见不到罗英，她的心中就会感到寂寞、空虚和怅惘。
自从听说罗英要跟随谭嗣同去北京的消息后，她已经偷偷地流过几次眼泪了。昨天夜晚，浏阳县大令黎筑云和县城的绅商代表，在天后宫演戏请酒，为谭嗣同饯行，把谭嗣同夫妇都请去了。只有她和罗英在家里帮谭嗣同清点行装。
罗英见谭福等家中之人都跟随谭嗣同夫妇看戏去了，整个宅院内安静无人，清点行李后，便提了个篾丝果盒，到后房来找忆红。
后房内，忆红正一个人低着头坐在灯下做针线，见罗英进来，忙把手中的针线活儿往枕头下一塞，瞟了罗英一眼，便低下头去，默默不语。
罗英见她眼红红的，好像刚流过泪，忙问：“好好的，你怎么又哭了？”
忆红低头不语，却更加伤心了，两肩也微微颤动地抽泣起来。
罗英见着这情景，更急得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忙把那果盒摆到忆红面前，打开给她看，并逗她笑道：“别哭了！你看我从乡下给你带来了什么，全部是你最爱吃的。”
忆红斜着眼儿瞟了一眼，原来那果盒内装的都是油炸糯米荷叶片儿，有方胜形的，有三角形的，还有绞麻花式的，一律都点上红绿花点，好不精致。罗英还挑了一片，送到忆红口边，硬要她吃。
忆红推开罗英的手，皱着眉头道：“你放下，我现在不想吃。谁像你那样高兴，要进京了，要展开翅膀高飞了。只管你自己得意，哪里知道人家的心……”
罗英急道：“我怎么得意了？你的心意我知道！其实，我心里又何尝不难过。可是，七爷这次抱病赴京，也是为了救国救民。他病还没有全好，千里远行，奔走国事，没有一个人照顾照顾，怎么能行？我又怎能不跟着前往？”
忆红道：“谁要你不去了？为了照顾七爷，你是完全应该去的。不过，你这个人出去，就是叫人不放心。”
罗英道：“这就怪了。我好端端的，无灾无病，上山打得虎，下海擒得龙，你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忆红抬头望了他一眼，道：“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北京、上海那些地方风气是最坏的，什么戏院啦、妓院啦、茶会啦、酒会啦，近些年更添了一些西洋传来的精致的淘气，什么跑马厅啰，跳舞会啰，简直就像那《西游记》里迷人的盘丝洞；又像一口肮脏的大染缸，好好的一个人到那儿去，都会被它们染黑了。你又是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能不叫人担心！”
罗英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哼，那些东西，迷得了别人，迷不了我，你只管放心就是。”
忆红指着他衣襟上金光闪闪的表链道：“你说得那么嘴硬，可是，我问你，你这金表是怎么来的？”
罗英恍然道：“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这还不好办，那女人我也不认识她。我也不要这些劳什子，给你就是了，从今以后，我看都不会看它一眼！”说完，就伸手到怀中去掏金表。
忆红忙制止道：“谁稀罕这个！我是说——你的心！”
罗英急道：“我的心怎么了？难道你还不知道。我要是在外面胡缠，对不起你，就让我在水中淹死，火中烧死……”
忆红听了，也着急了，忙伸手挡住他的嘴道：“看你瞎说些什么？也不过是我们女孩子爱担心罢了。谁又怀疑你了？就要远行了，也不禁一禁口，随便乱讲。”
这时，她发现罗英的长衫高领上有一只扣纽儿炸了线，便道：“看你，领扣炸线了，也不叫人缝缝。这次，七爷是要去面圣的。你跟随七爷，在京城来往，这衣冠上面，也要注意一点才好。快过来，我给你缝上。”
罗英听了，忙坐到忆红面前去。忆红取了针线，站起身来，帮罗英缝衣扣。罗英稍稍仰起头儿，却仍能清晰地看到忆红那乌油闪亮的、散发着桂花油香味的秀发，看到她那白里透红的、像鲜花一样美艳的面庞，看到她那秋水似的明眸和绯红的擦着一层薄薄胭脂的柔嫩的嘴唇。他突然感到心旌摇摇，好似有一股暖流涌遍了他的全身。但他尽量地抑制住了自己。等衣扣缝好后，他只是红着脸向忆红笑笑，表示了谢意，便转身准备走出房去。已经走到了房门口，才听见身后忆红喊道：“小英哥，你转来！”
罗英听了，蓦地心头一热。他转过身去，只见忆红已从枕下掏出了那件针线活儿，在向他招手。罗英快步走过去，接过那针线活儿来看，原来是忆红亲手做的一条松烟绿蚕绸小短裤儿，左边裤腰下还绣着一对五彩的鸳鸯，鸳鸯上面又有一颗血红的小心，再上面就是用金线挑绣的“松柏坚贞，永结同心”八个小字。罗英知道是忆红送给他的，心中高兴极了。再看忆红时，只见她满面含羞，粉颈低垂，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海棠，竟比平时显得更加娇丽！
罗英再也控制不住了，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的那样一般胆量，只见他飞快地站到忆红面前去，一手搂住忆红的纤细的腰肢，一手托起她那娇嫩的下额，突然在她那鲜红的嘴唇上长长地亲了一下，然后拿着那条精美的小短裤儿跑出了房门……
现在，李夫人深情的祈祷，怎能不挑起忆红心中的离情？她是不太相信鬼神的。但是，此时此刻，她仰望夜空，百感交集。她的心，也完全被一种神秘的氛围笼罩住了。她稍稍犹豫了一会儿，竟也走向前去，跪在夫人身旁，为她尊敬的谭嗣同，也为她心上的人儿罗英，虔诚礼拜，默告上苍，发出了一个美丽的少女心中的最好的祝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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