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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谭嗣同的心情是很亢奋的。
自从他参预新政，在军机章京上行走以来，与光绪帝载湉接触的时间多了。他知道载湉变法维新的决心，的确是很大的。这使他自己也增强了对自上而下推行维新事业的信心。
他和光绪帝年纪差不多，相差不过三四岁。两人又都是中年无子，在人生的道路上有着同样的遗憾。同时，在性格和志趣上他们也是很相契合的。所以，自从那天陛见之日起，在他俩之间便越来越产生了一种志同道合的感情上的默契。他特别欣赏光绪帝好学日新、关心民隐和求才如渴的品德。载湉为了破除壅塞，广开言路，曾多次降谕劝开报馆以昌舆论；许藩臬道府直接上书言事；甚至准许庶民百姓谒阙奏事，以抒民隐；有些山野之民，因不懂格式，给他上书，称及皇上时也不懂得抬头，但他都不计较。这种态度和行径，在谭嗣同看来，都是历代帝王中所少见的，并使他逐渐对光绪帝产生了一些好感。
还有一件事，也使谭嗣同深受感动。
那还是谭嗣同刚入军机不久，就有个湖南举人曾廉上书请诛康有为。曾廉在奏摺中还列举了梁启超在湖南长沙时务学堂任总教习时的某些批语，攻讦梁启超“专主民主民权之说”，是“无父无君”，请求皇上重治康梁之罪。光绪帝看后，不但不加罪于康梁，并且将曾廉的奏摺交给谭嗣同先看，要他逐条批驳，然后再转呈太后，以保全康梁等维新志士，不受诛责。通过这些事例，谭嗣同逐渐感到，光绪帝载湉的确很有可能成为中国第一个君民共主的立宪皇帝，成为明治天皇那样的人物。因此，他自进入军机之日起，便竭诚尽智地为皇上出谋划策，为推进各项新政，改进中国落后面貌，变法图强，贡献出自己的一切力量。
这几天，他主要是赞助光绪帝抓好以下几件大事：第一件是与康有为商量，派徐仁铸去小站摸清袁世凯的情况，准备擢升袁世凯入兵部，掌握兵权，拱卫新政；第二件是拟开懋勤殿，选拔礼部侍郎李端棻、权礼部右侍郎徐致靖，工部主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康有为，山东道监察御史杨深秀，江南道监察御史宋伯鲁，翰林院编修、前湖南学政徐仁铸，刑部主事张元济，举人梁启超和军机章京林旭、杨锐、刘光第等十名维新人士入宫议事，主持维新政务，以代替军机处和总理衙门，执掌号令大权，形成中枢力量；第三件是通过日本使馆邀请前日本首相伊藤博文来华访问，襄赞维新事宜。他觉得，只要抓好了这几项，中国的维新事业也就可望成功，从而像维新后的日本一样走向富强之途了。
这天，他在宫中办完事后，回到寓所时，心情是亢奋而又愉快的。吃过晚饭后，他先坐在灯下，看罗英读英语，心中暗想，等维新成功后，一定要设法保送罗英到美国去读书，学成后回国来建设新的国家。他见罗英正在聚精会神地学习，不想打扰他，便找出上次旗人子弟宝珠送给他的那本《石头记》来，独个儿坐在灯前观看。他刚刚看了几页，就被这书中的美好的思想和文字，深深地吸引住了。只看这书的开卷第一回，就觉得它不同凡响；第二回虽是大段叙说，却也有一番新奇骇俗之论，全是旁人从未道出过的；到第三回林黛玉出场后，许多人物就都栩栩如生，跃然纸上了。再往下看，就如山阴道上，应接不暇，美不胜收，令人不忍释手。
他回想自己生平，所读之书也不算少了。李、杜之诗，庄、马、韩、柳之文，苏、辛、李、晏之词，《牡丹》《西厢》之曲，奇则奇矣，丽则丽矣，但何曾见过有《石头记》这样真切细腻优美感人的文字？近代说部，如《水浒》《三国》也是不错的，但《水浒》七十回后，狗尾续貂，味同嚼蜡；《三国》则不少章节，笔墨粗疏，终不能如此书一样尽善尽美。前年在南京时，他还曾看过一本秘本《金瓶梅》，那书摹写人情，维妙维肖，词曲也颇擅长，虽不知作者为谁，然而笔墨老练，显系明代通人手笔无疑。可惜的是那内容过于肮脏，描写过于污秽，令人不堪入目。而这本《石头记》却情真语切、文新意美，写尽了当代社会的种种色相，于无限富丽的生活中，却又深寓着人生的无限悲痛。听说这作者曹霑，就是本朝人氏，也不知他有多少才情、多少辛酸，竟能写出这等感人至深的文字来。
他骋想了一阵，又翻开书页，继续看下去，读到第十八回，只见那书上写道：
贾妃垂泪，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挽贾母，一手挽王夫人——三人满心皆有许多话，但说不出，只是呜咽对泣而已……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道：“当时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这时不说不笑，反倒哭个不了，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能一见！”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
谭嗣同读到此处，不觉心中一动。他急忙掩了书卷，抬起头来，茫视窗外，只觉得胸中情绪奔涌，如大海波涛，起伏不已。他闭上眼睑，眼前不觉浮现出了皇上孤独凄凉的身影；一时又浮现出了南方的老父和妻子李润娘悲愁欲绝的景象；使他百感交集，不禁扑簌簌地落下了两行热泪。他想到，在那些平常文人笔下，如写到贵妃省亲这样的喜庆之事时，还不知要用多少金玉锦绣字样，写得如何热闹欢乐；可是，这本《石头记》的作者却与众不同，别具慧眼，体察人情，入木三分，把它写得如此凄凉而又逼真。如非饱经风霜、洞察世事之人，又怎能有这等见地？其实，就他近来入宫以后的所见所闻来看，贵为皇上，位列军机，也是仍有其凄凉孤独，伤心之处的。自己如今有了这段亲身经历，也就更感到《石头记》作者见事之高明了。
这时，夜已深了。窗外秋夜的晴空，显得特别明净。皓月朗照，万籁沉沉。他放下书卷，回头看看罗英。罗英已经躺在床上，手中握着一本英语教材，呼呼地睡着了。他心潮未平，站起身来，取下墙头挂着的那把乌龙青霜剑，迈步向庭院中走去。
他在小园中漫步了一会儿，又练了几趟少林剑，才逐渐排遣了心中的思绪。
他提着剑儿，又踱到马棚边去，看看他那两匹心爱的马：玉龙骓和汗血骥。
这两匹名骥，自从谭嗣同进入军机以来，已经有好多天没有到野外去尽情地驰骋过了。此刻，它们看到主人到来，就都奋鬣扬鬃，竖起双耳，向他咴咴地发出几声亲切的嘶唤，并且伸过那宽厚的、湿漉漉的嘴唇来，亲吻着他的手、臂、面颊和肩膀。谭嗣同感到心头一热，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再次掉下泪来。他深情地拍了拍它们的面庞，又到料桶中去撮了一撮箕精料米，倒进马槽内，给他们添了好些草料。可是，那两匹牲口，都好像通人性似的，总是依恋地望着他，舐着他的手背，却并不急着去吃草料。他忍着泪，离开了马厩，在门外停了好久，才听到马厩内传来了一阵阵巨大的马牙咀嚼着香喷喷的马料的声音。
谭嗣同回到房中，心情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他把剑儿重新挂到墙上，才端着灯，来到罗英身旁。
罗英已经和衣躺在床上，安详地睡熟了。这些天来，谭嗣同忙于国事，每天都是天还未大亮，就进宫去轮值，往往要忙碌到深夜，才能回到寓所中来歇息，竟没有注意到，这故乡山村的孩子，在这帝都之中，又长高多了。一条粗粗的淌三股辫儿，松松地盘在头上，在灯光照射之下，显得又黑又亮。由于睡得酣甜，这年轻人的两边脸庞都胀得通红通红的，洋溢着一股暖人的青春的气息。
谭嗣同擎着灯，默默地站在床前，望着这孩子安详甜蜜的睡态。蓦地，一股慈父之情突然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没有儿子，自从那次在岳阳听到罗英的父亲在辽东战场惨死的消息以来，他就一直是暗暗地把这孩子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看待的。此刻，当他注视着罗英安详的笑容时，他的心中，反倒升起了一股内疚之情。他感到，这一段，他对这孩子是太不关心了。虽然，他可以为自己辩解，他是把自己的全部心力都献给了自己的祖国和同胞；但是，这个无父的孩子也需要人关怀啊！现在，他面对着这熟睡的孩子，不禁忆起了前番在家乡水罗村养病时的情景。罗六爹、莲香、还有那些山民们的纯朴亲切的形象，仍然清晰地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而那种山乡简朴纯美的生活，现在回想起来，却已经恍同隔世了。水罗村荒凉、寂寞、贫困的田园生活；上海滩繁荣、喧闹、荒淫、苦闷的城市风光；还有眼前这种表面上虽极尊严、高贵、豪华、富丽而又充满着阴谋、危机、黑暗与腐败的宫廷生涯，他都经历过了。哪种生活是更光明、更美好、更幸福的呢？不！他感到一切都是这样的矛盾，这样的丑恶，这样的使他感到厌恶。他想到，就像《石头记》中所写的那些青年：贾宝玉、秦锺、柳湘莲、蒋玉函等等，难道不都是美好的少年吗？然而，等待着他们的，又都是什么样的命运和结果呵！他想起了长沙的秦鼎彝、林圭、蔡锷、石醉六等那些孩子，还有这眼前的罗英，也都是多么美好的年轻人呵，而等待着他们的又将是什么样的前途呢？现在，他是把他的满腹期望，全都寄托在维新变政这一条道路上了。然而，维新之梦真的可能实现吗？袁世凯能够真诚地赞助维新，站在皇上这一边吗？伊藤博文将会真诚地赞助中国的维新事业吗？还有关于开懋勤殿的事情……他想着、想着，心中陡然一下子感到渺茫起来。他突然感到了自己的孤独和无力。他感到，在他身旁，只有这一个纯洁的孩子，才是他惟一可以托以心腹的忠诚伴侣呵！他怎么能够不关心这孩子呢？为了这孩子葬身沙场的父亲，为了这孩子远在山村的祖父和弱妹，为了这孩子对自己的无限信赖与爱戴，他今后必须更加像慈父一样关心他的成长。他决定，明天就去与容闳商量，请他帮助罗英学好英语，然后再送他出国去深造。他相信，这个聪明秀颖的孩子，将来一定能像瓦特、爱迪生一样，成为一个有用的建设人才。而只有让千万个孩子都能像瓦特、爱迪生一样成为有用之材，为社会创造更多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时，人类社会也许才有了真正的出路和希望……
他默默地沉思着。月色已经移进床沿了，他才轻轻地帮罗英拿掉手中的书本，脱去衣衫，就枕安寝。
灯光熄了。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从窗口斜射进来的一块长方形的月光，照在炕前的泥地上，灰白灰白，好像水银一般。
谭嗣同蓦地想起了当年在岳阳望湖楼上的情景。那晚的月色和今宵的月色是多么的相像呵！只是，当时在那儿听到的是茫茫洞庭湖上悲凉的渔歌，而今宵听到的却是这巍巍京都皇城内外传来的一声声凄厉的刁斗！
谭嗣同躺在床上，把罗英的头轻轻地移到自己胸前，抚摩着年轻人温暖的额角。一片倦意淹没了他，很快就睡着了。
62
天亮了。
胡同内已经传来了一声声叫卖火烧、馄饨、枣糕的声音，空气中也弥漫着清晨的花香。
罗英很早就起床了。他伺候谭嗣同吃罢早点，入朝去后，在庭院中练了一会儿拳技，又收拾了一下房间，便坐在廊前紫藤花下看书。
忽然，前面门房内传来了门倌李大爷的声音：“英哥儿，有人要见老爷，还说也认识你，你快来看看。”
罗英丢下书本，连忙走出去看，只见前厅客房里，有一个年轻人，手里提着一个包裹，正在和李大爷讲话，看背影竟不知道是谁。他正在纳闷，那人突然转过身来，看见了他，马上高叫了一声：“英哥！”罗英这才看清楚了，来的人原来就是景城县的严柳！年轻朋友，久别重逢，怎不喜欢？他急忙跑了过去，抓住严柳的肩膀，捶捶严柳的胸脯，两人就像纽股糖似的纽到了一起。
罗英接过严柳手中的包裹，一面拉他往内走，一边告诉他：“七爷进宫去了，等下就会回来的。”又问：“你怎么到这儿来的？老伯母身子可好吗？”接着，又压低嗓音，凑近严柳耳边，问道：“红焰姐的伤养好了吗？”问个不停，弄得严柳不知道回那一句才好。
罗英把严柳引进内室，将他按在大靠椅上坐下，又忙着打水、泡茶，让严柳洗面、净手，吃了茶，又吩咐厨房，准备早餐。一会儿厨师就送来了两碗羊肉面，四个白面饽饽，一盘火腿煎蛋，还有几样小菜，让严柳饱饱地吃了一顿，两人才坐下来，慢慢地说话。
罗英见严柳神情沮丧，满面愁容，心中诧异，忙问出了什么事儿。那严柳未语泪先流，先用手掌抹了一把眼泪，才一五一十地向罗英说出了一段伤心事来。
原来自从谭嗣同、罗英二人离开景城县以后，严柳母子照旧是种菜织布为生，一面细心照料林红焰，帮她养好伤口。只因他们家住在偏僻小巷之内，家道又贫寒，来客又少，所以开始一段倒也无人发现，平安无事。有谭嗣同留下的银钱丹方，又有严柳母子的精心照料，那林红焰的创伤，很快就养好了，身体也逐渐复原了。谁知情海无风，波浪自起，林红焰却逐渐爱上了严柳这位至诚的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