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内的街道上也是乱哄哄的。前门外的许多大街都在翻修，街道两边都堆着小山似的泥土，弄得满街都是泥浆和沙尘。一群群鹑衣百结赤身露体的男女，也分不清哪是民夫、哪是灾民，都在肮脏的泥土中吵闹、嘻笑、打骂、呻吟着。每逢一些西装革履的外国侨民或官员，坐着新式的汽车或华丽的马车，从大街上驰过时，人群中便会爆发出一片咒骂和叫喊之声，并且向远去的车辆，吐唾沫，掷石块。
他听着、看着，心情越来越黯淡起来了。在火车上被赛金花撩拨起来的英雄主义的热情，也渐渐熄灭了。他几次坐车从金顶庙门前经过，都没有停留。他不想去会见康有为、梁启超等人，以免引起后党大臣们的忌恨，却跑到东交民巷番菜馆去，和几个亲随马弁美美地吃了几顿西餐，又到大观楼去听了一场谭鑫培、梅巧玲演唱的著名京戏；还到前门外新开的小澡堂春波池去洗了一个痛痛快快的澡，让一个津浦著名的擦背师傅，给他全身上下整整擦洗了一个多时辰，弄得他百体通泰，一身轻松，每根汗毛孔内都清爽透了，才坐车赶到海淀去，租了个寓所歇息。第三天四鼓时分，他就起了身，到颐和园去伺侯。直到五鼓才叫起，上头传话出来，要他到皇上寝宫毓兰堂去陛见。
这毓兰堂，又名玉澜堂，在颐和园仁寿殿后，坐北朝南，西濒昆明湖，为光绪帝在颐和园驻跸时的燕寝之所，建筑十分精美雅致。
袁世凯跟着传事太监，进入宫门时，天还没有大亮。玉澜堂前的古柏，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格外蓊郁苍翠。堂前的一对青铜狮子，也被朝露浸润得湿漉漉的，在清晨的雾气中，闪射着一片清冷的光辉。
袁世凯站在玉澜堂前，恭恭敬敬地整了整刚刚换上的朝服顶戴，然后低头屏息进入了皇上打坐的殿堂。他见了皇上，先按朝仪行了陛见大礼，接着便跪在皇上左侧案前的拜垫上，等候皇上的问话。
光绪的神情比前些日子又憔悴了一些。他等袁世凯跪定后，才缓声问道：“你就是两次赴朝靖难，现在在小站练兵的袁世凯么？”
袁世凯答道：“小臣正是袁世凯，祝皇上圣安，万寿无疆！”
光绪帝道：“请卿抬起头来，朕有话问你。”
这时候，宫灯已经熄灭，室内光线较暗。袁世凯抬头望了望皇上，隔着御案，只能朦胧地看到皇上头顶上那一颗鲜红的帽结和一张苍白瘦削的脸。
光绪帝先向他询问了几个与小站新军有关的具体问题，然后压低声音问道：“卿所练之新建陆军，也是受荣禄的管辖么？”
袁世凯道：“督臣荣禄乃皇上实授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臣宋庆、聂士成、董福祥以及小臣所练各军，都是受他节制的。”
光绪帝听了，沉默了一会儿。他的心中，迅速地飞过了一团阴云。
在满朝大臣之中，当前最令光绪感到忿恨的一个人就是荣禄。荣禄原是光绪生父醇王爷府中的旧人。荣禄的底细，他是完全明白的。醇王退隐后，荣禄摇身一变，竟倒向恭王一边，反过头来攻讦醇王，取悦恭王，这在光绪看来，简直是反复无常，忘恩负义，令人不堪容忍。甲午战争前后，荣禄又奉迎上了老佛爷，根本不把他这个儿皇帝看在眼里，许多事都撇开他，直接向老佛爷禀奏，这样就更令他感到忿恨了。虽然，他对朝中那些昏庸守旧、因循误国的王公大臣等，也是很厌恶的，但那些大臣如庆王、礼王、刚相、王相等尽管十分颟顸，梗阻新政，却还有个纲常名教观念，至少，对他这个皇上，表面上还是很尊重和忠顺的，从来不敢公开藐视他、顶撞他或违抗他的旨意。而荣禄这个人却不同了。光绪认为，荣禄这个人口头上并不反对维新，甚至还赞同维新，而他内心里却又十分仇恨维新。他和老佛爷及守旧大臣们站在一边，成了他们的主心骨；然而他又并不看重那些守旧大臣们所维护的纲常名教，甚至连君臣之义也不顾的。这说明，他之所以反对变法、仇恨维新，也并不是为了保卫圣贤道统和什么纲常名教，而只是为了保护他自己的野心和权位罢了。这就比其它大臣更显得可恶了。光绪帝并不敢怨恨慈禧太后，于是，他的久被压抑无处发泄的全部怨恨，就都集中到了荣禄这个主要政敌的身上。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所以当他听说荣禄要在天津阅兵期间发动兵变、废掉他的消息时，他是完全相信的。但是，他又无法还击。现在，他才终于发现，尽管他贵为帝王，执政多年，然而他却连自卫的能力都没有。他连一个小小的荣禄都对付不了！他既没有权力撤掉荣禄，也没有实力和他较量。此刻，他只能把自己的无限希望，寄托在这个跪在他面前的新军将领身上。他已经听到谭嗣同回报说，康有为等已派徐仁铸去小站，摸清了袁世凯的面貌，认为袁确实是忠于皇上，倾向维新、和荣禄有矛盾的，因此可以信赖。但是，从刚才的对话中，他自己却并没有真正摸清楚袁世凯的真实态度，因此，他觉得还不能把自己心中要说的话全部掏出来。按照清宫的惯例，皇帝每天都必须诵读一页祖宗的圣训。今天早朝之前，他诵读的一段圣训是雍正皇帝的一道《朱批谕旨》：
可信者人，而不可信者亦人，万不可信人之必不负于己也，不如此不足以言用人之能。
还有一段是雍正皇帝在大臣鄂尔秦奏摺上的批语：
其不敢轻信人一句，乃用人第一妙诀。朕从来不知疑人，亦不知信人。即经历几事，亦只可信其已往，犹当留意观其将来，万不可信其必不改移也。
这些先帝的遗训，给他的印象是十分深刻的。因此，他沉思了一会儿，决定继续摸摸袁世凯的态度，便轻声问道：“自朕颁布定国是诏以来，有些督抚大臣，因葸观望，畏葸无力，朕已多次下诏切责。津沽乃京师门户，地形重要，但不知推行情况怎样？”
袁世凯一面听着皇上的发问，一面低着头心中思忖。他对光绪和荣禄之间互相敌视的关系是明白的。他也听得出皇上问话中的真实含义。但是，他是一个精明狡猾的人，在目前胜负难料的情况下，他决不愿意过早地卷入新旧两党的斗争。因此，他决心继续装聋作哑，假装糊涂地回答道：“皇上英明天纵，锐意维新，万民欢庆，五洲同钦，外臣等也都是竭诚拥戴的。天津为西人荟萃之地，洋务昌盛，督抚大臣，也都十分尽力，并无观望因循之事，请皇上放心。”
光绪帝听了，仍然不着边际，只得含蓄地说道：“督抚尽力，也就罢了。人人都说你练的兵好，办的学堂好，现今国家维新伊始，困难良多，还望汝多多出力，辅卫新政才好。”
袁世凯听了，连忙叩头道：“小臣三世深受皇恩，今日又蒙圣眷隆重，虽肝脑涂地，亦难报答君父之恩于万一。皇上变法图强，为国为民，如有用臣之处，敢不竭诚以赴，虽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也。”
光绪帝点点头道：“很好很好。今后，汝可与荣禄各办各事好了。待到维新功成之日，朕决不会亏待于汝！”
接着，光绪帝又问了一些事情，袁世凯才告辞出殿。当他走出玉澜堂的时候，已是太阳出山的时分了。斜射的朝阳之光，穿过浓密的云雾，倾洒下来，照在沾满露水的阴森森的宫柏枝上，照在湿漉漉的青铜狮犼上，照在玉澜堂前的方砖甬道和绿茵草地上，闪射出一片惨淡的光芒。他站在玉澜堂前的台阶上向西望去，只见那边昆明湖的上空，有两只灰色的白鹭，正扇动着长长的翅膀，在灰濛濛的朝雾中，向着十七孔桥那边翩翩飞去。
他匆匆地离开了颐和园，回到法华寺后，吃了午餐，正准备躺下歇晌，忽听到门外有人传呼道：“圣谕到！”他一听，不禁心中纳闷：“咱刚从颐和园那里见驾回来，怎么又来了圣谕？”也不敢怠慢，急忙起身接诏。他把宣诏太监迎进中堂，行过大礼，跪听诏谕。原来是皇上的手谕，破格擢升，着他以兵部侍郎候补。他听了又惊又喜，立即叩头谢恩，又谢了那太监许多银子。想这袁世凯原来不过是一名小小的按察使，像这样的升迁，是很少先例的。这消息传出后，当晚就有许多友人前来贺喜。他少不得也假装谦让了一番，连称自己无功受奖，受之不祥，准备拟疏恳辞。经过众友人再三劝阻，他才罢了。他一面请友人代办谢恩摺子，一面又摆宴请酒，请班子，开堂会，招待一班好友，猜拳看戏，整整闹腾了一个通宵。
第二天早上，天已大亮了，他还未起床，忽然接到小站营中拍来的电报，说是总督府通知，大沽口外，有英舰多艘游弋；接着，又送来了荣禄的电令，“饬各营兵马，整装听调”。他急忙穿衣起床，正在洗漱，亲随马弁又送来了荣禄的亲笔专函，函中称：“英船游弋海口，已调聂士成带兵十营，进驻陈家沟，盼即日回防。”
袁世凯洗罢脸、漱罢口后，一边吃着马弁送来的豆浆油馃，一边心里嘀咕：这是怎么回事儿？近月来，除了为芦汉铁路股票事，英国使馆曾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提出交涉外，中英两国并无什么重大纠纷，英国政府突然派出兵舰，跑到大沽口来干什么呢？即使海口有警，小站新军也完全可以就近驰防，又何必将聂士成的军队调到陈家沟去呢……
他心中狐疑，知道荣禄函电迭来，其中一定有名堂，决定明日立即到宫中递摺请训后，立即赶回小站去，与徐世昌等商议对策。对于眼前这件加官晋爵的喜事，他也感到怀疑起来了，不知道这种非常的恩典，究竟是为他飞黄腾达的前途开辟了道路，还是为某种巨大的凶险，伏下了危险的契机？
69
光绪帝召见袁世凯后，又去禀明了老佛爷，请了懿训，然后才命驾回宫，准备初五日在紫禁城内的勤政殿接见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
自从为开懋勤殿事，遭到慈禧怒责以来，他的心情一直是紧张不安的，往往梦中惊醒，神情恍惚，自言自语。珍妃知道他的心事，为了帮他开怀遣闷，便想了一个主意，劝他道：“听说内务府为了迎接伊藤侯爵，花了三千两银子，整修宫廷，昨日已经竣工。今日天气晴和，皇上何不乘此机会，到宫中去巡视一番，同时，散散心也是好的。”
光绪正是郁闷，见珍妃有此兴致，也就欣然同意了。珍妃又要执事太监传话出去，准备銮舆、卤簿伺候。传膳后休息了片刻，光绪便带了珍妃，坐上龙凤辇，领着一班内大臣、太监、苏拉等到宫中去巡视御园修缮工程。
他们从神武门开始。这神武门就是紫禁城的北门，又名玄武门。它正与景山相对，有楼三层，乃宫中储藏銮舆仪仗之所，为迎接伊藤国宾，现已粉刷一新。光绪和珍妃步上城楼凭栏眺望，对面就是景山。有人说那景山原是元明清几代皇宫中历年所用的煤碴堆成的，所以又称煤山，元朝时名叫青山，明时叫万岁山。山不甚高，但因是皇宫御园，紫禁城内惟一的一座山峦，也就显得特别名贵了，几百年来一直是元、明、清三代帝王后妃游览之所。
光绪帝与珍妃倚栏北望，但见景山上下，万木苍翠。山麓下正对着神武门的绮望楼全被绿树遮掩着，画栋雕梁与丛林密树相掩映，显得十分谐调，明丽如画。山上著名的白皮松也依稀可见，如无数白龙，披着绿色的长鬣，在山林亭榭之间飞腾。这种奇松在别的地方是很罕见的。山脊上一字儿排开建着五座彩亭，中间那座叫万春亭，地势最高；东翼为观妙亭、周赏亭；西翼为辑芳亭、富览亭，全都是金漆彩绘，檐牙高啄，衬着奇花异木，恍如蓬莱仙境一般。山的东麓，就是那棵著名的歪脖古槐，即李自成攻入北京时，明思宗崇祯皇帝自缢的所在，至今还可以隐约望见那棵古槐上悬着的半截铁链。
一望见那株古槐，光绪帝的心弦就像被触动的琴丝一样，颤动起来。他叹息了一声急忙转过身子，默默地走下了楼台。珍妃知道他的心情，也紧紧随在他身旁，默然无语。
下楼后，他们便通过顺贞门，进入了御花园。他们首先循着甬道向东走，经过堆秀山前。这是一座用江南进贡的太湖石，精工堆砌的巨大假山，结构之宏美，就是在江南名园中，也是很难找见的。为了迎接伊藤来访，又仿照西洋办法，在这座假山上新安装了一处喷泉。那不停地从一条小虬龙口中喷出的雨雾似的水珠，被阳光照射着，呈现出一种霓虹似的奇异的色彩。光绪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新鲜玩意儿，觉得有趣，不免停足看了片刻，才乘舆离去。
走过雄秀山，就到了摛藻堂。光绪帝知道，这里正是宫中的藏书之所。他感到心中烦闷，很想找点好书看看，便要执事太监打开殿门，进去视察。两个太监开了门，先进去打开了两扇窗户，通了风，散走了郁气，才跪请光绪入内。光绪步进书库房一看，只见层栏叠架，密密麻麻，全是各种珍本图书，却被蛛网尘封，显然很久都没有人来经管过了。他心中感到非常气忿，但他始终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并没有让它爆发出来。他只是皱着眉，默默地走到《四库荟要》架前，仔细审视了一下卷帙目录，发现并无遗失，才交代了书库太监几句，要他们注意经常清扫，轮流曝晒，防虫防蛀，然后退了出来，并亲眼看着那两名太监锁好门窗后，才乘上龙舆继续往南走。
路过宫中著名的灵柏和浮碧亭、万春亭时，珍妃陪光绪帝登上了园中最高峻的浮碧亭，观赏了一番御园的景色。珍妃还亲自品着玉笛吹了一曲《百鸟朝凤》的曲子为皇上解闷。曲罢，光绪帝强打起精神，勉为欢笑，吩咐赏给珍妃一柄玉如意，又赏给全体侍从每人一份赏银。然后离开浮碧亭，来到了绛雪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