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情绪消沉，几乎到达了精神崩溃的边缘。然而现在他又振奋起来了。谭嗣同信中送来的消息，突然像一道电光爝火，照亮了他正在绝望中的心灵。他好像又一次看到了生活的光明的前景。
他和谭嗣同是志同道合、莫逆于心的生死之交，至亲挚友。他对谭嗣同是无限敬爱的。他非常了解谭嗣同的学识和志向，知道他一生热爱祖国，坚持真理，憎恨专制旧政，关心民众疾苦，渴望民主与自由，提倡科学与进步，是一个顺应时代潮流、百折不挠、有胆有识的英才。他非常相信，谭嗣同这次应召进京，受到皇上的重用，一定能够除旧布新，革新政治，使国家强盛起来，造福于人民，取得比日本明治维新更辉煌的业绩；他自己也可以赞助谭嗣同，一展平生之抱负，为祖国民族作一番有益的事业了。
离开浏阳时，欧阳中鹄先生仍然远游未归，回避着不肯和他们见面。他和李夫人他们商量了多次，最后还是决定让李夫人和忆红都留在家乡，暂时不去北京，等他到北京后，看清了情况，再让谭嗣同写信来接她们前去。
在汉口等船时，他遵照谭嗣同来信的意见，没有去谒见他的亲长、谭嗣同的父亲、湖北巡抚谭继洵。他知道，谭继洵是一个老成持重、墨守旧规的循吏，对谭嗣同他们的政治思想和言行是很不满意的。如去找他，肯定话不投机。加上不久前皇上又已经降诏，要撤掉詹事府、通政司、光禄寺、鸿胪寺、太常寺、太仆寺、大理寺等衙门和湖北、广东、云南三省巡抚以及不办运务之粮道、盐道等。谭继洵也在撤除之列，心情肯定是不愉快的。前去访问，反倒易生别扭。所以，他没有去见谭继洵，却径直乘舟东下，按照谭嗣同的意思，准备到上海去见见沪上诸友，了解了解近来宁沪一带的舆论、风气和动向，然后再由上海乘海轮北上。
从汉口到上海足有两三天的航程。他一个人住在客轮上，寂寞无亲，心中却充满了幻想。他想着，这次到北京后，一定要和谭嗣同一道，首先从整饬吏治入手，进行一番革新。他觉得目前这种由世袭罔替的亲王大臣、由八股考试中选取的各种官员和由买官鬻爵，靠捐赠得来的僚属胥吏等，这三部分人组成的官吏队伍，因循腐败，庞大无用，正是国家政治不清，效率不高，积重难返，误国害民的总根由。此番一定要想出良策，妥善而又坚决地摆脱这个累赘。要撇开那些昏庸愚昧，因循守旧，窃位素餐，不称职守，只知道升官发财，享受荣华富贵的贪官庸吏，大胆擢用那些真正爱国爱民，有理想、有操守、有干才的能人，来治理国家，服务黎民。他想着，这次一定要和谭嗣同一道好好参照日本明治维新的经验，撷取西方各国宪法的优点，立即着手制定我们中华民族的第一部宪法，确立虚君民主制度，实施完全的法治。他觉得，这才是强国保民的根本大计。他还想着，这次一定要和谭嗣同、容闳等一道商量，认真挑选我国的优秀青年，像林圭、秦鼎彝、蔡锷、罗英、石醉六等这样的青春学子，到欧、美各国去学习科学和技艺，将来回国来，创办实业，振兴工商，发展科技，造福民生，把我们这个贫穷落后的中华古国，建设成繁荣昌盛的灿烂神州……
他经常凭倚在船舷上，默默地幻想着，心中充满了激动的感情和昂扬的思绪。
被巨大的轮舟劈开的江水，像一面巨型的摺扇，向两岸渐渐地扩张开去。江水在船尾受到巨大的桨叶拍击时，便立即掀起来沸腾的滚滚波涛，漾起一连串漩涡，使整个轮舟都微微地颤动起来；同时，也引来了无数白鸥，在那舟尾掀起的惊涛骇浪之上，无声地飞翔。
几天来，唐才常一直沉浸在兴奋的幻想之中，心潮澎湃，浮想联翩。有时，他甚至感觉到，这巨轮好像并不是在长江的浩荡的波涛中航行，而竟是在茫茫的、寥廓的天宇中，迅猛地向前飞进！
他心中充满了希望。他是幸福的。然而，他哪里知道，等在他前面的，却将是极深的失望和极大的痛苦！
三天的航程结束了。
上海滩到了。
当巨大的客轮，拉响了汽笛，掉转头来，在水手们的嘈杂声中，缓缓地靠拢趸船时，他提着简单的行李，站在船舷边上，一眼就望见了岸上人丛中的林圭。他知道，林圭在上海译书局工作，一定是接到了他从长沙拍来的电报，特地到码头上来接他的。这使他兴奋得连忙脱下帽子，拿在手里，频频地向林圭挥舞。可是，使他诧异的是，远远望去，林圭的表情却是那样的冷漠，甚至还表现出一种痛苦的神情。这令他感到十分纳闷。等到他下了船，兴致勃勃地跑到林圭面前，和他相见时，林圭也只是朝他惨然地一笑，什么话也没有说，帮他提了一口小提箱，转身就走，这就更令他感到愕然了。
他见林圭身旁，还有一位二十来岁的、工人打扮的粗壮青年，表情也很沉重。他不认识这青年，又不便多问，只好纳闷地跟着他俩，挤在人群中，默默地上了岸，出了码头。林圭早已叫了三辆东洋车停在那里等候。他们上了车，三辆车儿便一辆接一辆鱼贯而行，飞快地向市区驰去。
此刻，已是夕阳半规，华灯初上的时候了。傍晚时分，像上海这样新兴的繁华都市的街头景色，是神秘、美妙而又迷人的。无数高耸入云的西式楼房和各种商店，从四面八方望去都是挤满了人群的繁华街道，以及街道两边熙熙攘攘的中外仕女和街道中间川流不息的来往车马，在苍茫的暮色中，都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千万盏五彩缤纷的电灯，闪烁迷离，更给这不夜之城，增添了无限奇妙的光彩。
唐才常还是第一次来到上海，他的感觉是更加新奇的。他曾多次听到过谭嗣同和其他的人们说到上海的繁华和它的腐败，但他对上海这个现代化都市的第一个印象，却仍然是美好的。有人说，上海是罪恶的渊薮。是的。可是，难道世界上真有什么洁白无瑕的圣地吗？即使是在最偏远的穷乡僻壤之地，也总有不平之事和罪恶的痕迹呵！又何必独独苛求这一座城市呢？
他在心里无声地辩论着。然而，不管怎样，他总是拂不掉心头的阴云：林圭为什么这样愁闷，一言不发？那个青年工人又是什么人？难道在这样美好的时刻，还会有什么使林圭这样一贯乐观、开朗的青年人感到痛苦的不幸之事发生吗？
三辆东洋车停在一个里弄里，林圭付了车钱，把三位车夫打发走了，又和那个青年工人一道，领着他走进了一座半旧的两层楼房，上了楼，在一间不太宽敞的小房中坐了下来。这时，林圭才向他详细介绍了当前政局的变幻，他顿时如巨雷轰顶，大惊失色，知道是萧墙祸起，大难临头了！京城已经发生了政变，皇上被拘禁，生死不明；全国各地正在悬赏通缉、搜捕康有为。康有为已被西人搭救，由英轮护送逃往香港。一切新政都已停办，一切旧政都在恢复。而最令他痛苦和焦心的是，据说谭嗣同等已经被捕下狱，即将有生命的危险！震惊中外的维新事业眼看就这样完全失败了！
听到这摧人肝胆的讯息，使他整个身心都惊呆了，麻木了，欲哭无泪，老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林圭和那位青年工人——现在唐才常已经知道，他就是谭嗣同曾经对他讲到过、并且要他过沪时一定要去看看的抗日烈士邓世昌的儿子邓继扬——都无比悲愤。他们三人，围着一盏孤灯坐着。三颗苦痛的心，都在为祖国的前途，亲人的命运而焦虑。
这时候，电灯熄灭了。从窗口望出去，整个上海顿时都沉入了茫茫无边的黑暗之中。
他们三个人，突然抱在一起，痛哭起来。无边的黑暗，无情地包围着他们，也包围了整个世界。
83
罗英的悲痛与愤怒是无限的。
辽东战争夺走了他的父亲。刘福堂的欺凌夺走了他的家。现在，朝廷又夺走了他惟一的最亲的亲人！
他怎么也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世道总是要毁坏那些纯洁的人、正直的人、高尚的人！
他的整个身心都被痛苦和愤怒淹没了！谭嗣同刚被捕走的那一天，他整天都像丢掉了魂魄似的，不吃、不睡，也不言语，呈现出一种混沌麻木的状态。直到夜晚，玉龙骓的鸣声才惊醒了他。他茫然地走到马厩中去，呆呆地站在两匹爱马面前，停了片刻。突然，汨罗道上的情景，八达岭上的游踪，桩桩往事涌上心头，冲破了他感情的闸门，使他哇地一声痛哭起来了。他全身颤抖，俯倒在汗血骥的背上，尽情地哭泣着，热泪就像奔涌的喷泉，不停地迸流出来，很快就浸湿了马背，又从马背上滴落下来。那两匹名骥也好像懂得当前的事变和罗英的心情似的，和这位年轻的朋友一道，忍受着、分担着巨大的悲痛。它们已经一天没有吃到草料了，但是它们默默地、安静地站着，丝毫也没有一点儿烦躁的情绪。它们显然都在想用各种亲切的动作，来表达它们的巨大的同情，表示它们对罗英的安慰，以减轻他心头的痛苦。玉龙骓伸过它的宽厚的嘴唇来，不住地亲吻着罗英的肩头和手臂。汗血骥则始终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用它的全部力量承受着罗英整个身子的重量，好像生怕动一下就会将他惊醒似的。同时，它也不停地回过头来，用它的嘴唇和脸庞，轻轻地贴近或亲吻着罗英的腰腿和脚胫。三个互相熟悉、信赖、友爱的生命，就这样互相依偎着，安慰着，在一起度过了第一个痛苦的长夜。
谭嗣同被捕后，许多相识的京官和同乡们，都害怕受到牵连，不敢再登门了。第二天，只有张立人派了佩诗佩画两个俊童，从后门进来了一趟，要接罗英到张寓去住，被罗英拒绝了。以后就再没有一个人来。直到夜晚，才有秦萍、秦芹两兄弟和宝珠三人悄悄地前来探望。几个年轻的好友见面后，想到谭嗣同的好处和苦难，都伤心落泪，万分悲痛。
为了营救谭嗣同，他们商量了整整一夜，想了不少办法。
第二天，他们决定到刑部去探监，先与谭嗣同取得联系，听取他的意见后，再采取行动，却被刑部衙门拒绝了，说是叛逆要犯，一律不准探监。罗英与他们争论了一场，也没有结果。
回来后，他们又商量，决定去劫狱。
首先由宝珠利用八角鼓班儿的关系，到狱中去探明了情况。然后又把罗英、秦萍、秦芹等都装扮成唱八角鼓儿的，由宝珠带着，到狱中去给管狱的兵弁禁卒们演唱，熟悉了地形。这天晚上，他们便准备动手了。宝珠文弱，秦萍、秦芹也都不懂武艺，只好在狱外接应。只有罗英是练过武功的，便由他一个人从事先已经瞄好的一处僻静而又无人守卫的地方翻墙进去，抢救谭嗣同出险。
这夜三更过后，四个小英雄便悄悄地摸到了刑部大牢的围墙外面。秦萍兄弟和宝珠都找了个幽暗僻静的所在隐蔽起来。只见那罗英穿着一身黑色紧身衣裤，背上背着谭嗣同心爱的利剑，腰里插着张六儿赠送给他的那把弹弓，矫如猿猴，捷似飞鸟，哧溜一下，就攀上了数仞的高墙，登上了大牢的屋顶。
罗英攀在屋檐上，低头向狱房内打量了一会儿，才缘着墙角，轻轻地降到了地面，然后便按照日间已经弄清的路线，摸索着向谭嗣同的牢房走去。
刚转过一道耳门，忽听得前面有人说话。罗英连忙躲进一座花坛中的夹竹桃树下，蹲在树荫中往外观察，原来是两个轮值查夜的牢头，正在巡查号房。他等那两个轮值的牢头走过去后，才钻出来，继续向关押谭嗣同的义字号牢房走去。那牢房外面也有一个轮值的禁子，正在那里无精打采地来回踱步，一边走，一边埋着头儿打盹。罗英躲在暗处，盘算了一会儿，然后便掏出弹弓来，搭上弹丸，啪地一声，将那牢房前的吊灯打灭了。牢房前顿时一片黑暗。那禁卒听到响声，马上惊醒，停下脚来正要喝问，罗英早已飞快地闪到他的身旁，轻轻一绊，就将他扫倒在地。罗英弯下身去，用一只腿跪在他的身上，同时拔出宝剑来，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不准他声张。那人见了寒光凛凛的剑锋，哪里还敢吐出半个不字。罗英便取出一段早已准备好的绳索，将那人捆了，又给他口中塞了一团手巾，把他丢到墙角黑暗之中。罗英捆好那人之后，便掏出事先已配好的万能钥匙，急忙去开那义字号牢房的铁门。谁知那钥匙插进锁眼之后，左转不动，右转也不动，总是扣不开锁。正在着急之时，从那左边走廊里忽又传来了一阵唦唦的脚步声，原来是又一班查夜的人过来了。因为谭嗣同等都是特等要犯，所以这几晚各级上宪都连续发来指示，要加强巡查，不得有误，每夜都是派出几班人轮流查夜，防范得特别严紧。那罗英心情越急，手中的钥匙也就越是不听使唤。他还在那里播弄铁锁，查夜的听见响声，马上吆喝起来，整个监狱内顿时乱哄哄的。罗英开始还不愿离开，他先用弹丸射倒了两个来人，又用宝剑搠翻了两个兵弁，后来听见全营喧哗，兵弁禁卒越来越多，知道大事已去，无法再救出谭嗣同了，他才不得不冲杀出来，跳上屋顶。这时他身上已经挨了几棍，又负了几处刀伤，见四面灯笼火把，一片吆喝，不敢从原来的方向逃走，只得翻过几道屋顶，向东北方向逃去。后面追声甚急，他也顾不得疼痛了，不知翻过了多少屋顶，越过了几条胡同，最后才来到一座小巧的楼房之上。这时，他再也坚持不住了，只觉得一阵晕眩，便一个倒栽葱，从楼檐上摔了下来，马上昏迷过去，失去了知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