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禄也急忙双膝跪下，扶住袁世凯道：“慰庭救我之恩，没世难忘。此事老佛爷自有决断。朝中之事，全在我与庆邸，有我等作主，决不至累及上位的。请慰庭兄不必过虑。”
他俩互相搀扶起来，又密商了好久，才办好了这桩交易，相别而去。
荣禄别了袁世凯后，当夜便乘火车赶往颐和园去亲自向慈禧太后告密。
荣禄走后，袁世凯感到内心空虚，心情郁闷，百无聊赖。他知道，荣禄已经到颐和园告密去了。慈禧太后听到这消息后，是一定会万分震怒，向皇上和康、谭等维新党人大下毒手的。再往下的情形，他便不敢想象了。他眼前好像时时浮现出一片血光。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他们都会被杀害吗？还是会被投进囹圄呢？皇上会有危险吗？轰轰烈烈的维新运动就这样被扑灭下去吗？整个中国难道又要恢复到维新之前的那种腐败的局面中去吗？……虽然，他肩上的担子现在已经大大地减轻了，再也用不着去执行谭嗣同布置的那一套冒险的计划了，也用不着再担心太后和荣禄等人的忌恨了。可是，他内心的负担却大大地加重了。为了减轻自己心灵上的负担，摆脱那种可怕的内心空虚之感，他决心再去找一次赛金花。
赛金花的寓所，是迷宫似的，无限豪华的。她摒弃了一切旧式的装饰，而全盘采用西洋的摆设：英国式的卧具，法国式的沙发，俄国式的壁炉和挂毯，意大利式的雕塑和绘画，美国式的电灯和小摆设，还有她从欧洲带回来的各国王室要人赠送给她的那些珍贵礼品等等，真是珠光宝气，新颖华美，耀得人眼光缭乱。
赛金花还不知道袁世凯和荣禄之间新进行的这项肮脏的政治交易。她见袁世凯专程前来找她，心中自然欢喜，立即辞退一切客人，把他接入自己楼上的卧房。袁世凯的几名亲兵，自有赛金花派人接到下边小房中款待去了。使女们送上咖啡茶、香烟、水果之后也都下楼去了。于是，卧房中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袁世凯乘赛金花起身到帏幕后更衣的机会，靠在软软的沙发上，仔细地观赏着室中的西式摆设。当他正看着房角三角茶几上摆设的那尊裸体的西洋美女雕像出神时，赛金花已经换好晚妆，娉娉婷婷地从帏幕后走出来，悄悄地站立在他的身旁。他转过身来，举目一看，只见赛金花上身穿着一件银红色蝉羽纱西式紧身衣，她的下身着一条银红色紧身短裙，裸露出一双雪白丰腴的大腿。
袁世凯被她这种大胆的装束，弄得目眩心摇，神魂颠倒了。他伸出手臂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腰肢。赛金花便乘势坐在他的膝上，伸出两只娇慵的手臂，绕住了他的颈项。袁世凯被她撩得性起，便伸手往她身上乱摸，却被她蓦地推开了。赛金花站起身来，扭动着腰肢走到一张小桌边去，斟了一杯法国香槟酒，递给袁世凯，说道：“恭喜袁大人！贺喜袁大人！这次可算是风云际会，英雄要造时势了。今夜幸会，我也要为我们未来的西乡大将军干上一杯！”
袁世凯见她如此行径，倒被她弄糊涂了，便诧异地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袁某哪有什么可贺之事？”
赛金花一甩长发，仰头笑道：“袁将军还想瞒我呀？将军这次进京陛见，不是蒙皇上特恩，以兵部侍郎候补了吗？”
袁世凯听了苦笑一声道：“原来是这个。常言道无功受禄，必有灾祸。为这件事，我愁犹不及，又何喜之有？”
赛金花抿着嘴儿笑道：“好呀，袁将军真是大英雄本色，果真守口如瓶啊！不过，将军纵能瞒过他人，又怎能瞒得过我？这次在京师，皇上不是已经给了您衣带诏，康、谭等维新党人也都共同推举您出来帅兵勤王，拱卫新政吗？但等将军一声号令，眼看就要扭转乾坤，再造河山。将军为我中华四百兆黄帝子孙立下这等功业，这还不是大喜事吗？”
袁世凯听了这话，不禁心头一怔。他想，如此机密大事，怎么竟传到这烟花女子口中来了呢？万一传播出去，岂不误了自己的性命。他心中慌乱，连忙辩解道：“哪有这事？你千万不要听信这等谣言。如此事情，岂是随便乱说得的？”
赛金花见他惊慌失色，不禁冷笑一声道：“看您那个样儿，把咱们当成什么人？这等好事，也想瞒我，难道怕咱们告发了您不成？咱要是肯黑着良心告人家的密，也不会吃这种青楼饭了。实话告诉您，谭军机大人夜访法华寺的事儿，小玉姐昨天陪刚相来天津时已经都暗暗地告诉咱了。咱们虽是烟花女子，却也还分得清是非曲直，哪样事对国家百姓有利，哪样事对国家百姓有害，也还是懂得一些儿的。听说您已经答应小玉姐，决心助康、谭等维新志士辅弼皇上变法维新。这原是天大美事，又何必要瞒着咱们呢？难道还怕咱们到老佛爷、荣中堂那儿去告发您不成？”
袁世凯心中有病，听了这些话，只觉得头脑晕眩，两耳中嗡嗡直响。他心情恍惚，神志错乱，还以为赛金花是要到老佛爷、荣中堂那儿去告发自己呢，忙道：“你不用再说了。你既知情，我也不再瞒你。这事我已全部向中堂大人禀明，几天之内就会有个结果了。”
赛金花听了，顿时睁圆了大眼，问道：“什么？你说什么？什么向中堂大人禀明了？你说的是荣禄么？”
袁世凯已经镇定下来，看到赛金花满面娇红，杏眼圆睁，丰满的胸脯不停地起伏着，更显出无限的妖娆，便邪笑着向赛金花走去，一面满不在乎地说道：“是的，就是荣中堂。我已经向荣中堂讲明了康有为、谭嗣同的谋反罪行。他们就要完蛋了。我袁某也决不会仅仅只得到一个侍郎了。最令我惬意的是，从今以后，我也可以经常来亲近你的芳泽了。我也是为了你，才作出这样的抉择的呵。”说着，他的手早已伸到了赛金花胸前。
这时候，只见赛金花柳眉倒竖，凤眼圆睁，伸开手掌，“叭、叭”两声，狠狠地在袁世凯左脸庞上，打了两记重重的耳光，直打得他眼冒金星，瞠目结舌，惊得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赛金花丢下手中的酒杯，突然捧着脸，啜泣起来，跑进了内室，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现在，这房间里只剩下袁世凯一个人了。他捧着发烧的面颊，耳朵里不停地轰响着“告密者、告密者！告密者！”这刺耳的声音。他呆呆地站着，惶惶然就像是一头被狠狠地踢了一脚的癞皮狗！
73
连续几天来，浓密的云层，一直笼罩在北京的上空。乌黑的云团，就像一群群奇形怪状的异兽，在高高的天空中飞驰着，有的向南，有的向北；而低空的气温，却十分沉闷，没有一丝儿微风。一切树木的枝叶，都无声地低垂着，一动不动，好像死去了一般。
空气是异常沉闷而燥热的。
京城里的百姓，流传着各种各样的奇闻：时已孟秋，西苑内的桃李却开出了零零落落的花朵；御花园中的灵柏则突然枯死了一枝；万寿山上还出现了一次奇怪的蛇会，成百上千的各种各样的蛇群都纠缠在一起，整天不散；而天坛的石基下竟涌出了大股乌黑的血水！……
这一向慈禧的心情也是很沉闷和烦躁的。
昨天，李莲英从普陀峪定东陵工地回来，谈到工程进展的情况，令她很不满意。定东陵是慈禧自己选定的死后的陵寝，数十年来一直在不停地施工。墓内一切设施，都极其华贵，已经花去了二十多万两银子。这次，慈禧派李莲英去，主要是去查看陵寝的主殿隆恩殿贴金的情况。为了这项工程，户部衙门已经拨去了三千两足赤黄金，作贴金之用，但效果仍不理想。李莲英查看后，提出要再拨三千两黄金。户部因金库枯竭，感到为难，奏请皇上减免。皇上接奏后，竟批准了户部的请求，并提出要从南苑和大内两处太后积蓄的赤金中拨出一部分，予以解决。这件事，使慈禧十分恼火，今天整天都不愉快。
午前，内务府总管大臣立山又带了一批宗室觉罗前来哭诉，说皇上已经下令撤了詹事府、通政司、光禄寺、鸿胪寺、太常寺、太仆寺、大理寺等衙门，并令天下旗人自谋生计，实际上是断绝了全体旗人的生计，哀求太后出面做主。
这些旗人的哀告，更增添了她心头的烦恼。
她是一个精明的人，执政数十年，接见过无数外国使节，阅读过许多出访外国的王公大臣的奏摺，经常宴请外国使节夫人，身边还有西洋画师等，对西方的现代文明和世界的趋势也是略知一二的。她对于火车、轮船、电灯、钟表等以及其它各种从西洋各国进口的舶来品，也是喜爱的。在宫中和颐和园铺铁路、行火车、安装电灯、在昆明湖和中南北海内行驶汽船，收集各种西洋钟表等，就都是她的主意。
今年以来，她对光绪帝的各种维新措施，有一些虽然内心并不满意，但是只要不触犯她自己的尊严和利益，便也不怎么干预。
开始废科举、兴学校时，朝中大臣纷纷反对，士林哗然，大学士刚毅和礼部尚书许应骙等与皇上力争，而她倒显得比较开明，在争论中支持了皇上的意见，使这项革新措施得以迅速施行。因为她知道，这种措施，对她个人来说，是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损失的。
后来，光绪帝下诏，废除天下淫祀以改建学校，这一举措又受到了全国僧道人等的激烈反对，一时间谣言纷起，都门震动。京师几处著名寺观的住持道首，僧民喇嘛等，无不倾巢出动，奔走于亲王大臣之间，甚至直接到颐和园来哀告，请老佛爷作主。她虽然对光绪的这种措施有几分不快，但也还是隐忍不发，并未公开表态，指责皇上。因为，她虽然信佛敬神，但僧道寺观之事，对她来说，毕竟还是很次要的，并无什么直接的利害关系。
当皇上一怒之下，撤了礼部尚书怀塔布等六堂官时，她可是大为不满的。这不仅是因为怀塔布与她有亲族关系，是她的亲信和心腹；同时，还因为怀塔布是她亲自选拔的神机营和八旗官兵的统领。在这次突发的事件中，她原以为可能暗暗地包藏着争夺宫廷禁卫控制权的因素。因此，当时，她十分恼怒，差一点采取了行动。但是，当她发现皇上并没有把神机营的控制权夺过去，而只是对怀塔布等顽固守旧、阻挠言路感到愤慨时，她也就隐忍下来，不置一词了。
她知道，皇上变法维新，在国内是得到广大维新党人支持的；在国外，更是受到了世界列强的欢迎。特别是后一条，在她的心灵上更是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她心中暗暗害怕洋人，极不愿意得罪洋人，因此也就不愿意轻易触动洋人所支持的光绪帝和维新党人。
现在，事态的发展却使她不能再隐忍了。撤掉詹事府等衙门，令旗人自谋生计，这件事影响是深远的。詹事府等衙门，长期以来，一直是朝廷安排宗室觉罗，天潢贵胄，八旗人士的所在；撤掉这些衙门，必然会引起整个宗室旗人的怨恨，对于满族皇朝和她自己来说，不啻是剪掉自己的羽翼，斩断自己的肱股，这就不能不令她感到关切了。特别是接到荣禄的密报后，听说光绪帝已经邀来伊藤博文，将聘伊藤为客卿；又听说光绪帝单独召见袁世凯，擢拔袁世凯为候补兵部侍郎，这更是在她的心头怒火上加上了一瓢火油，使她坐卧不安，更加不能容忍。
兵权是她的最后防线。和一切独裁者一样，这条最后的壕堑，她是决不允许任何人突破的。
袁世凯是国内惟一精锐的新军的统领，伊藤是国外强邻日本帝国的权威首相。这两个人都是她内心最害怕的人。如果这两个人被皇上拉过去了，同皇上结合起来了，她的一切权势就会全完蛋了。她掌握的那些禁卫亲兵，敌不过袁世凯训练的新式劲旅；她的无上权威，也顶不住日本帝国的强大压力，如果到了那一步，她就将再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控制和制胜皇上同维新党人了。所以，接到荣禄的密报后，整整一天，她的心情都是很烦躁不安的。
暮色降临了。浓黑的云块，好像一块巨大的黑色的磐石，压在万寿山顶上和昆明湖的上空，遮没了所有的星星和月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