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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茂群没想到戈向东会派林浩楠和丁敏慧参加他的化工厂投产庆典。天海商业界金童玉女的出现还是给有些冷落的会场增添了几分光彩。客人不多，林浩楠大多认识，都是天海化工的老客户。确切地说，这些人都是孙茂群的老客户。因为他曾经是天海集团分管化工的副总。丁敏慧端起酒杯向孙茂群和客人们频频敬酒。林浩楠满面笑容心里却一直在冷笑，这件事情孙茂群做得不仅过分，而且无耻。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的，只是他该付出的时候还没有到。林浩楠知道，丁敏慧她们正在研究同类产品的升级版，产品不仅质量更好，更环保，成本价格只是孙茂群他们生产的同类产品的一半。也就是说，孙茂群很快就会在产品的更新换代中被抛弃。向孙茂群祝贺，是戈向东逼着他们来的。他们一个要去海南参加新产品的推介会，一个要参加一块商业用地的竞拍。可戈向东给他们下了命令——无论如何必须出现在孙茂群的庆贺典礼上。
孙茂群笑得很灿烂。他最近很风光，刚刚当选了村里的村委会主任，廉价租用了村里的土地，便宜地买到了天海化工尚未投产就转让的设备和两条生产线。他觉得终于做了一回自己。在天海集团的战车上，他奋战了整整二十年，从戈向东把国营化工厂收购到麾下那天起，他就是天海集团化工产业这条轮子上的驱动。这一下，他终于有了自己的产业。
孙茂群从战场下来就下了海。算起来，他是兄弟五个中经商比较早的一个。戈向东、周海龙、魏东阳他们三个是军官，都风风光光地做了公务员。他是士兵，只能被分配到国营化工一厂干仓库保管员，工资每月五十七块五。那时候，几个人聚在一起喝酒，每次都是周海龙和魏东阳做东。后来，孙茂群就辞去了工厂的工作买了一辆机动三轮，从郊区贩菜到城里去卖，倒来倒去就成了他们几个中最有钱的人。戈向东虽然跟着省长当秘书，但每月都要给那些烈士的家里寄钱，所以月初向孙茂群借钱是常事。那几年里，孙茂群记过一笔账，戈向东共向他借过两万多块钱。上世纪90年代初期的两万多块，能在天海最繁华的地段买一个小院，戈向东就是每个月不吃不喝也得还他好几年。在孙茂群看来，谁要是说他只爱钱，不讲兄弟情分，那是睁眼说瞎话。尽管这些钱后来戈向东辞职下海后翻倍还给了他，可那是在五年以后了。此一时彼一时，当时的两万多几乎是他孙茂群的全部积蓄。虽然他知道，戈向东的这些钱都给了那些死去兄弟的亲人，可那些钱都是他风吹日晒挣出来的。几个兄弟中，能把全部家当拿出来支持他戈向东的也只有他一个。所以，孙茂群觉得，拿走天海的十分之一的股份，没觉得有什么良心不安。
乱哄哄的招待宴会进行到一半，林浩楠拉过丁敏慧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两个人就端着杯子走向了孙茂群。
林浩楠凑近孙茂群说：“孙总，如此盛大宴会，受董事长的委派，我和敏慧代表天海集团衷心向您表示祝贺！”
孙茂群哈哈大笑：“浩楠啊，我们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无论发生什么事，我还是你和敏慧的孙叔叔。”
丁敏慧也举着杯子敬了孙茂群一下：“孙叔叔，我刚刚接手天海化工，您是前辈，希望您以后多多指点，戈爸爸特意嘱咐我，要向您好好学习。”
“哪里，哪里，听说敏慧的新项目是化工行业的明珠，叔叔惭愧啊，叔叔要向你学习啊。”
一阵寒暄后，林浩楠和丁敏慧向孙茂群告辞。孙茂群送他们两个上车时热情地说：“你们两个要多来家里玩。”
林浩楠敷衍着：“会的，想你的时候，我们自然就会来。”
丁敏慧对孙茂群说：“戈老爸让我转告你，支持你创业，但一定要做好水污染和空气污染的处理，这一点很重要，出了事情就是大事情，如果需要天海集团帮忙，我会派出技术人员帮你处理。”
孙茂群皱了一下眉头：“谢谢他的好意，我会处理好的，我也欢迎他有时间来厂里指导。”
丁敏慧和林浩楠看出了孙茂群明显的不快。
林浩楠驾驶着车辆开上了环城高速，他摇下窗户对着窗外啐了一口唾沫，似乎想把憋在心里的一股恶气吐出来：“挖墙脚的东西，先是忽悠董事长盲目地引进设备，自己私下里建厂，然后拿着股份兑现离开，在天海资金链条脆弱的时候趁火打劫，低价买回设备。他算准了董事长会卖掉化工二厂。自从他在二厂上这个项目，二厂就没有正儿八经地赢过利。这是个连环圈套，不愧是郊区卖菜的出身，真是能算计。”
丁敏慧扭过头捂着嘴哧哧地笑着：“整个会场就你装得够像，怎么看你怎么像电影里的两面人。”
林浩楠也笑了笑：“跟孙总比，我们的演技差远了。”
车子接近市区。林浩楠放慢了速度问丁敏慧：“是去机场接着飞，还是找一棵树栖息一会儿，享受一下夏日的滨海冲浪？”
丁敏慧歪着脑袋问：“你觉得呢？”
林浩楠语塞。他们相识十几年了。那年，她九岁，他十三。现在他们已经熟悉得像一个整体。印象中，她的一切好像都是由他在主宰。她跟在他的后面，像他的影子一样伴随在左右。或许是因为太熟悉，两个人的肉体接触总是充满羞涩。很多次，他们热烈地拥抱，抚摸，接吻，但最终还是实现不了肉体的交融。他们彼此都十分焦灼地想化作一团火去燃烧对方，可肉体接触的瞬间，矜持和排斥就出现了。从炽热的目光中，丁敏慧能看出林浩楠对她的渴望，这是一个成年男子对情爱本能的渴望，她也为之怦然心动。她的身体里开始涌动着情欲的热潮，雨露般的湿意浸润着女性隐秘的快感。此刻，她渴望他的粗野冲破矜持的牢笼，打碎横亘在他们中间的障碍，她相信男人旺盛的荷尔蒙激素有足够的力量摧毁这一切。很多次，她信誓旦旦做好了为爱情献身的准备。可面对男人关键时刻的迟疑，她就会不自觉地拒绝。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她第二次出国读博士那个夏日暴雨前的午后。窗口野蔷薇的香味异常浓郁，绯红色的花朵带着野性盛开得有些嚣张。她的身体被紧紧地拥抱在他火炉般滚烫的怀里，那双已经生长出粗黑汗毛的双臂紧紧地箍着她的腰肢，凶悍的双手不断用力，像是要把她的身体揉到他的身体里面。
那一刻，她的大脑空白一片。野蔷薇浓郁的花香、暴雨到来之前泥土潮湿的气息和他身上充满力量的雄性味道一起袭来。她的身体在发抖，心灵在战栗。粗野的喘息，滚烫的气息紧贴在她的耳畔。男人在她的背后赤裸着上身……一道闪电划过窗前，锐利的惊雷切割过阴霾的天空在窗口炸裂，像一个巨大的火球从他们眼前一掠而过。惊雷之后，像是一切都静止了。他松开她，打开了窗户，相继而来的暴风雨渐渐熄灭了灼热的呼吸，冷却了他们紧贴在一起的滚烫的皮肤。很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她从身后抱着男人，把身体紧贴在他健壮的后背上，甜蜜而沉醉。这个午后，在记忆里一直滋润着她在美国留学的日子。她爱他，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们曾经想到过结婚，最终还是决定让时间考验一下这种青梅竹马的爱情，他们害怕会被亲情的纠缠蒙蔽了眼睛。因为他们的出身不同，又成长在特定的情感氛围里，所以对爱情和婚姻关系的理解更为复杂一些。很多时候，他们也产生过疑问，他们相爱的关系，是否真的要有一个世俗的安排，他们之间的感情或许可以用另外一种理想的形式存在。她始终觉得，像她这样的女子，他是她最合适的伴侣。几年里，无论她有多刁钻，他总以善良和宽厚容忍她。在她面前，他的彪悍和粗野，变得儒雅而绅士。他呵护她像捧在手中的精美玉器，不容忍任何的损伤或摩擦。她崇拜他的彪悍，以及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惊人力量；她仰慕他的儒雅，在他身上，她能找到戈向东的影子。
也许是后来受了西方教育的影响，她慢慢注重女性的权利与独立，她觉得女人应该做男人能做的一切，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不那么温柔了，命运把她打造成了一个叱咤商场的钢铁猛士，为了天海集团的利益，四处拼杀，当年上大学时小鸟依人般缩在他的大衣里吊着他的脖子亲吻的样子已经不复存在。
林浩楠默默地开着车，望了一眼目光盯着窗外不说话的丁敏慧，询问式地替她做了个决定：“去机场吧，我查过，飞往海南的航班还有两个。”
丁敏慧点了点头，林浩楠打了转向，路虎一路狂奔冲向了机场高速。
从美国归来的这些日子里，两个人都觉得他们之间像是出了什么问题，本来在一起的日子就少，相见时又总是相敬如宾。他们都知道这样下去对两个人的情感很危险，可真正待在一起又觉得无话可说。
登机前，她主动吻了他。他的唇有些滚烫，张开嘴包容了她。
她说：“或许，你应该向我求婚了。”
他说：“好，拿下东部新区，我用一万朵玫瑰向你求婚。”
这算是他对她的承诺。漫长的岁月里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承诺，没有过约定，他们靠彼此的心有灵犀来感触对方的精神和物质的需求满足。他们曾经无忧无虑地享受生活恩赐于他们的自由、放松和散漫。他们都不知道爱情如果套上承诺的枷锁会是个什么样子。但既然爱了，很多时候需要有个结果。戈向东很多次问他们什么时候结婚。他们都没有回答，他们有足够的借口，因为天海集团把创造明天辉煌的使命压在了他们的肩膀上。他们心里都清楚，戈向东想看着他们幸福。
他们那代人看来，爱情的幸福就是婚姻的美满。
2
戈向东几乎每个早晨都陪伴梁家宝跑步，气喘吁吁的他显然跟不上，他的肺部有伤，只能跟在后面慢跑。梁家宝超越他，他会为他鼓掌加油。梁家宝对超越别人很兴奋，像加了油似的会更使劲儿往前跑。他的奔跑没有终点，他的终点是直到自己跑不动为止。梁小宝有时也会跟着跑，但时间长了就会厌烦。戈向东心里清楚，指望梁小宝照顾肯定不行。年轻人喜欢上网、泡吧、野游，没有足够的耐心整天待在医院陪伴一个毫无道理可讲的精神病病人。何况，喜欢热闹玩耍的梁小宝像是个没有长大不懂事的孩子。想着梁家宝的未来，戈向东忧心忡忡。
戈向东能觉察得到，梁家宝的病情比想象中糟糕。
梁家宝迷糊的时候远远比清醒的时候要多得多。他的夜晚比白天更漫长，每天早晨，他会围绕医院门口的空地无休止地奔跑。没有人能阻止他停下来，只能等待他跑到自己瘫软。梁家宝说，他身后像有子弹在追逐着，他丝毫不敢倦怠，他觉得一旦停下来，子弹就会击中他的身体，他身后的敌人就会扼住他的脖子，让他窒息而亡。
梁家宝奔跑在自己的记忆里。
面对这样的父亲，梁小宝无计可施，从记事开始父亲就这样了，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奔跑的频率越来越频繁，奔跑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看过美国电影《阿甘正传》，他不知道父亲是不是患上了像阿甘那样的病症。
梁家宝一直就是跑步健将。没参战前，他是军区侦察兵山地武装越野的冠军。那次比武，戈向东带领着梁家宝、周海龙、魏东阳他们夺得了越野、格斗、射击和敌后侦察比武的四项冠军。
他们曾经都是侦察兵的骄傲。
精神病医院门前的空地不大，道路狭窄而逼仄。梁家宝很想到外面的马路上去跑一跑，可是紧紧关闭的大门和高高的铁丝网把他奔跑的脚步给锁住了。没人敢把梁家宝放出去，他已经跑出去三次了。每一次都是医院十几个年轻医生追回来的，最远的一次跑出三十几公里，让小伙子们累得几近虚脱，最后还是开车追上的他。
戈向东咨询医生，能不能把梁家宝带到一个更宽阔更自由的地方去治疗。医生对戈向东的建议十分赞赏。他们说，这样创伤性的心理疾病，住院治疗的效果并不明显，时间长了，社会行为能力就会衰减，很多病人完全失去社会行为后就会完全痴呆。毫无疑问，病人应该跟家人在一起，更多地融入社会。那一刻，戈向东没有犹豫地说，我就是他的家人。
戈向东带着梁家宝去了滨海五号地。下了车，梁家宝就一路飞奔没入了丛林。他看着那些蓬勃生长的树木，那种难以言表的喜悦和激动令他热泪盈眶。丛林里的小木屋，被刷成草绿色，被高高低低的树木遮掩着，很像当年他们的小哨楼。到了滨海五号地，梁家宝就不愿意走了，他断断续续地向戈向东要求，他不回医院了，他要住在这里。看到戈向东点头应允了，他一个连着一个地敬礼。
两个老兵开始重温他们过去的岁月。
梁家宝一直飞奔在戈向东前面，时不时，梁家宝还等等他，拉着他跑。他还结结巴巴地说他们要快点跑，老连长在前面等着，连队要集合了。有时候，戈向东会顺着他的意思快速跑几步。有时候他会命令梁家宝，你跑去告诉连长，你就说副连长要去团部受领任务。梁家宝就不再纠缠他了，一个人风一样翻过山坡跑得没影了。渐渐地，戈向东也恢复了奔跑的速度。仿佛这些年短缺的运动量找补回来了，身体机能慢慢得到了恢复，腹部的赘肉被燃烧掉了，胸前消失的腹肌也凸鼓了起来，浑身上下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秋风一日比一日遒劲，夜以继日地围剿着夏日最后的热情。山上温带植物的叶子开始飘零，沿着溪流的热带植物在地下温泉的浇灌下却仍然郁郁葱葱。
天然温泉已经完全开发出来了。地下八百米处正处于地壳板块的活跃部分，喷薄而出的热量经过泉水的逐步消减冒出地面，热气腾腾。温泉下宽阔的草地一直曼延开来，反季节盛开的野花在碧草间热烈地开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