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五号地只剩下戈睿和魏沛姗。两个人沿着海边走着,魏沛姗问了他在国外的情况,戈睿一问一答,目光总是盯着远处向阳坡的山峦看着。魏沛姗看着他有些走神,就安安静静地不说话了。经历了异乡战火洗礼后的戈睿变得更加成熟了,男人又因成熟变得深沉,甚至深沉得有些忧郁。她不知道他在思考些什么。戈睿问了她的工作情况,她简单地做了回答。
两个人像是初次相识的朋友,说话都显得小心谨慎。梅雅莹和戈向东把他们单独留了下来,原因他们心里都很明白。他们小心翼翼地交谈着,彼此像带着一种仪式感般的心情,谁也不愿意触及那两个字。魏沛姗连自己都奇怪,两个八五后的年轻人,恋爱像是倒退了二十年,没有拉手,没有拥抱,甚至谁都羞于开口。这样的矜持连他们自己都觉得怪怪的。
还是戈睿率先打破了沉默:“沛姗,我们还像过去那样做个好朋友,好吗?”
她推测过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她以为不管什么情况自己都可以很坦然。但此刻,她的心里还是涌起了一丝悲凉。女孩子,被拒绝的感觉很心痛。她极力地掩饰着自己的失望,放弃自尊地问他:“你心里有别人了吗?”
戈睿坚定地摇了摇头,他像是看出了她的失望和伤心,揽住她的肩膀说:“沛姗,我知道我这样做你很伤心。可是,作为军人的后代,你是知道的,我所在的部队是陆军中的精锐,所以我们就像行走在刀尖上,时刻要面对什么,你想想就会明白。我害怕倘若有一天我离开,再也不能回来,会给你带来一生一世的伤心。过去,我们可能都不理解我们的父辈,他们肩膀上担负着原本不应该由他们担负的一切,他们不仅自己艰难地活着,还要承载着别人的痛苦,别人的快乐和幸福,但现在我明白了。沛姗,我想我给不了你想要的承诺。”
魏沛姗没想到戈睿会有这样的想法,像是一下子打开了一扇久闭的门,阳光瞬间照亮了她几近绝望的情感世界,她觉得她第一次走进了他的生命。
魏沛姗心里涌起一阵暖流:“我知道,可是即便是这样,我也愿意。”
戈睿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轻轻地把魏沛姗抱在了怀里,把脸紧贴在她的耳边:“谢谢你,沛姗,越是这样,我们越是应该慎重对待我们的感情。”
6
东业集团“龙腾置业”的行业酒会上,丁馥芬和周海龙作为公司的董事长和总经理联袂出席。一脸粉刺疙瘩的周海龙,鼻头上的那颗粉刺红得发亮。五十岁还长青春痘的男人,显示了一个单身男人旺盛的荷尔蒙。丁馥芬的脸上似乎也看不出岁月的沧桑。
酒会由吴老板的文化公司承办,会址设在滨海高尔夫球场附近的净月会所。会场布置得不奢华,但很上档次。负责接待的女子像是海选过的,清一色的身着蓝底碎花旗袍,像摆设在碧水蓝天间的青花瓷器。
大厅里商贾云集,省、市领导亲临现场更是给整个酒会带来了不小的震动。龙腾置业给天海带来的利税已经超过了天海地产,没有哪个执政者不满心欢喜。魏东阳也随政府班子领导前来祝贺。他望着意气风发的周海龙和风情万种的丁馥芬,十分感慨。
巨大的“龙腾置业”牌匾下,周海龙频频举杯。他不惜背叛生死与共的兄弟,或许就是为了今天。前些年,天海地产业的腾飞,让主管地产的周海龙有些膨胀,他常常在一些场合自诩自己是天海商界的一条龙。
龙是不愿久居人下的。
东业集团给了周海龙腾飞的机会,龙腾置业大概就此得名。
领导们匆匆打个照面就走了。临走时,市长把魏东阳留下来,要他给老战友撑场子,以此表示市政府对龙腾置业的重视。出门时市长对魏东阳说:“老魏,你的战友个个都是精英,天海商界,复转军人横刀立马,我们还真得好好总结总结。你以工商联谊会的名义,把这些精英网罗起来,在天海搞出点大动静来。”魏东阳笑着说:“让一个公安局长搞这些,你不害怕我把你的财神爷给吓跑了。”市长也哈哈大笑:“这个我倒不顾虑,有你这个分管公安的副市长保驾护航,天海市治安风平浪静,商业繁荣,你出面,大家心里才最放心嘛。”一群人簇拥着领导出了会场,目送长长的车队渐行渐远。
范梦蕊出现在丁馥芬和周海龙面前,几个人在一起寒暄着,魏东阳朝他们走过去。因为主管政法和公安,魏东阳跟范梦蕊很少打交道。他只在经济频道中见过这个漂亮能干的女主持人。
此刻身着晚礼服,袒露着后背和深深乳沟的范梦蕊,美丽得着实让魏东阳吃了一惊。从荧屏到现实生活,这样的变化太大了。丁馥芬向魏东阳作了介绍,魏东阳礼貌性地跟她握了握手。作为市公安局长,魏东阳掌握着各个会所的内幕,他知道这家新开业的净月会所,背后的老板就是眼前这个年轻女孩。
从法律上找不到任何违规和破绽,会所的法人另有其人,一切看起来跟范梦蕊毫无关联。魏东阳曾经听周海龙说过,他的地是东业集团从省国土资源厅的常务副厅长范运成那儿拿到的。由此看来,范梦蕊的私人会所出现在这里就不足为怪了。
四个人聊了一会儿。魏东阳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告辞离开。出门时他觉得领导们真是可笑,把一个公安局长留在这里,像是戳在富人们心里的一根木头,要有多堵心就有多堵心。他知道,他的离开,才是这些富人们快乐的开始。周海龙和丁馥芬把他送到门口,然后就随着范梦蕊应酬去了。作为经济频道的资深主持人,这些富豪范梦蕊都熟悉。龙腾置业需要与当地显贵沟通和交流,她是最好的媒介和桥梁。
酒会一直持续到很晚。皓月当空时,富豪们酒足饭饱,或听琴赏月,或饮茶作赋,或回到别墅私约情人,或乘私人游艇出海,各寻其乐。
喧嚣繁华散尽,丁馥芬也准备离开。
周海龙对她说:“你看这明月清风的,我们两个不该喝一杯吗?”
丁馥芬笑了笑:“我们两个最应该喝一杯,地球飞转了十几年,把我们再一次转到了一起。”
周海龙不无感慨:“我曾经拍着胸脯对你说,我要给你想要的生活,现在看来,没有我,你也能找到这样的生活。”
丁馥芬长叹一口气:“这样的生活也未必是我想要的,不说了,为我们今后的愉快合作,为龙腾置业的兴旺发展,干一杯。”
两个人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站在别墅的栏杆前看着月光下退潮的大海。
周海龙最先开了口:“执着害人,更多的时候是伤己。”
“可要是没有执着,就失去活着的意义了。”
周海龙摇了摇头说:“你说得也对,没有了这个,人生就像失去了方向,这些年我们都是靠执着活下来的。”
周海龙曾经对丁馥芬说过,爱你,就会想办法给你想要的生活。这句话周海龙说了两次。一次是他向丁馥芬表白的那个清晨,一次是他因涉嫌挪用公款被逮捕的那个黄昏。他至今都清楚地记得,他说这话的时候丁馥芬的回答,她不爱他,根本不需要周海龙准备给予她的生活。
第一次说这话的时候,丁馥芬正深陷单恋的泥沼里不可自拔。那时候丁馥芬对戈向东的爱到了如醉如痴的地步。那个清晨,他把戈向东转业的消息转告给身心俱焚的丁馥芬,他从丁馥芬脸上看到了透顶的绝望,这个消息像是一把刀子捅进她的胸膛,她悲痛欲绝地捂着胸口蹲在地上久久不肯起来,好大一会儿,才站起来,擦干眼泪,一脸坚定地说:“我要转业,我要进省城。”周海龙告诉丁馥芬,她的一切努力都是没用的,戈向东不会爱她。
戈向东临走时让周海龙捎给丁馥芬一封信。那封信没有密封,周海龙看了。戈向东在信里对丁馥芬说,他给不了她承诺,也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他祝福她跟周海龙能够幸福。
那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周海龙对满心悲怆的丁馥芬说:“他不爱你,我爱你。爱你,就一定能想办法给你想要的生活。”
他记得那一刻丁馥芬对他鼓足勇气的表白有些歇斯底里,她推开他安抚的手大声控诉:“我要跟戈向东在一起的生活,你能给吗?”周海龙心怀一颗打不碎的爱恋之心,他认为爱情是可以培养和忍耐出来的,他可以包容她的一切,甚至她的不爱和排斥。
周海龙清楚,戈向东从来没有向丁馥芬承诺过他爱她。自从他告诉戈向东爱上了丁馥芬之后,戈向东就掐断了同丁馥芬之间所有的联系。
戈向东转业之后,丁馥芬一心想转业进省城。但根据转业文件规定,如果没有直系亲属或配偶的户口在省城,丁馥芬的这个梦想根本就不能实现,她只能回到她的老家宜宾那个小县城去。
周海龙一心想转业进入省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丁馥芬。令他没想到的是,他的转业也没能换来丁馥芬的爱。在他等待分配的半年里,丁馥芬以杜威妻子的身份出现在了他面前。命运就是如此喜欢开玩笑,周海龙总是觉得自己慢半拍。
医疗器械被骗事件后,当主管信贷的副行长和警察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的畏惧和不安。他淡定从容地伸出手,自觉地让冰凉的手铐铐住了他的双手。那一刻他心想,毕竟他给了丁馥芬一段幸福的省城生活。他满怀欣慰,他和丁馥芬还有了漂亮的女儿丁敏慧。他面带微笑地对着满脸泪水的丁馥芬说:“钱的事情你不要管,和敏慧一起等着我出来,相信我,爱你,就会想办法给你想要的生活。”说完,他听到丁馥芬嘶哑着声音说:“我很快会把钱还上的,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周海龙仰脸望了望远处西边的天空,那个黄昏很绚丽,整个宿舍楼边的林子都沐浴在一片红光里。回头望过去,丁馥芬就站在院门口的大树底下,凄婉而美丽。
周海龙那时候一直认为自己完全可以成为供丁馥芬和女儿栖息的大树。而事实证明,他在丁馥芬强大的内心里连一棵小草都不是。戈向东把他从看守所里接出来不到半个月,他就接到了丁馥芬从香港汇来的两百万元支票。
女人,有时可以温柔得小鸟依人,有时也可以强悍得像凌空展翅的鲲鹏。
丁馥芬已经把自己变得十分强大了。她此刻是东业集团财务总监兼任龙腾置业的执行总裁,确切地说,她现在是周海龙名义上的上司。
周海龙希望她批准他那个庞大的融资计划,其实批准与不批准没有什么两样,东业集团总裁朱江龙已经定下了调子,只不过他想得到丁馥芬的承认。虽然,他这样做丁馥芬心里会不舒服,但不这样做,他的心里会更不舒服。这是他的梦想,他要轰轰烈烈燃烧一回,哪怕像当年的老连长那样,宁肯粉身碎骨也要把自己化作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
夜风吹来微微的清香,这是来自丁馥芬身上淡雅的香水味。海上的游轮灯火辉煌,把幽蓝幽蓝的海衬托得更加诡秘。周海龙邀请丁馥芬去喝茶。他没想到,丁馥芬想都没想就爽快地答应了。
一身碎花旗袍的女孩把他们两个迎上了的茶亭。两棵铁树枝繁叶茂地遮掩着窗口照来的月光。周海龙支走了准备表演茶艺的服务员,自己开始动手泡起了茶。他泡茶的动作很娴熟。
丁馥芬静静地注视着他有条不紊的动作:“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但请原谅,这件事情我觉得你已经没必要刨根问底了。”
周海龙没有说话,轻轻倒满一杯茶示意丁馥芬品尝。
丁馥芬端起茶,在鼻子前仔细闻了闻,一股清新的茶香沁人心脾。她放柔了语气说:“海龙,我不想把私事掺杂到工作中来,这样会影响我们的合作。”
周海龙也喝了一杯茶:“丁总裁怎么就知道我要问哪件事情,怕是心虚吧?”
“我有什么可心虚的,我从来没有说过敏慧是你的孩子,至于她是我跟谁的孩子,这件事好像跟你无关。”
周海龙点了点头:“我知道,不管敏慧是不是我们的孩子,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关键她是你的孩子,我们共同的心愿是让这个孩子过得更好。”
周海龙的一席话让丁馥芬放松了绷紧的神经。她把品过茶的茶杯放下来,心情放松地望着窗外。
周海龙又倒上了一杯:“你放心,我不会把我们这代人之间的不愉快带给孩子的。”
丁馥芬重新端起杯子放在嘴边呷了一口,说:“是啊,就让那些荒唐的岁月和荒诞不经的事情过去吧,他们应该有他们的生活。”
周海龙热切地望着丁馥芬:“我们也应该有我们的生活。”
丁馥芬望着充满期待的周海龙,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过他的话茬。或许是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莽撞、野蛮的周海龙变得成熟、稳重,仔细想起来,眼前这个男人也算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有点成就仍然还有责任感的男人已经凤毛麟角。她不敢肯定这些年来对周海龙的憎恶是否会因再次的重逢而消弭。他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生硬地插入了她的生活。因为他的存在,让她逝去了青春和最宝贵的爱情。对于一个青春芳华逝去的女人来说,爱情已经是虚幻飘渺不着边际的事情,她已经被绑在一个老人身上快二十年了。她不知道她跟朱江龙在一起究竟是为了什么。
无数个夜晚,她躺在一个大她三十多岁的老人身边,听着他的鼾声追忆浪漫的青春和浪漫的爱情,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情。泪水对于她来说已经是奢侈品。那些眼泪都在无数个不眠之夜伴随着时光流水般远去了。那些终将逝去的青春和爱情,只是她孤独记忆中的一抹虹影。
周海龙说得没错,他们应该有他们的生活了。她觉得自己很悲哀,她一直坚持着爱情至上,可爱情只是她生命中的一个传说。周海龙热切地望着她,眼前这个五十岁的男人身体健康,精力跟三十几岁的男人没什么区别,难道这个男人就是她终生的依靠吗?这个想法产生的瞬间,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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