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敏慧说：“你算说错了，你在部队就是在帮他，当年，他没走完的路，你接过他的枪接着朝前走，这个忙，你帮大了。你不知道，这些年他虽然做企业，心思却都在部队上。天海集团的退伍军人，已经超过了企业员工的三分之一。尤其是天海化工的员工，整个就是一个作战师，从车间到机关，完全军事化管理，抓教育、走队列、搞会操，前两天，他还把我叫到办公室批了一顿，说我只注重效益，不注重管理。好了，不说了，我们还是说说从前的事情，人长大了真是烦恼，各种压力蜂拥而至，要不想点好事情，早晚会崩溃。”
戈睿陷入了沉思。
丁敏慧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这些年，戈睿最羡慕的就是父亲跟她之间的关系，两个人情同父女，但更像朋友。戈向东可以放下家长的架子，坐下来公平地跟她讨论一件事情。戈向东溺爱她，宠惯她，更能理解她，支持她。
他不知道，如果她得知这样的消息会不会恨戈向东。
戈睿平复下心情，故意岔开话题聊那些童年的往事。
聊着那些往事，戈睿的心里就忍不住地疼痛。
丁敏慧初到戈家的那个清晨，院子里的蔷薇刚刚绽放。她穿了一件粉红色的裙子，跟着丁馥芬一起站在满墙碧绿的蔷薇栅栏边，天真无邪地笑着。那时候，她还没有想到她的母亲会把她遗落在这个家庭里，一留就是二十多年。
才几岁的丁敏慧好奇地打量着美丽的环境。很显然，戈家比她母亲逼仄的小屋漂亮多了，周围的人很快就被这个瓷娃娃一样的小女孩吸引了，娇俏的小女孩鲜花一样的容貌，惹人怜爱。
那时候，戈睿一直认为她是丁馥芬跟周海龙的女儿。周海龙刚刚被抓进了看守所，丁馥芬匆匆去赶火车，一个被托管的小女孩就成了他家里的成员。
每天，小女孩站在栅栏的门口等着她妈妈的到来。日光如水，沐浴着蔷薇翠绿的枝叶和那些粉嫩的花朵，从繁茂到凋零。很多人劝她、哄她，小女孩固执地坚守着。流泪、哭泣、呼喊，像枝头被遗弃的雏鸟，直到暮光降临，漫天的星斗和月光洒满天地，小女孩仍然没有等回来她的妈妈，可她固执地相信妈妈的承诺：“妈妈只是去火车站接一个客人，很快就会回来。”
那个小女孩等了很多年，从粉雕玉琢成长到亭亭玉立，然后，她就不再等了。十年后的一个黄昏，一个衣着华贵的女人出现在绿色栅栏的门口，呼唤着她的名字。少女静静地站在那儿，根本没有理会女人张开双臂的拥抱。她只是冷冷地说：“你走吧，我不认识你。”那个女子悲怆地对她哭诉、向她请求，她视而不见，只留下那个女人蹲在那里哭成一团。少女说，她在黄昏里等待了将近十年，在等待中母亲一天天从她心里死去。
那个女人伤心地走了，少女表情漠然。她不在乎她的母亲再次抛弃她，她找到了自己的家。一个十年无法兑现承诺的人，在她心里早就已经死去，那么，一个二十六年从未露出真实身份的男人还能在她心里活着吗？
戈睿心里不寒而栗。
咖啡馆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橘黄色的灯光像一条时光隧道，供思绪在其中来往穿梭。他们两个聊了很久，竟然一连喝了五杯咖啡。咖啡足以让人的精神兴奋，他们最后还是聊到了他们的父亲戈向东。
丁敏慧对戈向东的崇拜像心底树起的一座丰碑，任何语言和赞美都无法形容戈向东人格的光芒。丁敏慧毫不掩饰地说，如果英雄还年轻，她会毫不犹豫地爱上他。戈向东有金刚不可比拟的坚毅性格，一诺千金的豪爽与洒脱，他草原般宽广无边的胸怀，菩提般的仁慈和善良，是当下绝大部分男人具备不了的。她说，她最佩服他的是他对财富和欲望的控制。在财富和欲望面前，他所表现出来的超常脱俗和冷静，最能诠释财富的真正意义。她不像是在谈论他们的父亲，她像是在谈论她心目中的一个神。
不知不觉，已经很晚了。咖啡店的经理走过来，抱歉地催促他们。丁敏慧还觉得这样的交流太短暂，她说这些年来，只有她能够真正走进戈老爸的内心。
他们出了门，冷风吹着零零星星的雨点打在脸上，有些凉意。戈睿脱下他的冲锋衣给她披上。她没有拒绝，冷风里她有些孱弱。
两个人就在咖啡屋前告别。分手时，戈睿对丁敏慧说：“我想抱抱你，行吗？”路灯下她笑了，笑得很灿烂。她伸出细长的双臂拥抱了他。他抱着她，把嘴巴贴在她的耳边像是深情地呼唤：“姐，我爱你！”他和她突然热泪横流。她亲吻着他的额头说：“弟，我也爱你。”
他听了，用嘶哑的声音哽咽着：“姐，答应我，如果我们的父亲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样伟大，我们也要一如既往地爱他。”
丁敏慧也哭了，她用力抱了抱他点着头说：“姐答应你，我会的。”
雨像是大了。一辆越野车呼啸着，风一样刮过去了，溅起的水花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明亮。戈睿拦了一辆出租车，钻进去向丁敏慧摆了摆手。丁敏慧送走了戈睿，走在秋日雨夜里，一点儿都不觉得冷，内心的火热随着那声呼唤传递到全身。
从小到大，戈睿从来都没有这样呼唤过她。莫名的兴奋和感动让她有点儿不知所措。她舒展了身体，对着寒冷潮湿的夜空激动呼唤了一声：“弟弟啊，我亲爱的弟弟。”
丁敏慧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她是个幸福的人。
10
梁小宝把越野车开得飞快，就在越野车飞速过去的一瞬，他看到丁敏慧和戈睿在咖啡馆前热烈拥抱的一幕。他有些想不明白，丁敏慧就要跟林浩楠结婚了，怎么还会跟戈睿拥抱在一起。看来，天底下已经没有任何东西来约束爱情了。海誓山盟的爱情不过是一股来去自由的风，随心所欲地刮来刮去。
电视台新的选秀节目开始直播，梁小宝在舞台上再次看到了光彩照人的寇豆豆。可是，他只能站在舞台下面阴暗的一角看着她演出。
寇豆豆摇摆着身体在唱歌，无线麦克风传出来她有点沙而甜美的声音。她变了，单纯可爱女子沦陷风尘，娇巧的脸庞显得沧桑而凄艳。
天气有些寒冷，下台后她用貂皮上衣包裹着赤裸的双腿。上个赛季也是深秋，她从舞台上下来，梁小宝总是用军用大衣把她包裹起来，紧紧地搂在胸膛前，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她蜷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像严冬刚出母体的麋鹿，在他的怀抱中获取热量。她会把冰凉的小手顺着他的毛衣一直伸向他的胸膛，用冰凉哆嗦的嘴唇吻他的脖子，不停呵着好闻的口气满足地呼喊，暖啊，暖啊。
此时，她谢幕下来，她像是没有看见他。她身后还跟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助理，屁颠屁颠地满地跑着给她拿东西。
寇豆豆从他身边匆匆走过的一瞬，眼神淡漠，面容妖冶奇异。
梁小宝心里一阵悲凉。他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来这里看她表演，让原本就千疮百孔的心坠落在地上，碎成齑粉。
他的承诺已经让她鄙视。她已经下定决心自己用青春博取她想要的辉煌。
爱情只不过是生命中的一个游戏。新的游戏开始，旧的游戏就要换代了。快乐也好，痛苦也好，无所谓。
寇豆豆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纯洁了。纷杂、躁动、浮华的生活，哪个处于生活底层，渴望成功的年轻女性还像贞女一样保持着自己的纯洁？
生活就是这么现实。
林浩楠和丁敏慧的青梅竹马，曾经让他相信爱情可以忠贞不渝。可这个秋雨绵绵的夜晚，眼前的一幕对他来说简直是个讽刺，丁敏慧看起来冰清玉洁，在情欲和利益面前也未能脱俗。未来的天海集团，戈睿才是真命天子。因为他的血管里流淌着戈向东的鲜血。傻子都不会相信睿智超人的戈向东会把自己的巨额财富交给一个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林浩楠虽然高高在上，境遇也好不到哪儿去。
跟寇豆豆在一起的一幕幕，像电影一样在梁小宝脑海中重复上演，那个艺术学院舞蹈系的女生，影子一样充斥了他的生活。他可以不去找她，但他无法摆脱对她过去的记忆。她花瓣一样的嘴唇，摇摆成蛇形的身体，倾泻如瀑布般的长发，散发着少女般舒适的馨香，让他着迷。她没有任何背景，平常而深入地扎根他的生活，盛开出姹紫嫣红的奇葩。因寇豆豆的存在带来的快乐让他沉溺其中，他觉得自己还是从心底爱着她，没有她的日子，像在沸腾的热油里一样煎熬难过。他确信寇豆豆也爱着他，但他不确定她的爱是否是因为他曾经许下的那个承诺。
人人都想把日子过得更好，生活变得更急更直接，没有人去关注过程。
梁小宝决定去找戈向东。他知道这样做会再次激怒原本就不太清醒的梁家宝，可他必须这么做。他无法忘记寇豆豆，每天夜里，他会发疯一样思念她。他不知道寇豆豆是怎么想的，他要努力去争取了。否则，他真的会疯掉。林浩楠没有花钱购买豪车之前，梁小宝还曾为是否去求戈向东要钱而纠结。林浩楠能花几百万买一辆越野车，他为什么不能？
梁小宝蹲在戈向东的办公室里哭泣。他说因为没有钱结婚，他把未婚妻给弄丢了。戈向东把梁小宝拉起来，让秘书给他倒了一杯水。
梁小宝悲悲戚戚地渲染了他跟寇豆豆的经历。戈向东静静坐在那儿，认真地听他讲。梁小宝讲得情深意切。戈向东像是被感动了，时而点头，时而沉思。他给戈向东编造了一个凄婉的爱情故事，把戈向东抓住了。
他说他认识寇豆豆的时候，她在街头卖艺。寇豆豆读大学时，父亲遭遇车祸，母亲患有严重的肾病。寇豆豆想通过选秀改变自己的命运，把父母接到省城来照顾。两个人一起参加了选秀节目，寇豆豆孤苦伶仃的遭遇打动了他，两个人就相爱了。为了给母亲治病，寇豆豆不得不每天晚上去酒吧做DJ唱歌、跳舞，用挣来的钱为母亲治病。
梁小宝又说到了他们的爱情。他说寇豆豆不是一个物质女孩，是被家境所迫，如果凑不够给她妈妈治病的钱，她妈妈就会死，万般无奈下她只好跟上了一个大款。现在，他只有替寇豆豆偿还那个大款的一百五十万，才能把她找回来，他不能失去这样心地善良的女孩，他们商量好了，结婚后一定好好照顾父亲。
戈向东拍打着痛哭流涕的梁小宝说：“别哭，孩子，如果是钱能解决的问题，那就不是问题，因为钱可以努力去赚，这样的好孩子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戈向东给梁小宝批了一百五十万。他把支票递给梁小宝说：“我不知道这些钱能不能把你的女朋友找回来，如果不够，我会交代浩楠再批给你，去吧孩子，你的父亲正在养病，我希望你不要去打扰他。”
梁小宝接过支票，内心一阵狂喜。他懊悔自己，老早就应该这样做，天海集团有他们梁家的股份，他取出这些钱是天经地义的。过去是因为他拿不到父亲梁家宝的签字，如果能像周海龙孙茂群那样撤出股份，他同样也是高居人上的富豪。握着那张上百万的支票，梁小宝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戈向东望着梁小宝消失的背影一阵感慨，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这些年，忽视了梁家宝和他的孩子。自从幺妹去世后，梁家宝就没有再娶妻。或许，从那天起，这爷俩就没有过上真正意义上的家庭生活。梁家宝来省城的时候就患有轻度的精神疾病，生活上能照顾自己已经很不错了。所以，梁小宝的教育一直是困扰他和梅雅莹的最大问题，梅雅莹曾经给梁家宝张罗过几个女人，其中一个还来自他的云南老家，年龄比梁家宝小。这女子模样周正，干活利索。但梁家宝的心里只有死去的幺妹，他认为是自己害死了他一生最爱的女人。如果幺妹不固执地嫁给已经伤残的他，就不会死，她会像所有女孩子那样，生一大群子女，快乐地在山间田头唱歌。幺妹的美丽永远留存在他空间极其狭小的记忆里，不会被遗忘或湮灭。
梁小宝来省城的时候已经六岁，像一个从荒野里走来的野孩子，自由得像原野上的风，想刮到哪里，就刮到哪里。下班后的梁家宝总是找不到自己的儿子，戈向东就派人四处去寻找。最后，大伙儿总会在垃圾场、大桥下面、涵洞里的流浪人群中找到脏兮兮的梁小宝。以至于后来，戈向东不得不把梁小宝送进了封闭式管理的寄宿学校。或许是童年养成的习惯，梁小宝对收养流浪动物有癖好。一段时间，梁家宝的家里猫狗成群，他的童年只有这些无家可归的小猫小狗是他的好朋友。
梁小宝走后，戈向东打电话到天海地产的售楼部，让他们精装修一套别墅。几年前，戈向东曾嘱咐售楼部门在海边为他预留了几套别墅，等几个孩子将来成家用的，现在梁小宝大了，梁家宝疯着，他该替他张罗了。
11
梁小宝找到了寇豆豆。寇豆豆居住在高档小区的单身公寓。上午十点，屋子里还拉着窗帘。梁小宝进门的时候，房间里灯光有些黯淡。寇豆豆一身睡衣，没有洗脸，也没有化妆，像是刚从睡梦中惊醒的猫，见是梁小宝，打着哈欠，一脸慵懒，睡眼惺忪。自从跟上那个神秘的男人，她不用出去挣钱。没有活动或者排练，她一整天都呆在这里，吃喝拉撒睡，像一只衣食丰足的仓鼠，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偶尔她也会去一些高档会所，陪陪公司的客人。最初，她以为她是文化公司的签约艺人，但实质上，她就是公司的公关。喝酒仍然是她的职业，只不过称呼变得高雅一些。她有着签约艺人的身份，身后跟着公司固定的助理，这让她找到了一点腕儿的感觉。
过去，天一黑她就要出发，投身物质浮糜的人群，在猥琐男人蛇芯般的目光里放纵自己的身影。那是她的工作，夜色越黑，她就越放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