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那一刻,孕育了丁敏慧。如果真的是这样,他应该感谢丁馥芬。如果真的是这样,丁馥芬并非他心目中那个自私虚荣的女人,她宁愿孤身漂泊在外,忍受着母女分离的痛苦,也要把女儿留在他的身边。冥冥之中,戈向东觉得丁馥芬在用这样的方式证明着自己。
想到这里,戈向东的心像是要碎了。
戈向东下决心做大“红星公益基金”。这里面凝聚着他生命的意义所在。为此,他驱车去了一趟军营。儿子戈睿已经是侦察营营长了,野外训练到很晚才回到住处。那个夜晚,他躺在部队的行军床上,跟儿子谈了很久。
戈向东明确地告诉他:“一旦公益基金做起来,我这辈子可能给你留不下多少财产。”戈睿像早在意料之中:“我觉得我们家最幸福的时候,恰恰是你最没钱的时候,只有那时候,我才感受到我是个有爸爸的人。”
戈向东愣了一下,继而凄苦地笑了。戈睿说得没错。那时候,他刚从省政府秘书的位置上下来,带着一帮退伍兵到处找活干。一个小建筑公司,朝不保夕,三天两头没活干,是经常的事情。空闲下来,他就待在家里带孩子。那时,林浩楠和丁敏慧还没有到家里来,每天梅雅莹上班,他在家里做饭洗衣服,戈睿天天腻在他身上,一家三口其乐融融。那些场景深深存留在戈睿的记忆里。后来,魏东阳从郊区分局给他争取到了三栋警官宿舍楼的活儿,建筑队的生意才慢慢好起来。他们父子亲密无间的日子也结束了。随着林浩楠、丁敏慧和梁小宝相继来到家里,他就彻底成了一个被遗忘的孩子。他小时候挨揍最多,不管干什么坏事,只有他一个人承受着责骂。他总说,自己就像一个父母双全的孤儿。
谈及“红星公益基金”的事,戈睿也很兴奋:“这件事您做了将近三十年,我替您高兴。从现在来看,敏慧姐的办法才是正确、合理、科学、高效的。既然是公益基金,面对的就应该是公众,必须要有一个合法的、严密的组织机构来执行、监督这样的公益活动。面对庞大的群体,仅凭您一己之力,虽然能把事情做大,但不足以诠释做这件事情的意义。这下好了,您搭建了一个平台,所有的公益活动都在这样一个平台上进行,‘基金’就不愁做不大,不愁影响不广泛,众人拾柴火焰高,我相信,‘基金’的发展势头会越来越好。前几天,我跟敏慧姐和沛姗商量,‘基金’当务之急是要找一个可靠的专职律师处理法律文件。沛姗想回天海帮助您!怎么样,老头儿,不知道您愿不愿意。”
戈向东兴奋地坐了起来,此刻,他觉得自己无比的幸福:“你们这帮孩子,竟然想到我前面去了,看来,我真是老了。”
16
戈向东没想到魏沛姗很快就辞职回到了天海。
望着站在办公桌前一脸微笑的准媳妇,戈向东的眼睛湿润了。他没想到他所做的这些会得到这帮年轻人的自觉支持。他感动的同时也为魏沛姗惋惜,她已经是京城一个小有名气的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了。
“我辞职前征求过戈睿的意见,他让我回来支持您,基金会确实需要一个律师,请戈老爸放心,我一定努力做好。”
魏沛姗这番话,让他听了很舒服。
基金会的创始人是丁敏慧,董事长还由她担任着,戈向东和老省长担任名誉董事长,魏沛姗被天海集团聘任为法律顾问和“红星公益基金”的法律顾问,因为丁敏慧忙着天海化工的事务,魏沛姗还担任了“红星公益基金会”的董事长助理和临时执行委员。
戈向东觉得,基金会运作已经成熟,他该拿出那一笔所有人都好奇的巨额存款了。
戈向东当着丁敏慧和魏沛姗的面把那笔二十几年只有不断增加的资金划到了“红星公益基金”的账上,她们数完支票上的数字,十位数的金额让她们好一阵才回过神来。两个人立刻感觉到肩膀上像是被压上了千斤重担。
丁敏慧的眼圈红了,望着两鬓斑白的戈向东,她更加崇敬眼前这个经历了枪林弹雨的老兵。这些年,她认识过无数个富豪,但只有她最亲的戈老爸,教会了她理解财富的意义。林浩楠这些年来处处学戈向东的做派,可他连皮毛都没学到。
戈向东把签过字盖过章的支票连同一个密封的小盒子,递给魏沛姗:“这些钱是我这些年在商场努力拼杀得来的,也是我寄托的所有希望,沛姗,你要记住,无论天海集团发生什么样的情况,这笔钱只能用于‘红星公益基金’,你要用法律的手段规范它。至于这个小盒子,里面装着我的遗嘱,有一天我要是不在了,你把它打开,里面写得很明白。”
魏沛姗奇怪地望着一脸神秘的戈向东,疑惑地问:“戈老爸,你才五十多岁,身体好好的,写什么遗嘱?”
丁敏慧有些心酸:“就是,干吗弄这个,怪吓人的。”
戈向东活跃气氛:“法律条文没有规定五十多岁写的遗嘱不算数吧?”
魏沛姗接过小盒子和支票认真地说:“那倒没有,不过我还是觉得遗嘱写得太早了,不吉利。”
“你戈老爸是属猫的,猫有九条命,我命硬,不信这些。”
丁敏慧跟着起哄:“沛姗,把它存在银行的保险柜里,存它一百年。”
戈向东心满意足地说:“你戈老爸要再活一百年,不成了妖怪了。”
魏沛姗收好支票和遗嘱,一本正经地问:“能问你个问题吗,戈老爸。”
戈向东看魏沛姗这么严肃,笑着说:“问,问一百个问题,戈老爸都回答你。”
她伸出一个指头:“就一个问题,你必须严肃回答。您为什么把这么重的责任交给我,而不交给我聪明能干的敏慧姐姐,您不害怕把我这小身板给压折了?”
戈向东安慰道:“我考虑了很多天,你敏慧姐跟我的性格太像,喜欢在前面冲锋陷阵,攻城夺隘是个统领的帅才,可管家不行。她太感性,容易感情用事,公益基金必须按法律条文、规章制度办事,来不得半点马虎。说实话,你敏慧姐也推荐你,她说你性格大气稳重,精通法律,更适合干这项工作。再有,我相信你们能干好这件事,从不担心把你压倒下,因为军人的后代从来不惧怕压力,泰山压顶不弯腰,这是你们基因里就遗传的品格。”
魏沛姗望着戈向东调皮地继续追问:“就没有一点点小私心?”
丁敏慧半开玩笑地说:“有,怎么没有,因为你是戈老爸未来的儿媳妇,部队未来的军属,完全能站在军属的角度上去思考牺牲和奉献。”
魏沛姗的心思被猜中了,不好意思地拿起包就要出门:“敏慧姐,你坏,我不跟你说了。”
丁敏慧追出了门:“沛姗,你太着急当戈家的儿媳妇了吧,等等我这大姑子。”
戈向东望着丁敏慧和魏沛姗远去的背影,哈哈大笑。他如释重负地起身甩了甩手臂,他像一个征伐多日的勇士,解开了一身盔甲。他背靠在大班椅上眯了一会儿,伸手抓起电话接通了魏东阳的手机,邀请他和梁家宝到蜃楼明珠吃大餐。
魏东阳正被无聊透顶的电视电话会议困扰着,听出电话里戈向东难得的好兴致,马上回话说:“干吗晚上啊,现在就行,我去医院接上家宝,中午就去吃大餐,晚上,到温泉池接着喝,一醉方休。”
很快,三个人在餐厅里聚齐了。
梁家宝的病有所减轻,偶尔还是犯糊涂。他懵懂地望着一桌子菜奇怪地问戈向东:“大哥,怎么又过年了?”
魏东阳在他耳朵边大声说:“今天不是过年,可比过年更高兴。”
魏东阳是真的高兴。戈睿和魏沛姗的事情终于要尘埃落定了。女儿的婚事把他和妻子方萍愁坏了,眼瞅着就要奔三了,可她只钟情于戈睿。剩女都是父母的烦心事。工作再好,能力再强,一旦迈进剩女的行列就麻烦了。
魏东阳最清楚自己的女儿,单纯、敏感,还一根筋,如果她跟戈睿的事情一直没有进展,她肯定要把自己熬成必剩客。前些日子,妻子方萍背着他托人在北京给女儿介绍对象,事先没有跟女儿沟通,在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后,女儿当场就翻脸了,方萍一路哭着从北京回的天海。为了这件事情,魏沛姗两个星期没给他们两口子打电话。
现在好了,他跟戈向东的玩笑要成真了,戈睿要成他们魏家的女婿了。说实话,他是打心眼里喜欢戈睿。小伙子遗传了戈向东和梅雅莹的优秀基因,人长得高大帅气,不但有父亲的睿智果敢,还有母亲的宽厚仁慈,平时话不多,关键时刻有主见。最重要的,他是侦察兵,年轻有为——出国做过联合国的军事观察员,二十八岁就当了特种作战营的营长。最令人高兴的是,女儿跟戈睿确定关系后就告别“北漂”回到了天海,以后他们想什么时候见女儿都可以见到。
戈向东从来没有这样亢奋,竟然主动要求喝酒。他的身体不太好,酒喝多了上不来气,很多年都滴酒不沾。他像是一下子扫开了笼罩在头顶的乌云和阴霾,热血沸腾,一连喝了六杯红酒。魏东阳说喝红酒不过瘾,又开了一瓶茅台,因为梁家宝有病,他们没让他喝,他在一边急得磕磕巴巴地声讨着:“你们不……够……意思,你们喝……酒,让我看着。”已经有点醉意的两个人被梁家宝给逗乐了。
戈向东用一支筷子蘸了一点红酒,魏东阳用筷子蘸了一点白酒,相继送到梁家宝的嘴里,他咂摸着嘴品了一下红酒,说了一个字“甜”,随后,又品了一下白酒,皱了一下眉头说了三个字“辣,够味”,三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魏东阳挤对戈向东:“大哥,你输了,我比你多俩字——‘够味’!”戈向东无比满足地仰脸喝了那杯红酒。
梁家宝像是也被感染了,一改平时的沉默寡言,时不时地和他们打趣几句。三兄弟说说笑笑,转眼工夫就日下西天了。
戈向东建议转移战场去英雄地接着喝。魏东阳叫司机开来了车,三个人一路唱着军歌。路上,方萍打来电话,听到几个人兴奋的唱歌声,担忧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要转移阵地,今晚就不回去了,我们要去英雄地。”魏东阳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黄昏,春风正醺,迎面吹来的花香弥漫了英雄地。魏东阳站在温泉别墅,望着已经开始闪亮的霓虹大字,高声朗诵着《满江红》,戈向东也高声附和,整个山谷回荡着两个人的洪钟之声。他们像是回到了当年的战场,大声朗诵的声音传出去,在苍茫大山间传出很远。
魏东阳对“英雄地”这个名字十分推崇。他说,这个名字够阳刚气、英雄气,比什么霓虹、明珠、碧海强多了。戈向东让司机带着他们沿着温泉别墅往后山的向阳坡走去,魏东阳不解地问:“不是说要去泡温泉接着喝酒吗?怎么带我们去山沟里了?”戈向东打断魏东阳说:“别说话,到了你们就知道了。”
汽车七拐八拐来到了一个大铁门前,一阵狗吠声从苍翠欲滴的丛林里传出来。紧接着一条狼狗,从铁门前跑过来。魏东阳看清楚了,那是戈向东那条奥地利森林狼的后裔。狼狗跑到戈向东身边,围着他前后左右地嗅了嗅。
四个保安听到狗叫跑出来,对着戈向东和梁家宝,打了个标准的敬礼。戈向东指着魏东阳笑着对保安说:“你们敬错人了,应该给他敬,他是你们最高的上司,天海市的公安局长。”保安转向魏东阳,他认真地还了礼笑着对梁家宝说:“老五,你的保安素质不错,完全军事化标准。”梁家宝傻笑了一声:“他……们,本来……就是军……军人。”戈向东让保安打开了一直紧锁的大门。
汽车越往里面走,植被就越茂密。车子开到路的尽头,是通往向阳坡的大理石台阶。三个人下了车,相互搀扶着沿着台阶接着向上走。站在向阳坡下面向上看,一望无际的苍翠树木。树栽得很整齐,第一排是遮天蔽日的树木,沿着山坡的走向一排一排向上列队,一直蔓延到山顶。每棵树下都修着汉白玉的平台,这些树木,横平竖直,像一群等待检阅的士兵。
戈向东站在山下的第一排树木面前大声高呼:“侦察连,集合!”这声音穿越丛林一直传到山顶,又从山顶折回来。由于采用了高科技的音效设计,声音传回来的时候一点儿都不失真。魏东阳被眼前的气势惊呆了。他没想到戈向东把自己关在里面是为了做这些。戈向东让魏东阳站在山下喊。魏东阳大声喊:“三排,集合!”高亢的声音传出去,很快又传了回来。
魏东阳热泪盈眶,出征前的一幕又浮现在他的眼前。此刻这些绿意盎然散发着花香的树木就像他们的战友,他们整装待发,丝毫不畏惧即将到来的枪林弹雨。然后随着一声命令,他们就冲出山谷冲向了阵地。
望着激动得不能自已的魏东阳,戈向东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他们:“你相信,骨头上能开出花朵吗?”
魏东阳和梁家宝一头雾水。
他又接着问:“你相信,骨头上能开出花朵吗?”
魏东阳摇了摇头说:“哥,你喝多了,骨头上怎么能开出花朵?”
戈向东像是坚定地回答自己:“我信,只要你把种子种下去,骨头上就一定能开出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