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青年人应有超凡出众的雄心[226]
1746年10月9日，巴思[227]，旧辑[228]
亲爱的儿子：
你在从海德堡到沙夫豪森[229]的旅途中遇到的诸种不适：你睡在草秆上，吃黑面包，坐破旧马车，正是在一次长途旅行中应预料到的增添兴味之事。其实，其中的寓意，即可看作是人的一生中常常会遇到各种意外、困难与挫折。在这样的旅途上，“理解”便是载你通行的“车辆”；依据你的理解或强或弱，“车辆”维修的好或差，决定你旅行较好或较坏，何况，你眼下有时遇到的只不过是一些糟糕的道路或一些糟糕的旅店。为此，必须注意使“车辆”始终处于完好状态，每日均需“查看”、“修缮”、“加固”。每人均有能力做好此事。如有忽略，必将毫无疑问地遭受他因疏忽而招来的致命后果。
谈到疏忽，我倒还想多讲几句。你知道，我常对你说，我对你的爱不是一种妇人的溺爱，这种爱决不会捂住我的眼睛，而是使我更敏锐地发现你的弱点，向你指出你的弱点不仅仅是我的权利，而且是我的责任；而改正缺点既是你的责任，又是你利益攸关的所在。经过我对你的严格审视，感谢上帝，迄至目前，我没有发现你在心胸方面有任何恶劣的品质，但是，我觉得你有些懒惰、疏忽和漠不关心。这些缺点在老人身上是可以宽宥的，他们到了人生的暮年，身心衰退，有权得到平静安宁。但是，一个青年人，应该具有超凡出众的雄心，应当机警灵活，积极主动，在行动中像凯撒[230]那样不屈不挠。你看来不缺少那种“Voiture”（拉丁文：“生气勃勃的活力”），正是这样的活力激励着许多青年去超凡出众，去获得众人的欢心。没有这样的愿望，不付出必要的代价，你绝不能达此目的。没有诚心诚意地去结众人的欢心，你也就得不到众人的欢心。我确信，任何一个具有普通思维能力的人，经过适当的培养、关照与努力，都可以如愿以偿，只有成为一名优秀诗人是例外。你的事业巅峰，应是伟大而繁忙的国际事务，眼前的目标则是了解某些欧洲国家的事务、利益、历史、政制与风俗习惯。在这些方面，任何具有普通常识的人，只要勤奋努力，都必然会表现出色。有关古代与近代历史的知识，只须专心研习，便不难获得。地理学与年代学同样如此，掌握它们绝不需要非凡的天才或创造力，熟读最优秀作家的作品，关注最优良的生活方式，便可使你的语言与写作清楚明白，正确无误，流畅优美。这些正是你特别需要的才能，在你现在的活动范围，只要你想得到，你是可以得到的。我坦率对你说，如果你不拥有它们，我会十分生气，因为，你分明可以拥有而不去努力，那么只能是你自己之错。你想成为出众之人，在世界上崭露头角，就必须勤奋努力以获得上述品质；即使你只想成为一个在社会上受欢迎的人，也必须具有良好的品质。的确，凡是值得去做的事情，就必须把它做好，而缺乏专心致志则将一事无成。我所说的专心致志，涵盖了生活琐事，直至跳舞、穿衣。习俗要求年轻人会跳舞，为此必须注意把它学好，不要显得笨手笨脚。衣着也同等重要。人必须穿衣，自然就要注意衣着入时，不是去同过分打扮的纨绔子弟一比高低，而是要避免缺乏谐调而显得可笑。要十分注意向你同龄人中那些有见识的人的衣着打扮看齐，既要避免引起他人这样那样的讥评，又不要过分地讲究。
人们常说的漫不经心的人，通常十分软弱或感情冲动，无论何种情况，我确信他在群体中都不受欢迎。他在一般有教养的人群中不会成功。昨天还是相处很亲密的人，今天就视同陌路了。在交谈中，他不占位置，相反，他只会时不时地打断别人的谈论，或者突发奇论，似乎刚从梦中惊醒。正如我在前面讲过的，这种人只能表明是智力低下，应付不了略为复杂的问题；或者说明他毫无主见，在一个重要问题前茫然失措。艾萨克·牛顿爵士，[231]洛克先生[232]，以及创世以来其余五六位或更多的伟人，也许有权利对一般事务漫不经心，因为他们太专注于他们所研究的对象。但是，一个年轻人，一个想闻名于世的人，他没有这样的借口去获得漫不经心的权利。依我看来，如果他还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那只有受众人的排斥而被迫丧失一切。无论这个群体是多么地轻浮，当你置身于他们之中时，也不要显露你看出了他们的轻浮，宁可随声附和，不必过于较真，切勿显出对他们的鄙视。人们最不能忍受、最不能原谅的，即是受到轻视。忘却伤害比忘却侮辱容易。为此，你宁愿去讨人喜欢而不要去得罪他人；宁愿让人说你好，不要认人说你坏；宁愿让人爱，不要让人恨；记住要时刻注意满足对方小小的虚荣心；如若不然，他的自尊受到伤害，必将引起对你的怨恨，至少对你反感。例如，大多数人（也许可以说所有的人）都有各自的弱点；对这样那样的事物都有各自的喜恶；因此，如果你嘲笑某人爱养猫或爱吃奶酪（这样的反感很普通），或者，你本来可以不说的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你的反感，那么，首先，对方会认为是受到侮辱，其次，认为受到了藐视，或二者都有。反之，你应当注意投其所好，避其所恶，让他感到他至少是你所重视的对象；应当满足他的虚荣心，让他把你引为知己。至于女人，对她们也应给以一定的关注，但应依各地的风俗习惯，通过适当方式，按良好教养的准则行事。
我常常给你写去长信，但十分担心它们能否到达。这使我不由得想起放风筝送信的故事，有些绑在风筝上的信被风吹走了，有些被风筝的长线绞碎，只有少数的信才能够贴牢在风筝上。不过我会像过去一样，确知你已收到我的信件，我就满意了。再见！
（四）追求美德、学问与智慧
1747年3月6日，伦敦，旧辑
亲爱的孩子：
无论你做什么事，总能引起我这样那样的敏锐的关注。有两封最近从洛桑来的有关你的信使我非常高兴。一封是圣杰曼夫人写来的，另一封是潘平先生写来的。她们两人对你都有好评，我认为，让你知道此事，对她们、对你，都是公平的。有优良品质的人，知道别人对你的评价，应当感到满意，并看作是褒奖与鼓励。她们在信中说，你不仅有较好的素养，而且英国人常有的那种忸怩羞怯、局促不安与信口饶舌的毛病（顺便说说，你在这方面也沾一点边），已经有了些“抛光”。我对此感到衷心喜悦。我常常告诉你，那些不是最重要却也不能低估的品质，包括执着、投入的精神，平易近人的态度，有风度的举止与言谈，远比一般人所想象的更重要，尤其在英国。美德与学问，就像是黄金，具有它的固有的价值，但如不加以“抛光”必将损失不少光泽，而擦亮的铜器在人们的心目中甚至会超过粗糙的金器。潇洒显得有教养的法国人，实际上掩盖了多少恶行？许多法国人缺乏普通知识，许多人更缺少学问。但是，在一般情况下，他们由于风度翩翩，仪表堂堂，便遮盖过去许多缺点。我常这么想、这么说：那些具有美德、学问与智慧的法国人，再加上这个国家所培养出来的雍容仪态，便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人。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你有此愿望——成为这样的人，你完全可以做到。你知道什么是美德，只要你想拥有它，你便能拥有它，全凭人的力量主宰，而无此力量的人就只能是可悲之人。上帝给了你智慧。你在一个适当的时期内也会拥有必要的学问。怀着这样的目的，你很早踏进一个广阔的世界。如果你仍得不到所有这些，得不到必要的成功以完善自己，那只能是你自己的过错。
（十一）区别真正的友谊与虚假的友谊
1747年月10日9日（旧辑），伦敦
像你这样年纪的年轻人，往往过于坦率，容易轻信那些世故、圆滑的人们。那些无赖对年轻人说他们是他真正的朋友，装扮出满腔热情、无限信任。因此，你要注意，你现已进入社会，就会碰上那种伪装的友谊。对待这种人要十分有礼，同时要十分小心，可以恭维他们几句，但不可付以信托。不要因虚荣、因自爱而误以为别人头一眼看到你就会把你当作朋友，甚至是知已。真正的友谊是慢慢增长起来的，决不会突如其来，除非已有深入了解，相互看重。年轻人之间还有另一种所谓的友谊，热情一时，过后就忘。这样的友谊是偶然邂逅中匆忙建立起来的，只能是喧闹放荡，纵情声色。有些人借钱给你，却不怀好意。有些人喜欢说三道四，传播流言蜚语。你要牢记，要把同伴和朋友区分开。一个趣味相投的同伴，可能——往往——是一个不合适的、有危险的朋友。人们在很大程度上看你同哪些人交往来对你做出评判，这不是没有道理的。有一句西班牙谚语说得好：“告诉我，你同谁住在一起，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完全可以料到，一个把朋友当作蠢人耍弄的人，必定有许多坏招。因此，在摆脱这种假朋友的时候，要注意不要刺痛他们，反目成仇。这种人是很多的，我宁愿中立，不同他们结盟，但也不愿成为敌人。同他们结为仇敌的危险性仅次于同他们结为朋友。要同几乎所有的人保持一定距离，又不要使人看出你同他保持着距离。
除了慎重选择朋友，选择同伴也要慎重。应尽可能把比你强的人作为同伴，与他们为伍，你可获长进；与不如你的人为伍，只可能沉沦。不要误解，以为我指的是出身门第的高低。出身门第是最不重要的考虑。我指的是他们的才华，以及世人对他们的评价。
同伴中会有两种类型。一类是花花公子，其中有些人能出入宫廷，很会享乐；另一类是有真才实学、出类拔萃的人物。以我来讲，我一直把比我强得多的人作为同伴，例如艾迪生先生、波普先生，以及欧洲的各位王侯。我所指的必须尽力避免交结的同伴，是指那些不知自尊自重，把同你结交引为光荣，对你逢迎拍马以图达到他们私利的人。世上没有再比同这类人结交使自己变坏更快的了。
（十二）取悦于人是桩重要的本事
1747年10月16日（旧辑），伦敦
取悦于人是一桩十分重要的本事，很不容易学到。很难归纳出几条规则，你须凭你自己的见识与观察去获得，这比我来教你更好。你喜欢别人怎样取悦于你，你也就怎样去取悦于人，这是最可靠的方法。仔细观察别人是如何取悦你的，很可能你用同样的作法也可以去取悦别人。如果别人赞扬你脾气好、口味高，使你觉得高兴；你照样赞扬别人，也会使别人高兴。
对于群体，也要注意不同的特点。要把握住每个群体的不同主调，不必由你去决定。你可以在群体中表现出认真、快乐、随和。不要夸夸其谈，夸夸其谈最是无聊，惹人厌烦。如果你真听说某件新闻，同当前的谈话主题很合拍，那就尽可能最扼要地讲出来，即使这样，也要显得你并不喜欢讲别人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不要在交谈中显出自高自大的样子，千万不要以为你自己关心的事情别人一定也关心。其实你所喜欢的，别人也许会认为烦琐、无聊。无论你自认为自己有何出众的地方，也不要在同伴中自夸。如果你真有什么出众的本领，无需你自己指出，别人也会认识到，这对你更有利。千万不要与人辩论得面红耳赤，尽管你自认为正确。只须谦和地、冷静地发表你的观点，这才最能说服人；如果对方不服气，可以改换谈话的话题，心平气和地说：“看来谁也说不服谁，其实也不必争长论短，还是谈谈别的事情吧。”
要记住，所有的群体中，常能见到有地方性的特点，但是，此一群体中极具特色的共同爱好，在彼一群体中未必高度欣赏。许多人常常会犯错误——他们发现在一个群体中所讲的事情引起了大家的兴趣，便在另一个场合重复讲述，结果被认为乏味甚或得罪了人，这就是选错了时间，找错了地方。“我来对你们讲一件最有意思的事情，”、“我来跟你们讲讲世上最好的事情，”——这样的开场白是最愚蠢的。固然能提高人们的期望，但如让人彻底失望，讲话的人只能被视作蠢人。
如果你从某些特殊人士获得特别的好感与友谊，无论男士或女士，你都应该尽力找出他们身上主要的出众之处（如果他们有的话）以及他们的弱点（每人都会有），有的可以公正地赞扬，有的比公正赞扬还可以说得更好些。男人有各种超出众人的目标，至少他们自认为如此；他们有了出众之处就想听到别人赞扬，然而他们最喜欢听到别人的奉承阿谀，至于是否真正做到了出众还大有疑问。
至于女人，通常只有一个超出众人的目标，就是美丽。在这方面，任何逢迎之词鲜有不被一口吞下的。好在女人身上总能找出一个地方能让人说几句奉承的话。如果这位女士的尊容实在吓人，她本人也总会在某种程度上意识到这一点，那么，也许她的体形、她的气质、她的诚信，足以弥补面容的缺陷。如果另一位女士体形颇差，那么她会认为她的较好面容足以抵消身材的缺陷。如果体形与面容都差呢，她一定会为自己的优雅风度而沾沾自喜。的确，风度比貌美更重要。这一真理是显而易见的。
不要误解我，以为我要你去说那些蹩脚的、荒谬的阿谀奉承话，不，决不能奉承恶行与犯罪，恰恰相反，对恶行与犯罪要深恶痛绝，决不能鼓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