啦——啦——啦,一把锯来回往复拉扯,总也是锯不进去很深。小表哥不耐烦了扔下锯子,挺一挺壮实的腰板,又抄起斧子,嚷一声:“这玩意儿,可真憋死人啦!”他吐一口唾沫到手心,咬牙瞪眼,抡斧子朝黑黝黝枣树砍去。“噗”一声,斧子正砍到刚才锯开的缺口上,没砍进去多深,斧子倒是拔不出来了。好容易才把斧子拽出,他又砍了一斧,仍旧未砍进去多深,斧子却再也拽不出了。站立一旁的爸爸、表姐夫,还有刘大爷,都叫小表哥别硬拽了。他们拿来一柄铁锤,敲了斧柄几下,把它敲歪了,小表哥过去一脚踹上树干,使劲一拽,总算拽出斧子,人也差点儿仰面摔倒。
刘大爷拍一拍他的肩膀,笑吟吟说:“小兄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还是使锯吧。”
小表哥嘟哝一句:“唉,这么蹭来蹭去,怕是三天三夜也放不倒这棵树!”
表姐夫凑过去说:“来,你拉这头,我拉那头,咱俩一块儿拉这把锯吧!”他俩一人一脚蹬个凳子,一来一往地拉扯这把锯,灰黄色细碎木屑洒下。
爸爸双手抱在胸前,神色阴郁,瞧着他们。锯倒这棵枣树,是前两天他和妈妈商定的。因为,这棵枣树到了结枣时节,总是招惹一些孩子来大门口窥伺,还往院子里扔砖头。此外,这棵枣树紧挨院墙,倘若有人企图跳墙进来,正好可以攀树而下。爸爸立刻要去五七干校,小独院只剩下我和妈妈,在这混乱的世道里,不得不预先提防一点儿。其实,我内心深处极不愿意锯倒这棵枣树,听着啦——啦的拉锯声音很刺耳,又见树干发颤,枝叶也簌簌抖动,我的心像是被锯割进去似的隐约疼痛。
我走过去,抚摩着黑黝黝的斑驳树皮,指甲抠到里边,先凉凉的,仿佛又温温的,好像触摸到一个人长满硬茧的皮肤,似乎树身里有血液流动,充满了精气……忽然又想起来,小寒妹妹死去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她穿一身雪白衣衫,飘飘然而来,越走越近,越是雪白得混沌一体。我招呼她,她不睬我,袅袅飘至枣树下。又顺着枣树,直飘上树梢。绿色叶梢上出现一团雪白影子,又飘然逝去。噢,很可能在枣树里也有许多白色精灵?
啦——啦——啦……锯树的声音使我起一身鸡皮疙瘩,莫名的恐惧感油然而生。一阵风吹过,茂密的树叶簌簌作响,哼起一首凄凉的歌。这棵枣树有一根粗壮枝桠,牢牢抵住长一层青苔的黑色墙壁。它的底部却裂开一道宽缝,又隆出两道粗壮的树根,就好像伸出两条胳膊,紧紧抓住黑土地面,坚持着,努力着,不使它的身躯倒下。
表姐夫沮丧地一拍大腿,“不行啊,得换一个方向锯了!这儿的木质是斜纹的,不好使锯呢……怎么办?”
“换哪个方向都不好办,我没辙了!”小表哥扔下锯子,不肯再干了。
刘大爷走到树干前,倒背手仔细观察,看了又看,招呼一声表姐夫,“来,这儿试试看!”
啦——啦——啦……锯树的声音,又像有无数条忧郁的小虫子啮咬着我的心。唉,没有这棵枣树的院子又将是怎样的呢?又会是多么冷清,多么寂寞啊!我再也不可能春夜时分从窗户朝外痴望着那片浓密枝叶浮想联翩了,再也不可能夏晚乘凉时坐到枣树绿荫下聊天了,再也不可能秋天到果实累累的树下用竹竿打枣子了……唉!这是个喧嚣混乱的时代,许多的生活都改变了模样,家庭不再是恬静暖馨的港湾,学校不再是温文尔雅的知识乐园,小胡同甚至也不再充满了敦厚的人情氛围及娓娓风情了,那么,为什么竟连一棵枣树也不能保留呢?
“爸爸,干吗非要锯倒这棵枣树呀?”我已经问了好多遍,爸爸没有理睬我。
“我说呀,也要用锯,也要用斧,碰到不好锯的地方就用斧子……”爸爸转脸,拍一拍小表哥肩膀说,“小弟,你去帮刘大爷一把!”
“好!看我这回再用斧子!”小表哥兴冲冲上去,抡起斧子又朝枣树砍去,砍得木屑四迸。他越砍越有劲儿,连砍几斧,斧子又卡在里面,只好想法子拔斧子。
枣树被锯开一半。它静默屹立在那儿,底部两道粗树根,更像是抠紧了地面,无奈地做最后挣扎。又一阵微风拂来,树叶偏向一边晃动。金灿灿阳光照耀得树尖梢发亮,犹如融入了云彩。从树叶间隙,可见蓝得发白的天空。太阳光芒落在树叶上,渗下无数金黄与黑色的斑点,铺到嵌满碎砖的地面上,好似枣树洒下星星点点泪水。我迷惘地想,在无数个深夜,窗前的这棵枣树静悄悄陪伴我。而今,它要离我们而去,怎么能不流下辛酸的泪水?
我不忍心眼睁睁瞧着枣树倒下,恹恹不乐地转身走进客厅。
过一会儿,我坐在沙发上翻看小说,突然听见刘大爷在院子里嚷:“你们几人快躲开,快躲开!嘿呀,用绳子拽树,用绳子拽树呀……”
我跑到窗前张望。爸爸和几人躲在屋檐下,在刘大爷指挥下,表姐夫和小表哥用一根粗麻绳使劲扯拽那棵枣树,粗大树干渐渐倾斜,倾斜着,墙壁也仿佛要随着倒塌下来。我不由倒退几步,却见那棵枣树仍然未倒,还是倾斜在那儿。刘大爷握起斧子,小心凑过去,抡起斧子朝缺口处又狠砍几下子,躲闪一旁,挥一下手说:“拉吧!”
他们一声呼喊,又使劲猛拽一下绳索,轰然一响,枣树颓然躺倒在院里了。
爸爸去五七干校了。
我在一个中学只上两个月的课,也要随妈妈一块儿到湖北的干校去投奔爸爸了。北京城里流传着可能发生战争的消息。据说,一些大人物和重要机关也疏散出北京。学校的课堂里还举行了防空演习,许多同学们也先后随家长到外地的五七干校。
我怀着一股迷惘的情绪走出学校,口袋里揣着那张转学证明。我忽然想起原来的小学同学邵倩,为什么随爸爸妈妈离京前,也要上完最后一堂课。如今,我明白她了。因为,她意识到了,再也回不到这个课堂,再也见不着那些同学和老师,再也不能生活在这个城市了……
走出胡同口,恰逢一辆接一辆卡车驶出来,满载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们,敲锣打鼓,个个佩带大红花。一个老头儿说:“哦,他们也是去农村……”是呀,所有人都去农村,北京城还留下谁呢?灰色马路空荡荡的,只有几辆自行车骑过。我这才发觉,原来人群熙熙攘攘的街道,也变得冷冷清清了。
昏黄的路灯下,又有一群孩子们围成一圈。他们一起拍手在唱:
“找啊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再——见……”
他们使劲拍着巴掌。然后,一个男孩子走到另一个小胖子跟前,敬一个礼,又握一握手,大伙边笑边唱边拍巴掌。
我记起来了,那是我小时候在幼儿园里唱过的一首儿歌,已经好久没听人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