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石街上那家储蓄所还没开门,只好骑了车走。一路上经过了好几家银行,都还没营业,就觉得自己像是背了个巨大的阴谋,生怕露了馅。眼看到了琴台路,只好在一家银行门口停下来等。想了想,就给尹老三和毕慧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有点事,要晚一点才来。
存好了钱,把那张代表十万元巨款的卡片放进钱包里,却总觉得背包里装了一条蛇,随时可能咬自己一口。到了文化公园,茶铺的里里外外早已收拾停当。湖边柳树下,已有两个人坐在那里喝茶了。一只麻雀缀在柳枝上,叽叽喳喳叫着。那女的背朝这边,谢芹老远就觉得眼熟,走近一看,竟是严芳。对面那老头儿就是那个叫张楚云的画家。
谢芹愣了一下,想从一旁绕到里面去,偏偏被严芳瞥见了,惊乍乍地喊她,只好装作很惊喜、很诧异地过来。严芳一把拉了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嘴里说,你咋还在这里混呀?哎呀,半年不见,脸上都起皱了,是那尹老三糟踏的吧?谢芹脸一红,却只好说了句,老了呢。这才注意到严芳身上的变化,脸上抹了一层脂粉,嘴皮尤如在猪血里浸过,脖子上系了一串玉石项链,上身穿一件真丝文化短衫,上面绣有山水图案,两只奶子在里面一颤一颤,像两只藏在床单里蠢蠢欲动的老鼠。
严芳见谢芹一脸惊诧地看自己,就把那玉石项链从衣襟里扯出来,用手掂着说,这是真正的和田羊脂玉呢,你猜多少钱?谢芹从来不知道玉的价钱,就随口说,怕要好几千块吧?
没想到严芳突然哈哈大笑,转向一边的张楚云说,老张,她说这项链要好几千块呢!没等那姓张的反应过来,又转向谢芹说,你把这当成啥了,你以为是那烧料子、玻璃珠儿呀,这是几万块钱的东西呢!
谢芹脸上一下红得像熟透了的西瓜瓤子,心下已明白,严芳是专门到这里来显摆的,是来给自己难堪的。立时感觉自己像一头被倒挂在架子上的猪,严芳正拿了刀子剥自己的皮,剔自己的肉。于是勉强说了句,我有事呢,没时间陪你。说着,就要抽出手来。严芳却偏不要她走,把那手抓得紧紧的,嘴上说,我又不是不晓得,有啥忙的嘛,人家都把里里外外都收拾好了,你就陪我说会儿话嘛,我是专门抽空来看你的呢!
谢芹正愁脱不了身,恰好手机响了,就赶紧把手机拿出来,正是曾宪打来的,说那十万块钱放家里不方便,应该存到银行去。谢芹就故意大声说,我刚把那十万块钱存到银行里,剩下十万放家里用呢!说完就挂了电话。
这下轮到严芳发愣了。
谢芹趁机脱身,走到茶水间,却见尹老三坐在一张竹椅子里,手里捏了那只紫砂杯,样子很沮丧。见谢芹进来了,嘴里就骂,日他先人板板[39],那龟婆娘不就是靠给那姓张的老杂毛儿搓老汉,当肉垫子,往画儿上泼茶水弄了几个钱么,好意思跑这里来显摆!半年前还在老子面前脱衣脱裤、讨好卖乖呢!
谢芹没答腔,又没处躲。却又听严芳在外面喊,尹老三,叫你的人出来添水嘛,咋的哟,故意把客人干在这里呀!尹老三又骂了一句,就叫毕慧出去添水。毕慧正在往杯子里分茶叶,就说,你没见我忙呢!谢芹就赶紧过去接过来。毕慧只好提了一壶水出去了,一边走一边抱怨,才怪,都躲在里面,都是私生子呀,没脸见人了呀!
这时,尹老三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嘴里骂道,老子凭啥躲她?又不是我不要脸,不要脸的是她嘛!说着,大步走出来,恰好看见柳梢上那只叽喳乱叫的麻雀,就冲那麻雀吆喝了一声。正要朝那无辜的麻雀骂几句花哨词儿,解解气闷,严芳却先发了话,尹老三,你咋搞的哟,这开水都没烧开嘛,你妈一股烫猪水味道!
尹老三接道,那是你胃口高了,这水不但烧开了,还烧[骚]得乱跳呢!严芳却并未听出尹老三话外的意思,正要再说,恰巧从那柳枝上飘下一片儿柳叶,闪闪地落进了杯子里。严芳抬头看了看,见是那麻雀弄脱下来的,就说,死雀雀儿,叫你妈的啥?
尹老三立即接骂那雀儿,妈的,你喜兴个啥,把自己当金凤凰了呀!你就是换了一身锦毛玉翎,也是你妈个麻雀儿!这下严芳听出了尹老三话里的意思,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尹老三却笑得像朵开圆了的葵花一样,对严芳说,换一杯吧。说着,就拿过那杯子,把那茶甩手泼到湖里。这时,早已看不过去的张楚云说,算了,不用了,我们还有事。说完,把二十元茶钱往茶桌上一放,起身就走。
严芳却喊,你不是要来划船儿,找一找水上漂的感觉吗,咋走了呢?张楚云没理她,只顾走。严芳只好兴犹未尽地跟了去。尹老三故意在背后大声说,严芳,有空再来呀,我一直没忘你呢,天天都想你呢!严芳忍不住回头骂了一句,疯子!尹老三偏不放过她,又说,你那尻子咋小一圈了?我还是喜欢你原来那大尻子!严芳像被人捅了一刀,回身啐了一口,几步跟上张楚云,伸手要去挽他的胳膊,却被他一扭,甩脱了。这些都没逃过尹老三的眼睛,就在背后轻声骂道,妈的,给老子摆谱,老母猪进戏院——有你好看的!耗子钻风箱——你自找气受!
正得意时,背后有人喊他,回头一看,竟像是突兀里钻出来了个怪物,仔细看了,才认出是那个说散打评书的尖嘴子。尹老三惊得差点尖叫起来。尖嘴子整个儿旧貌变新颜了,先是那头型,原来一头长发,突然成了一把锅铲儿,只头顶靠前额处留了巴掌大一撮,还染成了灰白;偏偏又多了一副眼镜,是那种黑边方框的老样式;穿了一件对襟短袖衬衣,却要在脖子上多此一举地系一根领带。顿时把尹老三惊了个目瞪口呆,忍不住说,尖老师,你咋整出这副打头来了?
那尖嘴子却很认真地说,你能不能不这样看我?尹老三两只眼睛像定住了一样,一转不转地只在尖嘴子身上。尖嘴子故意往一边走,尹老三的眼睛也跟了来。尖嘴子用手里的扇子在尹老三头上敲了一下,才把他打醒过来。尖嘴子伸长脖子问他,是不是很另类?尹老三说,另类,太另类了!
尖嘴子把那扇子在手掌里猛地一敲说,这就对了!我要的就是这效果。你不晓得,我整了十好几年的散打评书了,为啥没大红大紫?我原来以为是嘴皮子上的功夫没到呢。前天,我专门去请教我师傅,师傅这才给我说了真话,说我只差一点火候,就是这形象包装没到位。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呐!你懂啥叫形象包装吗?尹老三说,大概晓得一点,还不太了然。尖嘴子哈哈一阵笑,把那扇子呼地打开,轻轻摇着说,这么跟你说吧,那个潘长江你知道吗?尹老三点点头。
尖嘴子说,你想想,他要不在前额蓄那么个雀雀儿样的头发,他就再日怪,有几个人能一眼就记住他了?这就叫包装,懂不懂?
尹老三想了想,觉得他说得似乎有理。
这时,谢芹出来了,见了尖嘴子,惊得都忘了迈步了。尹老三就喊,谢芹,你去把那好一点的菊花买十斤回来,天慢慢热了,该卖些菊花水了。谢芹就走过来,从尹老三手里拿了钱,骑车出去买菊花,还不忘一步三回头去看尖嘴子。
刚出大门,曾宪就打来电话问,你刚才说你存了十万,家里还放了十万,到底是咋回事?谢芹笑说,我那是跟你说起耍的。曾宪说,是不是还有人给你钱?谢芹说,就是呢,给我钱的人多呢,你要是后悔了,你马上把那钱拿走,我不稀罕。曾宪连忙说,我哪有那意思嘛,我是跟你开句玩笑。谢芹故意气道,这种玩笑也能开呀!曾宪说,好好,不开这种玩笑了,我是心里一直挂着你呢!人人都说婆娘是个鬼,搞了就后悔,你是恰恰相反,一沾上你我就丢了魂,睁眼闭眼都是你的影子,你是不是个妖精呀?谢芹被他说得软乎乎的,心里如同煨着一壶米酒,冒着一丝丝醉人的热气,嘴上却说,你要没啥正事我就挂了,我还有事呢。曾宪说,我这一辈子最正经的事就是想你,其他的都是扯淡。谢芹已经出了大门,就说,我骑车上街呢,我挂了。
这时,谢芹心里突然有了一点内疚,看来曾宪对自己是真好,自己却想着那个李南,是不是有点不地道?
茶铺里,尖嘴子去一边准备自己的新段子了。尹老三闲坐了片刻,正要去湖边看一看游船,毕慧拿了一份报纸过来,一屁股坐在尹老三身边那把竹椅上说,稀奇事呢,你看你看,儿媳跟公公私奔了,儿子又跟继母成了搅家,这家人才是母猪穿鞋,乱套了!
其实这报纸是尹老三看过了的,却假做不知地凑过去看,故意和毕慧的头靠得很近。毕慧突地把那报纸一甩手盖住尹老三的脸,嘴里说,你看你饿虾虾的样子,想吃老娘的热糍粑呀!说着,起身往里面走,却丢给尹老三一个有盐有味的眼神。尹老三心里一动,相跟在后面进来,见毕慧随手在一只放了茶叶的杯子里拈了一片茶叶,放进嘴里轻轻地嚼,眼睛却看着尹老三。尹老三见女人眉目间明明有一段掩不住的意思,有如一块旱久了的菜地,正等着雨水滋润,就大了胆子要走近去,又觉得自己吃不准,一时又不敢动了。偏偏这是个极会勾引男人的女人,见尹老三只站着不动,就把嘴里那片儿茶叶朝尹老三脸上吐过来,端端吐在尹老三的鼻尖上,一股茶叶的清香和唾液的混浊一起钻进鼻孔里,使尹老三一下找到了理由,就对毕慧大声说,你想让我吃你的口水呀,那好,要吃我就要吃个安逸的!说着,就伸手去抓毕慧,毕慧就假意去躲,要贴着尹老三身边溜过去,被尹老三一把抓了,就把嘴往毕慧嘴上凑。毕慧骂道,你是个公驴呀,就会操人家的脸!尹老三说,我就是个公驴,一心想操你这头母驴呢!骂着,早已对上了女人的嘴。
女人一边骂一边乱扭身子,像是很生气,又像是不经意,将一条舌头吐进了尹老三嘴里,将胳膊圈了尹老三的脖子,那身子软得跟蛇一样。尹老三心里骂道,原来是黄鼠狼戴画鸡翎子,是个吃鸡的大王呢!
正在这时,忽听外面喊,老板儿,来三杯菊花水!两人惊得差点跳了起来,毕慧一下跑过一边,拿了一把茶壶,假意对着开水器接开水。尹老三朝外面答应了一声,来了!示意毕慧出去招呼客人。毕慧经过尹老三身边时,伸手在尹老三脸上摸了一把,摸得尹老三心里像蓄了一池春水,波光闪闪的。
正此时,谢芹进来了,把一大包菊花放在桌上,掏出剩下的钱给尹老三说,一共十斤,二十二块一斤,剩下八十元。尹老三接过钱,过来开了包,抓出一把,放鼻尖嗅了一气说,不错,成色气味都不错。就叫谢芹按十克一杯分装一些出来。谢芹说,以前不是十五克一杯吗,太少了不像吧?尹老三说,以前菊花才多钱一斤,现在是多钱一斤呀?谢芹只好按尹老三说的用天平分菊花。尹老三坐在背后看,见女人那一副叫人心疼的模样,觉得有些哀伤。她那样子,总是让你想把啥都舍了给她,哪是严芳、毕慧之流能比的?只可惜我下了那么多功夫,人家就是冷水烫猪不来气!算了,拿起石头往棉花包子上撞,整死都冒不出一星火来,我跟她没那缘分,也不去攒那空劲了!不禁悄悄叹了一口气,信步出来。
茶座上已坐了些客。靠湖边的柳树下坐了三个女人,每人要了一杯菊花水。尹老三认得,都是来捧尖嘴子的场子的,正和尖嘴子说笑。一个说,尖老师,你这副样子才真是牙尖实怪[40],就是有点儿不习惯。看第一眼,我还以为是哪里钻出来个皮鞋匠呢!
几个人忍不住一齐笑起来。
尖嘴子说,那是你看惯了我原来那副规规矩矩的样子,一时适应不了。另一个接话道,你原来还规矩呀,你把尼姑的心都逗花了,你还规矩呀!另一个又说,尖老师那嘴上既生了蜜又生了蜇,只要被你刺上了,一辈子又是痛又是甜的!尖嘴子打着哈哈笑了一阵,问道,三位姐姐,我刺到你们哪里了?一个马上说,你想刺我哪里你就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