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已过了炎夏。
只一场始料不及的连夜雨,日子就到了秋天。
苏明先是感到,周遭有了一股淡淡的清气,觉得这气色里,混淆着菊花、秋水和尘土的味道。苏明一直以为,秋天是包含了所有生命的疲倦和自省。与春天相比,虽是一样的凉和冷,但春天的气息里,却是无休无止的冲动和错位,而秋天则包含了无限的平静和安祥。
窗台上有一片落叶,饱汲了昨夜的雨,叶面上有一层宿命般的幽光。似乎昨夜那场梦一般来,又梦一般去的雨,都隐入了这片树叶里。她把树叶儿拈起来,仔细地看了,突然觉得,那一条条叶脉恰如一条条无限延伸的路,就觉得自己是那路上独自行走的一个人,是在一场没有尽头的秋雨里走。
她把叶子上的雨水慢慢擦干,将它夹进了一本书里。
当她把那书放回到枕边时,却又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古怪,像是在对着一个影子,说一个已经忘却的梦。
这哪像一个三十岁女人的行为呢?
那书是一本《庄子》,这些年突然就成了畅销书。似乎现世的许多人,都急于要去做庄子的知己。而她总是觉得,庄子是水影里的月光,你只能被那光和影笼罩,却无法读懂那光影里的所包含的一切意义。庄子是在与另一个世界对话。而此刻,她竟无端地觉得,那个无所不知的先贤,在两千多年前,就听到了两千多年后的这一场夜雨。
苏明坐在梳妆台前,镜子里是一个鬓发紊乱、睡眼未醒的女人,有点颓然,有点慵倦,甚至有点幽怨。这是我么?她朝镜子里那女人笑了一下,那女人却还了她一个同样的笑。这使她突然有了虚幻感,不知是自己走进了镜子里,还是镜子里那女人走了出来?
恰是庄周化蝶的意味。
是不是秋天的缘故呢?
她一直觉得,秋天是一场宿醉,是一场清梦,是一派止水,是一片空。
她在那镜子面前呆了许久。
苏明跨出这道门,就是另一个女人了。她早就觉得,这世上有两个我,一个是永远封闭在这房里的我,一个是在市井里苦苦厮混、游刃于红尘中的我。只是不知道哪个我更接近真实。
车子开到了大街上,一路走走停停,总算来到了城北公园。绿化公程已差不多进行了一半,主要树种都基本栽上了,接下来主要是栽花草。
苏明到了公园,看见一帮子工人围成几堆打扑克,闹得有声有色,却没人干活。心里不禁微微一惊,前几天,那个叫陈才的包工头就威胁自己,说再不支工钱,工人就要罢工了。难道他们已经罢工了?
有人看见她进来了,轻轻喊了一声,几个人停了打牌。就见几个脑袋凑在一起,悄悄说了几句。其中一个就喊,苏经理来了呀?苏明朝那人笑了一下,随口问道,这么好的天气咋不干活呢?那人把手里的扑克一下摔了,笑着说,我们都想干呢,就是肚皮不争气,叽哩咕噜地吵着要东西填那窟窿呢!
另一个却骂道,我这肚皮都唱了好几天空城计了,还有个劲?
又一个骂道,就是呢,不要说干这活路,就是有个天仙摆在那里,要老子干那活路,都没劲往她肚皮上爬呢!
苏明就有些尴尬,有些生气,目光往人堆里寻陈才,却没见影子。就只好说,不就拖了不到十天没发工资吗,不至于吧?那人又说,你说得好轻巧哟,你以为我们是拿到馍馍喊饿,干叫唤呀?哪个不晓得,我们这些打工的都是梁上做窝的老鼠,不存隔夜粮的主儿?
苏明又说,最多两天,保证给大家发工资!你们这样拖工,耽误了工期是要扣工钱的,我是跟你们陈才说好了的,也是签了合同的!
那人听了这话,竟哈哈大笑,笑过了说,你爱扣咋扣,充其量把衣裳裤儿也给我们扣了!再不行,你干脆把我也扣了。我就不信,野老公进屋,我赔了睡还倒贴一碗米!
随即引出一片暧昧的哄笑。
苏明气得说不出话来。想了想,就走到一边,拨通了李马华的电话。
身后那些人越说越露骨。
李马华说,我在开会呢,你有啥事?苏明说,我给你的请款报告咋的了?我这里工人都罢工了,你要再不给钱,就要出事了。
李马华犹豫了一下说,那这样吧,你等会儿给我联系好不好?这阵儿钱局正在讲话呢。苏明只好把电话挂了。这时,看见了陈才,正一摇一晃从外边进来。苏明就喊了他一声。陈才径直走过来。还没等苏明开口,陈才就先发了话,苏经理呀,这事儿怪不得我,他们都是阎王殿里的小鬼,难缠得很!这年月也是怪,咋反而是做工的俏了?要换到往年,我要不换人,你都换我了!苏明说,不管咋的,你要让他们干活。
这时,听得那边有人喊,陈哥,你不要见了朵花花儿骨头就发软,莫把兄弟们卖了!你要记到,跟你穿连裆裤的是我们不是她!
另一人说,美人关是难过,你也要硬头冰梆地过哟!
这些话突然一下提醒了苏明,这事儿说不定就是姓陈的支使大家给自己施压呢!这姓陈的一肚子弯弯肠子,几个月下来,为这为那没少和他斗心眼儿。陈才朝那喊话的人挤眉弄眼地说,我还没有个轻重,要你说呀!
苏明突然觉得,这人格外讨厌,却只好忍耐着性子说,就拖了几天工资嘛,犯得着这样呀,又少不了你的。
陈才把嘴一瘪,把手里抽了半截的烟甩手一扔,嘿嘿一笑说,你说得好轻巧,不少了人家的,那你就把钱摆起嘛,你连发工资这点钱都拿不出来,你还做工程呀!你晓得不,我们这些人都是遭你们城里人哄怕了的!你们这些老板,大都是靠骗民工的工钱发财,哪个敢信你们?
苏明还是强忍住心里的气恼和厌恶说,我为这工程都垫了近千万了,甲方到现在还没给钱,你应该体谅嘛。
陈才听了这话,差点跳了起来,瞪大双眼说,那要是甲方不给钱呢,你难道就一直拖呀?我怕是又碰到你妈的冒日鬼了!
苏明说,我刚跟甲方通了电话,下午就去说钱的事。陈才把手一挥,大声说,我不管你那些,你今天要不把钱摆起,兄弟们说了,他们能把树栽下去,也能拔得起来!
这时,突听有人喊道,说那么多废话捞,拔树!喊声未了,一伙人乱哄哄拥向一棵四五人合抱的黄棵树,就七手八脚去推,推得那巨大的身子一摇一晃。苏明突然觉得,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脚底猛地涌上了头顶,竟想都没想,抬手就在陈才脸上打了一巴掌。竟把陈才一下打懵了,用手指着苏明许久才憋出一句话:你竟敢打我!说着,朝那边疯了一样喊,给老子掀!用劲掀!全他妈掀了!这钱,老子们不挣了!就当塞进婊子眼里了!
那帮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发一声喊,一齐去掀那树。陈才喊叫着,从地上抱起一块景观石,呼地砸到湖里,溅起老大一团水花,嘴里骂道,给老子撒野呀!老子要不看你是个嫩闪闪的婆娘,老子把皮都给你扒了!
苏明已完全傻了眼。
那帮人围着那树喊开了号子:
嘿呀着哇
蛇老壳呀
蛇老壳哇
钻地洞呀
地洞堵了
钻肉缝呀
对准那肉缝
使劲地冲呀
那树动得像是疯了一样,却总不愿倒下去。那帮人似乎有些泄气,就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有人朝那树踹了一脚,大声骂道,给老子敦实得很咧,整不倒你呀?
苏明心惊肉跳地看了一阵,突然明白过来,他们并不是真要掀树,真要掀,就不会找一棵根本掀不动的大树,无非是做做样子给自己看,想把自己吓住,这都是事先谋划好了的。心里反而镇静了,就觉得呆在这里没啥好处,转身要走。
陈才却一下横过来拦住了她,两眼盯着她说,你打了人就想走?
苏明心里又慌了,很为刚才的举动后悔,却又不能道歉。她知道,陈才这号人都是吃硬不吃软的主儿。
正为难时,手机突然响了。拿出一看,是况二哥。
况二哥说,妹子,还好吧?
苏明心里不禁一酸,声音就有点哽咽。况二哥连忙问,咋的,有人欺侮你了?苏明眼泪花儿在眼眶里打转,忍了忍说,没有。
那你是咋了?我听你声音不大对头。
苏明正想说话,陈才在背后大了声说,咋的,喊人来帮忙呀!
况二哥听了这话,连忙问,是哪个在跟你这么说话?苏明朝一边走了两步说,一个包工头儿,他们逼我马上开工资。况二哥问,你多久没给他们工资了?苏明说,十天左右,甲方的款没到,我都垫了近千万了,没钱垫了。
况二哥骂道,他狗日的是个啥东西,说话咋这么没规没矩?十来天没发工资就起哄呀!是他给你打工还是你给他打工?这号人咋能叫他逍遥法外!你等到,哥叫几个兄弟过来帮你!苏明立忙说,不用,这事儿我自己能处理。况二哥说,你跟我客气啥?哥晓得这些人该咋弄。苏明说,只是件小事儿,用不着的,事情惹大了反而不好,再说了,都是农村来的,也不容易。况二哥说,妹子,你心肠这么软,咋做工程?你知道吗,说穿了,做工程就是做混蛋!你要做好人,你就莫沾这一行!
偏偏陈才又大声冒了一通,咋的,没人来呀?少给我猪鼻子插葱装大象!有种的就叫他来,老子保证把他伺候好!
况二哥听了,不禁勃然大怒,骂道,我都听见了,这杂种太狂了!我要不把他收拾了,我就不是人日的!你等到,我叫二狗他们马上过来!
苏明还想阻止,况二哥却已经挂了电话。再打,却一直在通话。
陈才只当是做样子吓唬他的,又冒了一通大话,给老子拿起棒槌儿打飞机,你装啥威风!我就不信,老虎的鸡巴还叫猪啃了!
苏明见陈才这般张狂,便不再给况二哥打电话制止。这时,况二哥又把电话打过来,妹子,二狗他们都在路上了。苏明小声说,二哥,我怕把事儿弄大了。况二哥说,你放心,我叫二狗他们都听你的,你叫他们打人就打人,你叫他们挨打就挨打!
苏明心里突然紧张起来,无所措地坐在了一块景观石上。陈才却朝那边高喊,你们弄那大的捞呀,不晓得弄小的?那帮人朝这边看了看,没动。一个人小声问他,真弄呀?陈才说,你不真弄,人家还以为是瞎子戴眼镜儿,装给旁人看的呢!那帮人听了这话,就乱哄哄围了一棵水桶粗的树,发一声喊,那树就轰地一声倒了。
苏明心里反倒平静下来。
正在那帮人围住另一棵树时,突然冲进来一伙人,每人手里拿了一根钢筋,一路喊叫着围了过来。苏明见状,立即高喊,不要伤人!那些人哪里肯听,照准民工身上就招呼,却并不用那钢筋打,只用脚尖踢。早有人嚎叫起来。吓破了胆的民工们四散奔逃,后边的人死死追赶,一时间一片大乱。
苏明急得都要哭了,大声喊,哪个是二狗?一个剃了光头的汉子跑过来说,我是二狗,是苏姐姐吧?二哥叫我们来帮你!苏明说,快叫你的人住手,况明言叫你们听我的!二狗就朝那帮人吹了一声口哨,大家都停下了。民工们大都跑到了大门口,又被堵在门口的人赶了回来,只顾在围墙内乱跑。不一时,又都被赶到了一起,都围在苏明身边,个个惊惶无比。
二狗大声问,哪个是包工头?
苏明见那陈才躲在人群中,缩头缩脑,不敢出声。有人就冲他抱怨,都是你的主意,你咋能当缩头乌龟?陈才只好硬撑着出来。二狗指着他喝道,滚这边来!把那手里的钢筋往一块石头上一杵,咣地一声脆响,早迸出一团火星来。吓得陈才心里一寒,又不敢往前走了,只把眼睛看着苏明,目光里全是恐惧。苏明心里一软,就说,你过这边来说话,没人要你命。陈才畏畏缩缩过来,却尽量离二狗远些。二狗把那截钢筋往地上一扔,嘴里骂道,我当你是个敢日天的硬角色呢,原来是母猪叫伴,你妈个找挨的货!骂着,突然一步上前,一把锁了陈才的脖子。陈才吓得不禁尖声叫道,苏经理饶了我吧,以后我再不敢了,你就是不给工钱我也不敢要了!
恰有一只苍蝇嗡地一声飞进他嘴里,情急中噗地往外一吐,却吐在了二狗脸上。二狗大骂,日你妹子,你还敢吐老子!提起拳头就要打,苏明赶忙拉了二狗。二狗还要犟,苏明说,咋的,不听苏姐的了?二狗只好忍了,指着陈才说,便宜你狗日的了!
那些民工见了,都往后退了老远,只在一边观望。
苏明想了想,对浑身打颤的陈才说,本来是件小事,何必要弄得这么僵?我是那骗工钱的人么?今天就放假算了,你叫人把那弄倒了的树栽好。三天内,一定给大家发工资。陈才连忙说,不用放假,我叫他们马上干活,我保证以后不再说工资的事,你想啥时发都行,都怪我有眼不识泰山。
二狗大声说:你狗日要长记性,再发屁眼儿疯[5],就不是发不发工钱的事了,老子叫你一辈子矮三寸!
陈才一连声地称是。
苏明心里其实一直都有些不忍,就说,欠工资是不对,我马上就去找甲方要钱,一定少不了你的。陈才连声说,那是那是!又接着道,苏经理您要没别的事,我就去喊他们干活了。苏明说,你也不用急着干活,反正都过去大半天了,还是先放一天假。要不,干脆等发了工资再开工,反正大家也好久没休息过了。说完就朝外面走。
二狗领着自己的一帮兄弟跟在苏明身后。二狗说,苏姐姐,你就这么放过他们了?苏明说,他们都是农村来的,被哄怕了,欠他们工钱他们不放心,也很正常。二狗说,苏姐姐是菩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