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就把事情说了一遍。胖女人先是一伸手把她扯起来，然后说，这么个屁事，值得你在这里跟人家搅缠呀，叫他赔就是了嘛！女人红了脸低着头。就听旁边有人说，你是他啥人哟，你把话说得也太轻松了嘛！胖女人一下转过身来，两手往肥嘟嘟的腰里一叉，把围观的人都看了一圈，目光里早有了一层凶蛮，大声问，是哪个在吹夜壶，还是哪个在放闷屁？见没人搭腔，便又说，有种的再放一声老娘听！
有人见不是个事，就往一边走了。
胖女人又转向那女人说，你说，你那水果值多少票儿，我帮你索赔。女人抬头看了她一眼，轻声说，我今天早上去批发来的，五百块钱，还只卖了不到二十块钱。胖女人听了，一瘪嘴道，你这妹儿，平素时在这几条街上转来转去卖水果，我一直当你是个实诚人呢，咋也是个扯谎日白[63]的？你那水果才卖两块钱一斤，就算你打本卖，不赚一分钱，那五百块钱也要批发来整整二百五嘛！我不信你挑得起个二百五，还能在街上走？
女人脸上都红得紫涨了，反像是自己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只把头埋得快抵到胸前了。胖女人这时在她肩上拍了一下说，我不会叫你吃亏，就叫他赔你二百五！没等女人答话，胖女人已经转过来，对尹老三说，拿二百五来！尹老三痛快地答应一声，赶忙从钱包里拿钱，却没有零钱，拿出三百元在手里，就问毕慧有没有五十元零钱。
没等毕慧反应过来，胖女人一把从尹老三手里拿过那三百元，鄙弃地说，你这么一个大男人，咋这么小器？可惜一个雀雀儿落到你裆里了！三百就三百嘛，还要找啥零钱？尹老三只得连声说好。胖女人将那三百元钱塞进女人怀里，嘴上说，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天天在街面上走，保不准哪天就碰上了。见女人只是低着头，又说，我多照顾你几回就行了嘛！又把嘴抵近女人耳边说，我晓得你没吃亏。
女人揣好了钱，担上一个空挑子走了。围观的人见戏已收场，也各自散去。尹老三对那胖女人说，谢谢你阿姨。胖女人却冷笑一声说，哪个是你阿姨？我一见你那副奸猾样子，就晓得你不是个好东西！要不是小慧拉我来帮你，哪个爱管你的野闲！尹老三被她呛得一脸窘色，再不好说啥。胖女人已转身走了。毕慧小声说，你莫和她一般见识，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胖女人却又回身说，你和小慧的事我都晓得，你要敢欺哄她，老娘这身横肉倒下来能把你砸成个屎饼儿！尹老三脸一红，连忙说，我哪敢呀，您老人家放心吧！
等毕慧的幺姨走到街对面了，尹老三才长嘘了一声说，你这幺姨也太歪了[64]，身上的寒毛都能把牛皮锥穿！毕慧却不无得意地说，今天要不是她，我看你咋收场？两人说着话，坐进了车里。等尹老三把车倒正，毕慧说，我们去锦里吧，听说有台湾人在那里搞了个美食节，热闹得很呢。
尹老三这才记起，是要到清水河公园儿去，就对毕慧说，你不能坐这车呢，我要到清水河那边去见赵旭。毕慧有些惊异地说，你去见他做啥，你还嫌他们给你找的麻烦不够？尹老三一说这事就来气，一下抽出车钥匙说，老子就是要叫他规矩点儿，真把老子惹毛了，老子只要点个水，他杂种就要把牢底坐穿！
毕慧想了想说，你不晓得给他打个电话，把话说到就行了，我谅他也不敢了！尹老三说，他给老子一直关机，我没办法才找了唐五儿，把他约到清水河公园里的。毕慧说，他换了个号，我给你找出来，你给他打个电话，把话说硬些就行了，难得去当面剥皮。说着，就掏出手机，翻出了一个号。尹老三觉得有些道理，把那号记下来，就要拔。毕慧说，你咋用你的手机打？他要见是你的手机，他要不接咋办？
尹老三觉得这话有理，伸手在毕慧腿上揪了一把，嘴里说，想不到你个龟婆娘，几天不见还长进了呢！毕慧脸一红，夸张地叫了一声，哎哟！你娃是不是心头发慌了？尹老三又顺势在她脸上摸了一把，然后下车来，到了对面一家杂货铺，门口有一部公话，便照着毕慧给的号码，给赵旭打电话。响了好一阵，却没接。尹老三又打，终于有人接了，却不是赵旭，是一个女人，声音又娇又腻，像是十天半月没下过火线样，一听就晓得是那种野路子上的烂货，问他找哪个？
尹老三说，我是赵旭的朋友，你叫他接电话。那女人就小声对身边的人说，是找你的。听得赵旭说，你问他是哪个？那女人就问，你是哪个？尹老三早不耐烦了，就大声说，你给他说，他娃要是不想过安生日子了，他就不接！
又听见日咕了好一阵，赵旭才接了电话，怯怯地问，你是哪位？尹老三冷笑道，你躲啥子？真要日弄你，你还躲得了？
赵旭愣了一下，便一吞一吐地说，尹哥，那事儿真的与我无关。我是冤枉的……尹老三不耐烦地说，你当老子是瓜娃子呀？你闭上你那嘴听我说！
赵旭连声道，好好，我听你说。
尹老三骂道，你给老子听明白了，你从今往后给老子放苏气点儿[65]，要再弄个啥花板眼儿[66]，老子只需给公安点个水，包管把你匡进去，不坐个十年八年，老子脚板儿朝天，在天府广场走三个转转！
赵旭连声说，尹哥您放心，您这么大仁大义，我要再搞啥名堂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尹老三冷笑道，你要搞明白，你是给我打过电话的，我是录了音的，我只要把录音交出去，你娃就是驼背儿赶母猪——一辈子都莫想伸展！你要不信邪，你就试一下！
赵旭顿了顿，许是真的怕了，就低声下气地说，尹哥您的大恩大德兄弟一辈子不忘，以后您只要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只管腔[67]就是了，兄弟要是有半个不字就随您处置！尹老三却淡淡地说，你搞清楚点儿，老子不是要诈你！
赵旭说，哥说哪里去了，我句句是掏心窝子的话呢。从今往后，毕慧就是您的女人了，您要觉得我背了个皮让您心里不爽的话，我就主动跟她离了；您要是想要我还做这张遮火皮儿[68]，我就一辈子心甘情愿当个龟儿，绝不后悔！尹老三心里反倒有些过意不去了，口气就慢慢软下来。
又说了一阵，料定了赵旭是真的害怕了，便挂了电话。
回到车里，毕慧见他一脸轻松，知道已经把赵旭那短命的摆平了，就说，你看你一脸的喜兴，是不是把赵旭吓趴了？尹老三不打话，在女人腿上捏了一把说，你已经是我的婆娘了，赵旭把你彻底孝敬给我了！女人伸手掐了他一下，笑骂道，你狗日的，摔跟头儿拣了个货郎鼓，赚了个响当当的！赵旭那瓜儿偷鸡不成倒丢了一把米，不晓得他心里多窝囊。停了停又说，你狗日不是不稀罕老娘吗，你心里不是一直都挂着谢芹吗，你去搞她呀！
尹老三假作认真地说，你是不是要这么说，那我就给她打电话了？
毕慧大声说，你打呀，那婆娘要你一眼，老娘自愿让贤！
尹老三嗤地一声笑道，那婆娘是金眼眼银毛毛，要留着给她儿子当聘礼呢！
两人说笑着。尹老三便提议去宽、窄巷子，说那里刚收拾出来，很有点老成都的味道，要逛累了，就找家铺子喝酒，喝出意思了，就找个清净地方拉伸来一盘[69]，不弄得个花谢花飞绝不收兵！女人微红了面皮说，来就来，老娘还怕你？还花谢花飞呢，怕是花还没开，你这鸟儿先蔫了头！
尹老三不打话，只顾发车，却一连打了几次火都没打燃。这才想起毕慧一直在车上听收音机，一定是把电放完了，就生气道，你妈的，你给老子把电放完了，这咋整？毕慧却说，你这是个啥歪货，就这么屁大个时候，咋就放完了？难道它也跟你一样，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尹老三又骂了一句，就下去，把引擎盖揭开，看了一气，却没看出个名堂。似乎这才发现车一直停在转弯处，就对毕慧说，要往前推一下，停在这里不妥当，转弯过来的车很容易撞上。女人就从车上下来，嘴里说，你妈的，老娘还没坐你这车呢，倒要叫它先坐老娘！
尹老三不答话，重又上车来，正把档位排进空档里，却忽听咣地一声响，车子竟然日地一下往前跑了。尹老三早吓得心惊肉跳，却立即回过神来，知道有人追尾了，索性借着惯性，一把放进一档里，那车竟一下打燃了火，呜呜地轰响起来，似乎很委屈。
下车一看，后面早停了一辆白色奥迪，里面坐了一个清清爽爽的女人。尹老三见是一个如花似玉的人儿，便把到了嘴边的一句脏话忍了回去。
偏是那毕慧来了劲，对着车里那女人骂道，你眼睛遭裤裆笼住了[70]？这么大个车摆在这里你就没看见？你就端起只顾住上冲，你以为那是个大尻子男人呀！
车里的女人本是要下来，见毕慧满嘴的脏话，知道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就没下来。
尹老三这时已看清车里那女人，原来正是一起喝过酒、打过牌的苏明。就叫住了毕慧，对苏明笑道，原来是苏经理，我说咋撞得这么温柔呢！苏明也认出了尹老三，笑着陪了几句不是，就下了车，和尹老三一起前后看了，见尹老三的车只是后保险杠脱了一点漆，并无大碍，苏明的车竟丝毫无损。
苏明就要赔钱。尹老三却装做大方地说算了，充其量去做一回漆，最多就是花四五百块钱的事嘛，还赔个啥？苏明就掏出五百块钱来，一定要尹老三收了。尹老三一副推不过的样子，把那钱收了，心里却想，真是老天有眼呢，刚刚被那婆娘诈去三百块，就来了个冤大头，把亏空补上了。
如此一番下来，天色已有些暗了，不觉已堆起一天阴云，沉沉的，像要落到地上来。
阴云下的成都似乎虚胖了一些，像个不愿节食的女人，不经意时已长了一身赘肉。虽是胖了些，却频添了三分风情，叫人觉着有些冲动，又有些贪婪。最让人无奈的，是那满树金黄的银杏，从深秋里开始，就黄桑桑一片，到了隆冬时节，竟愈见黄得不可收拾。经风一吹，那些碎金片儿一般的叶子，扑簌簌飞得满城皆是，仿佛整整一个冬季，都是被这灿烂的颜色包容着的。成都的冬天，总是很难让人看到萧索的征候，总有不肯凋枯的气象，蕴在这些柔柔软软的街巷里。
苏明是要去母亲那里。今天是腊八节，也是父亲的忌日。不想，在这里撞了尹老三的车。等她把车开到这座老迈的大院里时，天已快黑了。一进院子，她就嗅到了一股厚实的香味，一眼便看见了院子里那树已开得无半点拘束的腊梅。但苏明心里明白，那股一下便穿透自己的香味不是腊梅，是已熬黏了的腊八粥，这是任何气味都混淆不了的，那香味几乎是混进她的血脉里了。她一直觉得，这座老院子的一切记忆都与腊八粥有关。除此之外，空气中还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那是新做出来的酱肉的气味。每到这个季节，成都人挨家挨户都要做酱肉，似乎成都人的年俗，就是从这酱肉的甜香里流出来的。一过了冬至，几乎每家人的窗口，都要挂出一串串黑里透红、红里渗黄的酱肉。做酱肉是个很考究的过程，不仅要选上好的猪肉，还要选成色最好的甜酱。先要蒸一作[87]味道醇正的糯米醪糟儿，把渣全部酾掉，只剩一钵清亮而厚实的汁，再把腌过几天的猪肉放进那汁里浸泡，最后才在表面抹上一层甜酱，等风得干了，再抹一层，如此反复三五回，那肉早已香得把一座城都熏透了。苏明觉得，母亲做酱肉简直到了虔诚的地步，先要认真沐浴一回，把指甲修剪得不留余地，将指甲缝剔过一遍又一遍，几乎纯净透明了才放过。然后要焚一炉干透了的香椿枝叶，是早备好了的。苏明永远想不通，住在城里的母亲是怎样把那些香椿枝叶一次又一次弄到家里来的。母亲一生挚爱香椿的味道，坚决排斥任何精心制作的复合型香料。在这一点上，似乎她那三代教书匠的固执与严谨的品性显露无遗。记得父亲常取笑她，干脆去做酱肉卖算了，说不定还能发财呢！母亲就挖苦他，只有你才那么俗，心里只有钱！父亲总是大度地笑过一阵，便坐在那张不知过了多少年岁的红木椅里，一边喝那壶总不离手的花茶，一边看母亲一丝不苟地做酱肉。父亲是个工人，做得一手绝妙的车工活，不知母亲这个出身书香世家的女人是怎样和他扯到一起的。苏明曾经以为，他们之间只有日子，没有爱情。但父亲过世时，母亲还是一个刚过四十的风韵十足的女人，她拒绝了所有试图走近她的男人，把自己的一生完全彻底地交给了那个心里只有钱的车工。这无疑使苏明心里十分震惊。
苏明敲开了这道已看不出原色的门，门里是一个瘦弱而清秀的老女人，一脸细密的褶纹里，泛起一片春风般的笑。苏明叫了一声妈，一下扑到母亲怀里。
母亲一把抱住她，嘴里不停唠叼，你看看你看看，你脸上都起水波了，咋还不带个女婿来给妈看？看来妈真是要帮帮你了。苏明假装生气道，妈，您还说我呢，哪个叫您养了个没人要的女儿？
母亲却轻轻摸了摸她的脸说，你自己看看，哪个有妈养的女儿漂亮？要身材有身材，要扮相有扮相，只是不晓得，那个有福气的家伙还躲在哪里呢，到现在还不来娶我这宝贝女儿。说着，就把苏明往挂在墙上的那块方镜子跟前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