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苏明的手机响了,拿出一看,是一个广州的号码,却从未见过,猛然想起一个人来,就到一边去接通电话。果然是他,那个半年里杳无音讯的况二哥。苏明惊喜万分,大声问道,二哥,你在哪里?况二哥说,我在广州呢!苏明说,你受苦了,我对不住你。况二哥笑道,你千万别这么说,那是我心甘情愿干的事。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你放心。苏明不觉眼眶已红了,柔声道,你咋一直不给我联系呀,我心里一直都悬得老高。况二哥说,这不就给你打电话了吗,前段日子还不太方便。
郑云生见状,顾自到院子角落里,开了车门,坐在车里等,隔着玻璃,眼光有些迷离地看着苏明在那一树初开的红梅花下,跟一个他全然不知底细的男人打电话。见苏明的身影已染了些暮色,又沐了一层淡淡的月华,有些朦胧,有些虚无。
苏明打完电话过来,对郑云生一笑说,我们各开各的车呀?郑云生却从那笑里看出了隐在背后的忧郁和冷,心里微微一颤,却也笑着说,就坐我的车吧,待会儿我把你送回来就是了。
苏明上了车。两人许久没说一句话。
苏明心里似乎有点莫名的忿怒,突然问他,你咋不问我跟哪个打电话?郑云生不禁扭头看了一眼苏明,只轻轻一笑。苏明就更有些来气,就说,你也不问问我对你印象如何,你是不是有些自作多情了?
郑云生似乎毫不介意,只伸手在她肩头轻轻拍了一下。苏明觉得心头微微一暖,却充满嘲讽地笑道,你是不是故意装出一副高深的样子?你以为有了一点年龄,经历了几件破事儿,就有资格装了?
听得郑云生轻轻叹息一声。脸上的笑似乎更温和了。
就是这声叹息,像一把刀子,一下深入到苏明心里去了。她从这声叹息里,似乎看到了这个男人最深沉的那一部分,是包含了时间、挫折一同磨砺出的厚实与苍凉。不觉,心里已经软了,就有些温婉地问,你是咋想起要学宗教的?
郑云生说,说起来可能有点不可思议。有一天晚上,我从文殊院门口过,听见里面传出一段音乐,觉得很缥渺,很空灵,心里忽地有一种淡淡的归宿感。我以前也听过这音乐,并无这感觉。当时,文殊院街口没有一个人,也没有车,只有月光照着我和那座有些寒冷的寺院。突然就有脱离人世的冲动和一种虚幻感。我在那里停了许久,直到人家把那乐曲放了好多遍,不再放了,我才走。这就是我读宗教学研究生的原因。
苏明说,原来是这样啊,你这个人也太容易被俘获了嘛。
说笑着,车子到了一处红灯口,看看要闯过停止线了,郑云生赶忙踩刹车,车子猛地一颠,把苏明吓了一跳。苏明嘴里说,看来你这个师傅姓黄嘛,就把安全带系上。
苏明这时说,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你为啥坐牢?
郑云生说,你看我像个犯啥事儿的?
苏明笑道,一定是诈骗,我看你就像个骗子。你现在不正在骗你的老师么,想把她老人家的宝贝女儿骗到手。两人就笑。笑过了,郑云生说,我坐牢恰恰是因为被人家骗了。苏明笑道,有这等事呀,被骗了还要坐牢?
郑云生说,是这样的,那时我刚出来做生意,听说建材赚钱,就东拼西凑借了一笔钱做建材生意。好不容易做成了几单,赚了点钱,却碰上了个骗子。那人说是个建筑老板,要大量的材料,开了辆宝马到建材市场来订货。也许见我是个刚入行的,太想做成了,就跟我订了一千多万元的货,付了两成款,其余的钱要等货到了工地再付。我还跟他到工地看了,见人家那阵势,上千个民工在那里平场,哪敢有半点怀疑?我就连赊带欠把那一千多万元的货给他弄到工地上去。等我去找他收余款时才知道,那工地根本不是他的,他把那么多货卖给了真正的老板,卷上那笔钱跑了。你说我咋办?我拿啥去给人家货款?除了逃,我有啥法。也是冤家路窄,我到火车站去,准备买张火车票,永远逃离成都,偏偏遇上那家伙也在买火车票,你说我哪会放过他?那家伙认出了我,转身就跑,却跑进了一条死胡同,返过身来要跟我拼命。我见他来得凶,都是两个要钱不要命的人了,我就抢了一个小贩手里的扁担,照准他小腿就是一扁担,没想到那家伙那么不经打,一下就把腿打成了两截。结果,我们两个都被关在同一个地方。
苏明问,那你的钱呢?郑云生说,还好,那家伙还没来得及花,全都存在银行里的。
苏明说,真有意思,一个学宗教的硕士,打断了人家一条腿。郑云生只是笑。停了停,苏明又问,听说监狱里有牢头狱霸,是不是真的?郑云生笑道,当然是真的,我就是牢头。苏明惊道,你是牢头?你是给自己贴金吧,就你这样子,能当牢头?郑云生说,那你觉得牢头应该是个啥样?长红头发?
苏明笑说,你就吹吧,反正这事儿又无从对证。郑云生说,你听我说我是咋当了牢头的,你就信了。我进去时正是夏天,天气酷热,又碰上严打,监舍里挤得不行。我进去前,我们家一个邻居,专门来给我讲监狱的事,说那里面有多黑,但有两种人没人敢欺侮,一是杀人犯,二是二进宫。还教我进去前,第一要紧的是把眼镜儿摘了,说你要戴个眼镜儿,一进去,是个人都敢欺侮你。你不知道,我把眼镜儿一摘,就像个阎王样,我自己看了都怕。
苏明听了这话,就要他摘了给自己看。郑云生就摘了,果是一副凶残相,把苏明笑得都快断气了。
笑过了,苏明问,啥叫二进宫?郑云生说,就是进过两回监的。我那邻居是跟我一起长大的,那家伙是街头一霸,进去过好几回了。我进了监舍,却只有一个剃了光头的家伙在里面,其余都被弄出去做苦力了,正是这监舍里的牢头。我正要放下东西,那家伙突然恶声恶气地骂,日你妈,本来就挤得不得了,又来你妈一个!我那时正在绝望中,哪愿咽了这口鸟气,就回骂,我日你妈,你当老子想来?那人本是要打我,许是从我身上看出了某种绝望和凶蛮,竟然有些怕了。过了片刻,那家伙似有些不甘心地问,你为啥进来的?我笑了笑说,杀人。我说杀人时,说得跟一件屁事儿一样,酷似个杀人如麻的家伙。我看出他都有低人一等的感觉了。他又问,杀死没有?我说,不杀死,我还杀他捞呀。那家伙就露出一副自愧不如的样子。我干脆问他,你是为啥?他竟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我偏要追问。问急了,他就伸出两根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我突然醒悟,这家伙是个小偷。就取笑他,一个大男人做这种勾当,有本事去偷银行嘛,偷不成就抢嘛!做这种不痛不痒的屁事,也好意思来坐牢!那家伙显得十分自惭,就说,那是比不得你,你敢杀人,不简单。说了这些话,他竟把一床被子往后推开,叫我睡那个位置,紧挨着他。你不知道,监舍里睡觉的位置正是地位的象征,他让我挨他睡,就是第二个位置,我的地位就比其他人高了。
苏明说,那你也就是个老二嘛。郑云生笑说,当然做老大是后来的事。有一天晚上,有个人拉肚子。监舍里只有一只便桶,那人要往便桶里拉。老大不准他往便桶里拉,要他拿一件衣裳包了才准往便桶里放。我觉得那家伙欺人太盛,就想发作。我就指着他,要他把自己的衣裳拿出来让他包。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凶,我那时一直都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杀人犯,竟把那家伙吓住了。后来,他把他老婆送来的一条烟给了一个管教,那管教就把他调去了另一个监舍,他在另一个监舍里做了牢头,把这个监舍里的牢头位置就留给了我。
两人笑了一阵。苏明又问,你一个坐过牢的人,咋就当了处长?你是不是也冒充杀人犯,让人家害怕了?郑云生说,从牢房挣扎出来的,只能变成两种人,一种是变本加厉,对一切都充满仇恨,似乎所有人都欠了他;一种是世事圆通,骨子里却充满力量,没有哪个能挡得住他往前的脚步。
苏明问,那你是哪一种?郑云生笑说,你说呢?
苏明想了想,却换了个话题,你们宗教局是不是对全省的寺院都孰悉?郑云生说,基本上都了解。苏明又问,那你晓不晓得有个高木寺?郑云生想了想,摇摇头说,没听说过。在啥地方?苏明说,在川北,只是个荒山野寺。郑云生说,你咋知道的?苏明就给他讲了秋天去川北看红叶,在深山密林里,意外地碰上了那座荒寺和那个老僧,也讲了自己曾做过的梦。
两人竟一时无语。
不觉,已到了塔子山公园。一派灯海照耀如昼,灯影里的男女往来不息。公园门口已聚了一大堆人。郑云生把车开到大门旁边的停车场,叫苏明在车里等,他先去买票。等了许久,郑云生才过来,一屁股坐进车里说,好不容易挤进去,却又不卖票了,说人已经超限了,叫明晚早点来。
苏明却有点如释重负。
心里不觉对这个男人已有了一点依恋。
只好又把车往回开。快进城时,远远望见路旁有一个叫玉楼春的茶楼,有几分古雅。郑云生说,何不到这里坐一坐?苏明见那店招,看起来既通透又温润,真像是玉雕一般,也有几分喜爱,就答应了。
两人走到这玉楼春门口。早有一个花枝招展的迎宾小姐迎了上来,问他们是喝茶还是打牌。郑云生说,要一个清净的小包间,只喝茶。那小姐把他们领到了一个地方,是一间面东的小包房,正对了一个冰轮似的满月。窗外,隐约是一丛正开的春梅,一股暗香悄悄流进来,似带了一些轻薄的羞惭,正是初春时节的那番怯懦。
小姐伸手按了墙上的开关,一片灯光哗地一声亮开来。苏明觉得,这灯光太猝不及防了,有点难以承受的感觉。郑云生似乎看透了她,对小姐说,把灯关了,点一支蜡烛来就行了。苏明心里突地有了温暖。
小姐就把灯关了,说了声请稍等,转身去了外边。不一时,进来了另一个小姐,手里拿了一个烛台和一支蜡烛,对郑云生说,先生,点蜡烛是要另收费的。郑云生笑了笑说,你只管点就是了。点好了蜡烛,屋子里似浮着一层水,又像飘着一匹轻柔若无的绸缎。苏明觉得,自己是可以在这烛光里躲避起来的,似乎忍不住有些感动。这时,小姐问,请问二位喝啥茶?郑云生问苏明,是不是还喝铁观音?苏明却突然想起了爱喝菊花水的况二哥来,便说,来壶菊花水吧。郑云生就说,那就都喝菊花水。苏明突然觉得,心肠里已有了许多柔软,就说,你爱喝铁观音你就喝,不用管我。郑云生笑道,就喝菊花水,坐过牢的人,对任何东西都没啥特别要求。
不一时,一壶滚烫的菊花水上来了。小姐斟好了两杯,出去了。两人都看了一阵窗外那月,觉得那月光似在缓缓下沉。月光下,一派透明的空正缓缓舒展,似只在一瞬之间,便洗尽了所有的尘埃。郑云生忍不住叹道,好一轮春月,真是禅静般的境界。
苏明轻轻呷了一口菊花水,见对面的郑云生似有些朦胧。不由得想起,连日来自己心里渐生的种种疑虑和茫然,就说,我想听你说一说宗教。
郑云生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很深,如两口古井,脸上似蒙了一层水雾。
他把目光移向窗外,有些自语似的说,那我先打个比方。现在我们坐在这屋子里了,诱使我们进入这屋子的,是我们对茶的执着和这座看似美丽的茶楼,这是我们的需要。于是,茶和这间屋子,一起为我们制造了一个看上去很不错的陷阱。这里,有一个先决条件:这间屋子的所有出口,是预先封死了的。那我们已经处在一个无法脱离的困境中了。但我们却能透过这层玻璃,透过玻璃外边的栅栏,看见那月亮,如同一派广大无边的水,在一个无边无际的空间里任意流淌。于是,我们就会对这茶和屋子产生怀疑,就会有进入那月光里的冲动。但我们如何走得出这间屋子?当我们试图从里面打开那扇窗时,才发现,那窗是从外边上了插销的。窗子,对我们其实只是一个假象。就在我们绝望的时候,有一只无形的手,从外面帮助我们打开了那扇窗。于是我们获得了出路,这就是宗教。它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力量。
苏明靠在了沙发上,把郑云生的话咀嚼了一回。又说,你看见了那只手?
郑云生淡然一笑说,曾以为看见了,结果却没有。也许,那只手永远不会向我们伸过来。
苏明微微一愣,慢慢说道,你是说,我们永远也走不出这间屋子?
这时,听得远处有一阵阵此起彼伏的轰隆声,不时有强光闪来。
是有人在放烟花。
郑云生看了看窗外,一明一灭里,月与花依然沉静如故。就说,问题是,我们舍不下这间屋子和茶。我们似乎并没有要走出这间屋子的理由。至少在一壶菊花水尚且温暖,而这烛光犹自温软的时候,我们怎会有离开的理由呢?因此那手就不会出现。
苏明有些惊异地问,你是说,我们只要有某种需要时,那手就会出现?
郑云生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水说,你完全可以这么理解。真正的悲哀在于,我们其实根本没有过那种需要。
苏明对他的话有些疑惑,想了想说,我觉得我现在就有那种需要。
郑云生轻轻一笑说,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在此之前,对我们影响最深的人是谁?
苏明说,当然是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