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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迟到了。

我讨厌迟到。

我本应当在下午5点与阿尔特碰面,而现在已经4:45了。我沿着走廊冲向教员办公室。由于没记住大门的新密码,我只好在外面等其他老师放我进去。我把多余的复印资料塞进文件格,把花名册放到盒子里。跑到出口时,人文系的主任萨米提醒我明天的课由于房屋维修被取消了。我在心里暗暗记住,同时冲出学院大门,从大绿街连跑带跳地冲到了京士威。天空一片灰暗,乌云密布。一路上没有出租车,我必须坐地铁到牛津广场,但是自从7月7日地铁连环爆炸案以后,我尽量避免乘坐地铁。相比而言,我更喜欢坐公交车。但阿尔特讨厌公交,因为他觉得公交车的速度太慢了。

我从街角处冲向公交车站,越过数条不平坦的人行道和一群意大利少年。天啊,我看见一辆8路车沿着高霍尔本大街慢慢地朝我驶来。这趟车可以把我送到约翰·路易斯,从那里我可以迅速到达哈利街。刷完牡蛎卡,我放松地靠在一根杆子上。旁边一位头发蓬乱的年轻女子正在全力对付婴儿车里的宝宝。

“你他妈的给我坐下!”她咬牙切齿地说。她的声音里带着无比的愤怒。我赶紧转过身走到了公交车的前部。

5:15,我到达诊所。阿尔特正等在门口。我先看到他——精干而温文尔雅。他穿着一件保罗·史密斯的深灰色外套,这是他的最爱。和往常一样,他穿着时尚而简约,里面是一件简单的衬衣,没有系领带。阿尔特穿这类衣服总是非常好看。他转过身看着我。他看上去非常疲惫,同时也很生气。朝他走去时,我从他扬起眉毛的方式看出了这一点。

“抱歉,我迟到了。”我仰起脸说。他亲吻了我,但只是迅速地轻轻掠过我的双唇。

“没关系。”阿尔特说。

事实上,我并没有真的感到抱歉,他也不是真的无所谓。阿尔特其实知道我并不想到这里来。

我跟着阿尔特走进诊所。穿过门厅的时候,他把外套脱了下来。他的衬衣领口内有一道小小的划痕。你可能看不见,但我清楚地知道,正如从阿尔特生硬的胳膊我就能体会出他被我惹恼了一样。我应当感到愧疚。毕竟我迟到了,而阿尔特的时间是宝贵的。我知道挤出这段时间对他和我而言都是相当困难的。

走到候诊室门口,他停下来,转过身,面带微笑。很明显他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塔曼斯尼医生刚刚还在这里。他看到我们回来会非常高兴的。”

“你已经和他聊过了吗?”我很惊讶,因为会诊的时候医生很少离开自己的房间。

“我到的时候,他正好在接待处。”阿尔特牵着我的手,走进候诊室。这里是典型的哈利街(哈利街:许多名医居住、看诊的地方,也是号称英国人工受孕成功率最高的地方)风格:一排呆板的印花布扶手椅和与之配套的长沙发。壁炉的架子上放着干花,上方还有一幅很糟糕的现代艺术作品。墙壁上挂满了嵌在玻璃框里的证书、执照和奖状。我看到了角落里镜子中的自己:外套皱巴巴的,头发看上去像是一周都没有梳理过一样。是该修剪一下头发了:刘海耷拉在眼睛上,发梢干枯而开叉,毫无形状地卷曲在肩头。在失去贝丝之前,我每隔几个月就要挑染和修剪一次头发。我的衣服笔挺,头发整齐。在红润脸颊的衬托下,我的眼睛总是熠熠发光。那时,我还会按时健身锻炼。但现在,我似乎没有了那份精力。

“医生是准时的。但因为你没来,所以让另外一对夫妇提前进去了。”阿尔特带着一丝责备之意。

我点了点头。阿尔特把他的手放到我的胳膊处。

“你怎么样?你的课如何?”

我仔细地看着他。他的脸看上去还是有些孩子气,尽管上周他已经年满四十。我不知道是他下巴柔和的曲线,还是脸颊上的酒窝,亦或是大而充满渴望的眼睛让他显得如此年轻。我轻轻地抚摸他的脸颊。手指底下的皮肤有些粗糙。阿尔特必须每天刮两次胡子,但是我一直都喜欢他留胡须的感觉,这使他看上去更加硬朗和性感。

“我的课挺好。”我的喉咙一阵发紧。我是如此地不希望到这里来。“我真的抱歉来迟了。只是……只是又到了这里。”

“我明白。”阿尔特用胳膊环绕着我,拉我依偎在他的胸前。我将脸埋在他的脖子处,闭上眼睛尽量不让眼泪流出来。

“这次肯定能行的,我相信。简,轮到我们了。”

阿尔特看了下表。这块表他已经戴了多年,表面有许多刮痕。这是我送给他的——他生日时我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也就是我们相遇后的三个月之后。那天晚上,阿尔特第一次让我买单;因为是他的生日,我坚持要这样做。那是一个温暖的春夜——经过数月严寒后的第一个温暖的夜晚。晚餐后,我们沿着河堤散步,穿过滑铁卢大桥一直走到泰晤士南岸。阿尔特告诉我他关于洛克斯利·本森的计划——他一生都在寻求的一种信念,值得他投入自己所有的精力而勇往直前的东西。

“你的工作就是一切吗?”我问他。

阿尔特拿起我的手,告诉我“不是”,他说我才是他一直追寻的,我们的关系比其他任何东西都要更为重要。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对我说他爱我。

我轻轻地推开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眼泪。除了阿尔特外,候诊室里还有三对夫妇,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我哭。我坐下来,闭上眼睛,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我调整好呼吸,尽量让自己从混乱的思绪中摆脱出来。

我深知,阿尔特仍然爱着我。如果他不再爱我的话,他不会在失去贝丝之后一直陪我走过那漫长而糟糕的一年,更不用说自那以后六次失败的试管受精实验。

但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他是否真的在听我说话。我努力地跟他解释我有多么讨厌来诊所。这些年来试管受精的起起落落,从上次实验到现在已经有一年的时间了。那次回家后我坚持要休息一段时间,而网络不孕论坛上著名的谭先生也对此表示支持。阿尔特同意了——我们俩都希望能够自然受孕。真的没有任何理由说明为什么我就不能怀孕——至少没有任何人发现任何原因,同样也没有任何理由能够解释为什么每一次试管受精都不能让我成功怀孕。

阿尔特在前段时间一直都试图劝服我进行新的治疗,他甚至安排了这一次的预约。而我一直都无法忍受新一轮的折磨,包括身体上的副作用和心理上的重创。我来这儿已经太多次了:随着一个周期的开始,我每天都要到诊所进行检查,在特别的日子特别的时间服用药物——所有的这一切只是为了检测卵泡是否足够大或足够多,或者是胚胎是否能够成活。接下来是一个又一个的周期,在排卵或行经的时候,这些事情一直都纠缠着你。如此反复多次。但是,谁都无法把她带回我的身边。

贝丝,我的孩子,一出生就夭折了。

我想把我的想法都告诉阿尔特,但是这就意味着必须重新提到贝丝。她已经与疼痛和悲伤一起封存到了我脑海里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不愿意重新去揭开那道伤疤。

“洛克斯利先生,太太?”

阿尔特迅速站了起来。护士朝他微笑着。很少有人不朝阿尔特微笑,即便是他出现在电视上的《审讯》栏目。他有着男孩般的魅力和精力。我肯定他的成功一半源于此——他看你的方式,他那神采奕奕的眼睛,都让你感到非常的特别,仿佛你要说的或做的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一般。

当然,另外一半原因就是,阿尔特聪明机灵,而且动力十足。妈妈遇见他时就看出了这一点。在他成功之前,在没有资金也没有抵押的情况下,他已经建立起了自己的公司——一家网络伦理投资公司。“这个生意肯定要红火起来。”她边做鬼脸边说,“但是你要确保自己别被燃烧起来。”

塔曼斯尼医生的办公桌相当的大——全棕皮的四边用铜纽扣装饰。这个有着一张橄榄肤色的尖脸和精致双手的小个子男人几乎被大桌给遮挡了。他的指尖相互顶着(这是他说话时的常见动作),看着坐在桌子对面的阿尔特和我。

“这一次我建议你们尝试卵泡浆内单精子注射,”他慢慢地说,“我们将精子直接注射入卵泡内。”

“看见了吧?”阿尔特用胳膊肘轻轻地推了推我,就好像我们坐在教室的后排一样,“我就说过肯定会有新办法的。”

我盯着塔曼斯尼医生的手指。想到这双手曾经进入过我的身体时,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做一名妇科医生的想法更是荒诞。从另一方面而言,我是喜欢塔曼斯尼医生的。我喜欢他的镇定,即便是阿尔特表现非常强硬的时候,他仍然非常冷静。在我六次失败的人工受精实验中,其中有四次是塔曼斯尼医生主治的。我们在一起已经经历了很多。

“卵泡浆内单精子注射并不是新方法,”我抬头看着塔曼斯尼医生,说,“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为什么是现在?”

塔曼斯尼医生清了清嗓子,说:“卵泡浆内单精子注射法通常在精子质量不高的情况下使用。当然,你们的情况并非如此。但是,在夫妻双方受精率较低以及排卵期卵子数目较少的情况下,这种方法也是同样有效的,而您正好属于以上两种情况。”

“这个比普通试管受精的费用要贵很多吗?”我问。

我提到钱的时候,阿尔特的身体稍微有些僵硬。这是一个非常细微的举动,但是我明显地感觉到了,就好像动物竖起耳朵,仔细地辨别危险的声音。我重新又看了看塔曼斯尼医生的桌子,那些铜纽扣在灯光下隐隐地闪着光。我在想是否有人特意将它们擦拭抛光过。

“确实是要贵多了,”塔曼斯尼医生说,“但是毫无疑问这种方法将极大地提高怀孕的几率。”

“那么,卵泡浆内单精子注射法都包括哪些步骤呢?”阿尔特问道。他的语调适中,但是我能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他的坚定。他不希望我或者他自己被人牵着鼻子走。

塔曼斯尼医生微笑着说:“对你们而言,卵泡浆内单精子注射跟正常的试管受精没有太大的区别。”他开始讲述实验的步骤。这时我的思想开始抛锚。我早就知道卵泡浆内单精子注射这种方法,这是几年前我就重点关注过的方案之一。

“……就像是一个被清理干净的软件平台,只等着为新电脑设计程序了。”

阿尔特笑了,他喜欢塔曼斯尼医生用的这个比喻。

“那么你们怎么看呢?”塔曼斯尼医生问道。

“我们当然要试一试。”阿尔特看着我说。

那一刻,我对阿尔特代表我说话感到很生气。但随即我意识到,我答应他来这里,他就认定我是同意的。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跟他沟通过我真实的想法了……

“我不知道,”我有些羞愧,“我是说,我对试管受精了解不多。我们一起面对吧。再过几个月我都快四十岁了……”

“年纪还不算太大,”阿尔特转向塔曼斯尼医生,“麻烦告诉她,年纪还不算太大。”

塔曼斯尼医生深呼吸了一口气。他的脸看上去依然平静,而且专业,但是在他的内心他肯定感到奇怪,为什么我有这些疑虑还要上他这里来。“当然了,洛克斯利太太,您是对的。我们不能跟您保证什么。但是您曾经怀孕过,这就是一个非常好的迹象。在试管受精方面,四十的年龄绝对不算太大。”

我看着他,他的笑容是温柔的、宽慰人心的。

“我不这么认为,医生。”我的声音开始颤抖,“我不敢确定我能够……能够再一次坚持下去……”我说话断断续续,低头看着地毯。最远的那条桌腿处有一个棕色的污渍,呈四季豆的形状。

为什么说出自己想要的,自己是如何感受的,对我而言是这么的困难呢?

阿尔特在我耳旁低语,他的声音和往常一样热情。“简,我们必须继续尝试。明白吗?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就单精子注射数据再做一次全面的风险评估。我保证,我会解开这个谜团。如果成功的话,我们就一起来努力,像我们以前做其他事情一样。”

我抬头看了看四周。塔曼斯尼医生已经走到了房子另一边用帘子隔离的区域。他在低声和什么人说着话,以便让我和阿尔特有时间统一意见。

我看着阿尔特,他的眼睛里跳跃着新的希望之光。我恨我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有同样的感觉。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亲爱的,药物、会诊,所有的一切,”阿尔特继续说道,“但是要知道我们已经一起经历了五次……”

“是六次。”我更正道。

“……但还是值得的,”阿尔特坚持道,“难道你不认为这是值得的吗?”

我摇了摇头。也许在贝丝之后,我曾经有那么一次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尝试失败的疼痛,让我感到真的不值得。

阿尔特皱起眉头。“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就不愿意再试一次,”他试图表现出对我的同情,但是他的声音明显带有一丝不耐烦,“我是说,假如有成功的可能性呢。”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这个与可能性、危险因素或者药物都无关。”我看着他的眼睛,希望他能明白。我的声音近乎耳语,要说出她的名字来太难了,“是贝丝。”

他的眼睛充满了困惑,“你的意思是,再试一次就是对她的记忆不忠吗?”

“并不完全如此……”

“噢,简。这并不意味着不忠。如果有任何事情能够证明我们有多么爱她,我想那就是……那就是我们希望有人能够取代她。”

取代她?

塔曼斯尼医生回到了桌旁,指尖互相顶在一起。

阿尔特的话仍然在我的耳旁回旋。我再次盯着地上四季豆状的污渍,血液直冲到太阳穴。

“我想我们还需要一点时间考虑这个问题。”阿尔特说。他的声音听上去生硬而且遥远。

“当然可以。”塔曼斯尼医生笑着说。我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他的笑意,但我还是盯着地毯上的污渍。“在这一阶段,这也只是一个建议而已。我认为我们一次只需要采取一个步骤就行了。”

我抬头说道:“这个主意真不错。”

阿尔特用胳膊绕着我的肩膀,说:“完全正确。”

几分钟后,我们走出诊所,乘坐出租车回家。阿尔特拒绝其他的交通方式。如果愿意的话,他可以有自己的司机,因为如今的洛克斯利·本森已经相当成功,但是他讨厌那副精英人物的形象。我告诉他坐出租车也给人精英的感觉,但他说这是最切实际的解决方案,因为公共交通实在是太慢了,他的时间就是金钱。

我们都没有说话。我依然有些晕眩。突然我意识到阿尔特在跟我说话。

“抱歉?”

“我希望你不要那样做。”他将我的手放入他的双手之中。

我低着头,发现自己左手大拇指的指甲被咬凸了,旁边的皮肤也红红的,受了伤。我把指甲藏起来,不让他看见。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咬手指头。

阿尔特的手指有一种温柔的力量。“既然你这么坚定不愿再做试管受精,那你为什么还同意我预约医生呢?”

出租车窗外,太阳正低挂在摄政公园的上方。天上没有一丝云,湛蓝的天空上悬挂着的太阳如同一个正在燃烧的橙色圆盘。我回过头看着阿尔特。在温和的光线下,他的眼睛闪闪发亮,而我的心充满了对他的爱。尽管在生意场上阿尔特相当的冷酷,但是他一直是我所认识的最好的男人。

“今天的会诊我很抱歉。我知道这对你是不公平的……”我缓缓地说,希望自己的思路不至于太混乱。

“你在胡说什么呢?”阿尔特柔情地说。

我们双目对视了一会儿。接着,阿尔特身子向前倾斜,说:“你能告诉我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吗,简?因为我想……要知道,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我只是想弄明白,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你认为不再尝试反而是正确之举呢?”

我点点头,想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我该如何解释自己头脑中的困惑和脆弱之处。

“如果要‘取代’贝丝的话,我无法想象。”我说。

每次提到她的名字我都会心痛。但是不说并不能否定她的存在,那样会更糟。我的胃开始绞痛。

“我并不是要取代她。”阿尔特耸耸肩,重复了之前他说的话。他坐直身子,“很明显,我们无法取代她。但是我们能够拥有做父母的经历,她的离去使我们失去了这样的经历。”

“我不知道。”

阿尔特用手指拨弄着自己的衣领,摸着那道隐隐的划痕。“那么为了我们,请让我知道。”

“钱呢?”我皱眉说道,“我们已经花了太多的钱了。”

阿尔特挥挥手,说,“要知道,这对我们而言并不是问题。”

确实,尽管我仍然不在乎阿尔特挣钱的多少。但现在毕竟不是以前奋斗的时候了:一直以来,洛克斯利·本森都干得不错,但是真正发达是在今年。事实上,他的公司是目前英国发展最快的小型企业之一。

“我指的不是钱的数目。我的意思是,好好的钱都被浪费了,却没有好的结果——”

“天啊,简,并没有那么多钱,只是几千镑而已。现在的《审讯》栏目每天都有很多事情可做。有一次我约见客户时碰到的一位女士在政府部门工作,她想约我明天到布鲁塞尔见面。要知道,简,我们现在干得很好,正如我之前跟你承诺的一样。我们就要发大财了。”

“但是……”我停住了,我无法说出我的真实感受,正是阿尔特生意上的成功让我感到自己的不足。这太不公平了,他在为我们而努力地工作,而怀孕能让我与他有平等之感。看起来,我最终要为了我们的婚姻而做出适当的贡献。目前,他正在赚大钱的事实在不断地提醒我,在我们之间这场不言而喻的交易中,我没有能够遵守自己的承诺。

“你必须这样做,简。我们可以的,我一定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他的话,他的嘴,他的整个身体……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的有说服力。从经验来看,我几乎无可抗拒。

“你真的想再试吗?”

阿尔特耸耸肩:“那还有别的选择吗?领养?”

我摇摇头。这是我们曾经达成的一致意见——如果我们要一个孩子的话,他必须是我们的孩子。

“是的,简,我真的希望有自己的孩子。”阿尔特倾身向前,“但必须是在你也想要的情况下。”

在那一瞬间,他看上去如此的脆弱,像一个可怜的孩子。我知道,我无法从贝丝离去的事实中自拔这件事让他感到很害怕。我知道,因为这个,爱也会离我们而去……因为有一天,我必须在贝丝和阿尔特之间做出选择,要么离开贝丝,要么离开阿尔特。

“我想和你一起努力,简,”他喃喃着,“请你明白,请你再试一次。”

出租车在卡姆登街道和肯特路之间的交通灯路口缓缓地停了下来。我和阿尔特第一次相遇就是在卡姆登。那是十四年前,我和我的好朋友海恩一起参加一次盛大的新年聚会。那时阿尔特二十六岁,正处于自己创业的第一年。他和一群同事一起来到聚会,他以为那里会有许多派得上用场的人物。而我也只是来寻开心,顺便享用免费的饮料。

我们在吧台相遇。在那里阿尔特的一个同事特里斯遇上了海恩,他俩是失去联系的大学朋友。当然,海恩把我介绍给了特里斯,而特里斯又把我介绍给了阿尔特。阿尔特为我们每个人都买了饮料,却不幸被从洗手间回来的我撞翻。对此他表现得非常亲切,很快又给每个人买来了饮料。而后来我才知道,那时他也就刚够糊口而已。我们开始聊天。他跟我讲起了洛克斯利·本森——他与好朋友几个月前才创立的公司,他希望能够掀起网络贸易的新浪潮,他信心十足地认为自己公司提供的投资是道德的,能对社会和环境负责。

我告诉他我在一家极其无聊的家庭杂志工作,写一些关于烹饪和装饰的策划,但是希望有一天能够自己写小说。我记得阿尔特的干劲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为将来的风险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愿意为自己想要的承受一切失败,以及他关于出人头地并不等同于挣钱的观点。

在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只要是阿尔特想要的,他总能得到,包括我。

“简?”

我咬着嘴唇。这时,外面天已经黑了,路灯慢慢亮了起来。出租车在肯特路上死气沉沉的商店旁缓行。如果不娶我的话,阿尔特可能都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爸爸了。他应该拥有孩子,我不能阻止他拥有孩子。

“我能掌控一切,但没有办法掌控希望。”我说。

阿尔特笑了。我知道他并没有真正明白我的意思。但是他爱我,这就足够了。

“你为什么不检测一下卵泡浆内单精子注射数据呢?”我说,“验证一下你自己的想法。这样我们就可以做决定了。”

阿尔特高兴地点点头,同时把手伸进口袋里。一秒钟后,他的手机就开始震动起来。我这才意识到,在刚刚过去的一小时之内,他肯定是关机了,而平时他手机处于关机状态最多就几分钟的时间。

接下来的一路上,直至走进家门前,阿尔特一直都在接电话。我们的斯洛伐克籍清洁工莉莉娅正打算离开。关门的时候,我注意到,门厅暖气片旁堆放了一些信件。我拿起信件,走进厨房。楼下的其他房间我们用得很少,这个房子对两个人而言实在是太大了。

我悠闲地读着信件。有一张明信片是妈妈寄的,她正在澳大利亚和新男友度假。我把明信片放到厨房的桌子上,站在废纸堆旁,将其他垃圾邮件随意丢在上面。我把其中的两封账单和一封印有阿尔特律师事务所徽标的信封挑出来放到一旁。其余的全都是垃圾信件,诸如杂志、外卖传单之类的。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天就能收到这么多毫无意义的信件?

阿尔特还在继续打电话。他的声音低沉而急迫,经过厨房门的时候大一点,然后又变小了。我把这些信件扔到废纸堆上,纸堆摇摇晃晃的,最后终于倒塌。

“狗屎。”在我捡这一堆信件的时候,阿尔特出现了。

“怎么啦,简?”

“天知道,怎么每天都会有这么多的信件呢?”我抱怨道。

“他们把明天在布鲁塞尔的会议提前了,所以希娜帮我预订了明天更早的一个航班。”

“什么时候?”

“会议是十点开始。我大概六点就得走,我在想今晚可能要早一点……”阿尔特的眉毛往上挑,迟疑着说。我笑了,至少这就意味着今晚关于试管受精的计划要落空了。

“当然了。”我回答道。

我们一起吃了晚饭。我看着无聊的电视节目,而阿尔特在一旁打了无数的电话,核对了各种各样的电子数据表格。节目继续到了《十点新闻》。当出现第一个广告的时候,我感觉到阿尔特的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睡觉吧?”

我们一起上楼。阿尔特把衣服脱在红橙相间的地毯上,揭开羽绒被。他躺在床上,看着我露齿而笑。我也躺了下来,任凭他抚摸。

说实话,我喜欢阿尔特愿意与我做爱的想法甚过做爱本身。我们关于试管受精的谈话一直在我脑海萦绕,挥之不去。我稍微动了一下,试图迎合他。阿尔特对待性的方式和对待其他事物一样——只要他想要他就一定要得到。我并不是说他曾经有过不忠,或者说他的床上功夫不行。只是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对性知道得并不多,他继续着,正如十四年前我教他的一样。

“简?”阿尔特手肘撑在我身旁,皱紧了眉头。我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已经停了下来。

我微笑着,把他的手放到了我的两腿之间。我强迫自己做出回应,终于有了一丁点效果。不管怎么样,已经足够了。阿尔特认为我已经完全想通了,所以我能感觉到他的放松。

我的思绪又回到了楼下那一堆废弃的信件上。我知道真正干扰我的是那些文字——无止境的杂志和书籍在商店的书架上为抢夺空间而战。网络上也是如此。我曾经是这其间的一员:在嫁给阿尔特到怀上贝丝的那一段时间内,我撰写并出版了三本书。有时候世界上出版物的数量给人一种窒息的感觉,让人透不过气来。

阿尔特呻吟着,我只得再一次给予配合。

当然也不只是这些纸制品的原因。阿尔特一向以“道德先生”自居,坚持认为我们是超级环保主义者,用不同的盒子装各种不同的东西:铝、纸板、玻璃、厨房垃圾、塑料等等。

有时候我真的想跟以前一样,把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儿地装在黑塑料袋里。我的思绪回到了童年时代。我踩着草地,用力地拽着垃圾袋穿过后院,走向父亲。他偶尔会在旅途中路过来看看我。青草散发出清新的味道。父亲刚刚修剪过草坪,现在正在将草屑堆成肥料堆。我需要帮助,所以我拖着厨房垃圾朝他走去。他笑着说,大部分的垃圾都不会腐烂,因此我们可以用来做篝火。我至今还记得那堆火的味道,我的脸被火烤得发烫,但背后却感觉冷飕飕的。

阿尔特一边全力冲刺一边亲吻着我的脖子。我希望他赶紧结束这一切。因为事后他往往会很快入睡,而我可以起来喝上一杯茶。

阿尔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的动作也越来越猛烈。我知道他要到达高潮了,但他会一直等着我,坚持住。我朝他笑了,知道他会明白我的意思。一分钟后,他呻吟着趴在我身上。我抱着他,感觉他从我的身体悄然滑落,紧接着一股湿热流到床上。他的头搁在我的胸口,而我却格外地喜欢此刻脆弱的他。

我等待着……

阿尔特紧紧地贴着我,心满意足地叹息着。然后他从我的身上翻滚下去,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胸口。他的呼吸声变得越来越重。我从他的胳膊下抽身出来。这是一直以来我都清楚却不愿意面对的一件事情——我们的性生活已经成为了例行公事。我想这么多年之后这也是不足为奇的。当然这比我痴迷于怀孕的那段日子要好得多。那个时候阿尔特处于极大的压力之下,因为总是要在恰当的时候去做,而我也极其讨厌为了让自己怀孕而失去该有的乐趣和偶然。多年以来我已经不再去检查自己是否处于排卵期,但也许那段历史已经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或许这就是传统的婚后性生活:可预见的、舒适且安全的。但是我不抱怨。也许有一天我会跟阿尔特好好地谈一谈,他肯定会认真地聆听,而且他也会尽力去做得更好。我知道阿尔特做任何事情都不会失败。

地板上,阿尔特裤口袋里的iPhone手机开始响起。他被惊醒过来,叹着气伸手去取。

在他接电话的时候,我起床下楼。

等我醒来的时候,身旁已经空了。阿尔特早已前往希思罗机场。一条湿毛巾搭在他的枕头上,我生气地把毛巾一把甩到地上。

半小时后,我已经收拾妥当,正在吐司上涂抹黄油和酵母酱。新的一天开始了。星期三上午正常的课被取消了,我也没有其他的约会,甚至都没有约海恩一起喝咖啡。但是我隐约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今天应该要做点什么。

“你可以写点什么。”一个声音对我说。

我将其忽略。

这时,门铃响了,我轻轻地走到前门。我没有想到会有人来访。也许是邮差吧,但还是小心为妙。我挂上安全链,从打开的门缝里往外看。

一位黑皮肤、身材丰满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前的台阶上。

我的第一反应是她是耶和华见证人,所以马上振作起精神来。

“您是杰妮芙·洛克斯利吗?”她的声音非常温柔,带着点中部地区的口音。

我盯着她,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她犹豫着。通常情况下,耶和华见证人不可能有这么详细的信息,因此我的脑子里迅速闪过各种侵害的场景。这名女子没有经过销售训练的那种声势,实际上,通过我的仔细观察,我发现她甚至有些紧张。她穿着一件廉价的尼龙外套,腋窝下还渗出些许汗渍。

“我……我……”她结结巴巴地说。

我没有说话,但是我的心跳突然加速。是阿尔特或者是我认识的其他人出了什么意外吗?门仍然还上着防盗链。我打开门。这名女子双唇紧闭,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恐惧和尴尬。

“怎么了?”我问道。

“是……”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是关于您的孩子。”

我盯着她:“你想说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她还活着。”她的黑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您的孩子,贝丝,她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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