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京到办公室清理东西,一个人,佝偻着背,头发显得更斑白了,加上没有心思整理,就显得尤为凌乱。他一会儿踮起脚尖拿东西,一会儿蹲在地上搞包扎,一副很吃力的样子。他的办公室就再没人来了。
魏聿明送文件给贾志诚,经过这里,见了,就进去,看到这种样子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且不说他以前是这里的一厅之长,也不说他对自己如何,他毕竟还是一个老人。他应该得到帮助。
于是魏聿明说:“郑厅长,我叫两个人来帮忙吧,再买点纸箱子。您只管把自己的东西清好,由他们来包扎。您指挥指挥就行了。”
郑京说:“谢谢魏主任。见大家都很忙,我不好意思叫你们。”
魏聿明想了想,又说:“您家里肯定也要清理和打包,我再叫他们送点纸箱子过去。如需要帮忙,就打电话给我。您千万别客气。这样,您先歇着,我这就去叫人过来。”
郑京就很感动,说:“你这么忙还想着我,太谢谢了。有事我找你。”
魏聿明看到他的眼睛里有眼泪在打着转,只是控制着没掉下来,一副“热泪欲流还住”的表情,便不忍再待,赶紧离开了郑京的办公室,转身去了厅长秘书室和综合研究室,各叫了一个小伙子,如此这般地做了交代。又到秘书科吩咐他们去买四十个中等大小的纸盒子,十个放郑厅长办公室装东西,三十个送郑厅长现在住的家里。
安排完毕后,他才去了贾志诚办公室送文件。
贾志诚问:“聿明,老郑今天来了吗?”
魏聿明说:“来了。”
“在干么?”
“在办公室清东西。”
“噢,是准备回去了吧?”
“应该是。”
第三天,郑京打电话给魏聿明,说能否派两个人去他家帮忙打包。
魏聿明说:“行,没问题,我马上过来。”他自己就带了几个人过去。
胡大姐见了很是激动,说:“魏主任您还亲自过来,我们真担待不起。”
魏聿明见了她的神态,心情虽然有些复杂,但还是笑着说:“胡大姐您太客气了。郑厅长是老领导,我们来做点小事,是应该的。”他看到郑京手臂上缠着一块纱布,就问:“厅长,您这是?”
胡大姐说:“昨晚我家老郑到柜子顶上取东西,没站稳,摔了一跤。年纪大了,没那么灵活了。”
魏聿明就关切地问:“严不严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郑京说:“没什么没什么,只是点皮外伤,几天就会好。”
胡大姐说:“我家老郑知道你们办公室忙,虽然魏主任你说了,但他还是不好意思叫你们来,特别是晚上。他就打了以前常来我家的几个干部电话,可他们都说没空,就只好我们老两口自己动手了。唉,魏主任,人还没走,茶就凉了啊。还是你这个办公室主任靠得住啊!”
魏聿明一听,心里像堵了个什么似的,半晌才说:“厅办本来就是厅领导的参谋部门和服务部门。这是我们的本分。另外,您如果要将包裹托运的话,我们负责联系快递公司办理。”
郑京说:“好的,辛苦厅办的同志们了。我家的东西确实比较多,肯定有一部分是要托运的,到时就辛苦你们了。另外,还有一件事得请魏主任帮忙。”
魏聿明说:“您别客气,请说。”
郑京指着几个箱子说:“这是几年来省内一些朋友送给我的古董和字画,很珍贵的,我不想托运,怕损坏。我们老两口随身东西也不少,不好带。想请你们方便的话,尽快给我带到北京。本不想麻烦你们的,但联系了几个平常出差较多的业务处,他们都说近期没有去北京的安排,就只好拜托你了。”
魏聿明说:“没问题,我会尽快安排。您打算什么时候走?”
郑京说:“我订了后天的票。”
魏聿明说:“那明天晚上我们厅办请您两位吃个饭,也算是饯行吧。不知您有无时间?”
郑京高兴得连忙说:“我现在清静了,有时间有时间。你们太热情了。”
魏聿明就把带的人留下,自己先走了。
清完东西,郑京站在金鱼缸边发呆。金鱼换了一茬又一茬,只要有食,仍然充满活力。但它们哪知道此时主人的心情?郑京轻轻叹了口气道:“鱼缸我是不能带走了,我的宝贝鱼儿也是不能带走了。来,让我最后一次喂喂大家。”他就撒了一把食,看着鱼缸里仍是那种你拼我抢势不两立的场面,想到自己以后不再是它们的主人,也不再是观鱼的人了,不禁心里哀戚。
次日下午,魏聿明通知唐之忠、林玉芷、白晓洁和几个科长参加晚上请郑京两口子的餐会。
林玉芷说,她参加不了,儿子高烧两天了,一直未退,她得去医院陪护打针。
魏聿明有些不高兴,但如今家家户户都只一个小孩,小孩的事当然就是天大的事了,就说:“好吧,我跟郑厅长做点解释。”心想,她也太现形了,人家在位时,恨不得天天缠着;如今人还刚下,就立马不认了,真做得出来。唉,人啊,都是一个“利”字。对自己有利,就趋之若骛;对自己没利了,则避之不及。
他派了车去接郑京两口子。进得包房,郑京双手打拱,连连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然后看了看,问,“咦,小林,林主任呢?”
魏聿明连忙说:“她本是要来的,才接到家里电话,说儿子突发高烧,要去送医院。”
郑京若有所失:“噢,小孩是大事,应该去。”
胡大姐在一旁,脸色铁青。
吃饭过程中,郑京多次向桌上的同志道歉,说:“离职以后,我对自己作了认真反思,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们厅办的同志。你们兢兢业业,默默无闻,站在全局想事谋事干事成事,为厅党组特别是为我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我很感谢你们。但是,我在位期间,在为办公室改善工作条件尤其是解决干部职务职级方面,做得非常不够。我对不起大家。比如聿明啊、之忠啊、晓洁啊,还请你们多多理解和谅解。我在你们面前,是负罪之人啊。”
人之将老,其言也善;官之将走,其言也真。这确实是一个千古定律。魏聿明、白晓洁等人当时就有这种感觉。他们都只是微笑,连说没事没事,理解理解。不微笑又如何?不理解又怎样?
厅办的干部综合素质都较高,都明白今天这顿酒的意义,无非是走个程序,表示点意思,逢场作作戏而已。所谓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你哈哈我哈哈大家都哈哈。所以等魏聿明说了几句后,大家就喝酒喝酒地叫着,感谢感谢地说着,少了少了地闹着,尽量把气氛搞得轻松些,尽量不谈机关那些陈年老谷子伤心的往事。
那顿酒足足喝了两个多小时。郑京确实动了真情,喝了不少,几乎是来者不拒。在送他回家上楼的时候,几次他都往地上扑,两个干部都搀不住。临别时,他还一个劲地说:“谢谢你们!以后来部里,一定要到我家去做客。我家老胡做饺子给你们吃。她做的饺子可好吃呢。”
胡大姐就在一旁说:“是啊是啊,你们可一定得来。”
那天去车站送行,除了贾志诚打了个电话,除了郝柯涟开车,就只有魏聿明一人去了。魏聿明专门找了车站的朋友,仍像过去一样,把他和胡大姐安排在贵宾室先休息。郑京和魏聿明坐在中间的长沙发上,胡大姐和郝柯涟坐在另一头的沙发上。服务员端来了茶。经理也过来打了招呼。
在这样的一个时候,这样的一个场合,魏聿明和郑京心里都清楚,不知说什么好,但不说就更别扭,更难受。
两人喝了几口茶后,还是郑京先开口。他觉得别人是来送你的,这么热情,在以前司空见惯,算不上什么,但现在却是难能可贵。自己不说几句表示表示,确实过意不去。
他就说:“谢谢魏主任啊,昨天那么热情,今天还要耽搁你的时间,真的不好意思。要不,你就先走吧。郝柯涟在这里就行了。”
魏聿明说:“那怎么行?我必须要送您到车上。家里工作都安排好了。”
郑京感叹道:“聿明,患难见真情啊,只恨识君太晚,悔不当初啦。在我无人理睬落荒而逃的时候,你接待了我,帮助了我。谢谢你!”说完竟落下了几滴老泪。
魏聿明也有些难受。他说:“郑厅长,这只是我做人的基本准则而已。对于我来说,来送您是正常的,换了别的领导我也是如此,根本就不用谢。在机关我也干了二十多年,体会不多,但见得还是多的。您在位时,一些人想粘生怕粘不上,您不在位了,他们想跑生怕跑得不快。对于他们也是正常的。我们现在搞市场经济,就是商品经济,一切即商品。它给社会带来的影响,就是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描述的,人与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自我利益,除了麻木不仁的现款交易以外,没有任何其他关系。您比我见得更多,什么同事、老乡、同学、友谊、上下级等无不受到这种商业化的玷污和腐蚀,一切都是遵循商品交换的原则。只要是有利可图的,就做;无利可图的,就走。只要是值钱的,就美;不值钱的,就丑。所以,诚实、善良、崇高、正直、忠厚、高尚等不值钱的东西就没有市场了,而请客、送礼、送钱、狡诈、欺骗、谎言、虚伪等就大行其道。您想想,您在位,能给人带来官职,官职能带来各种利益,他们怎么能不巴结您?而您不在位了,这些东西您再不能给他们了,他们为何还来找您?郑厅长,现在这些话我敢说了。您觉得我说得对吗?”
郑京其实在听的过程中,就知道魏聿明在借题发挥,有含沙射影之虞。但你又不能不佩服他分析的深刻与准确、叙述的中立与客观。他一边听,一边脸上还是有些发烧。他的话打中了他最阴暗的部位,也打动了他最隐秘的情感。是啊,无论古今中外,识人用人都是一个永恒的难题。有谁能保证他百分之百不犯错呢?恐怕从来就没有过。
他说:“魏主任不愧是公认的大才子。你说得很对,我也深有同感。但作为一个个人,一个普通党员,无能为力,更无力回天。从某种角度讲,这是历史的车轮在前进,谁也阻挡不了。达尔文说得好,适者生存。所以啊,聿明,你既然对社会洞悉得如此透彻,就应该身体力行去适应。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可忌讳的了。你啊,就是太清高,不愿屈尊,不想做小。想想,领导独尊,领导独大,你不摆正位置行吗?以后,你不管碰到哪个领导,我想概莫能外。如果这一点你改了,我想你的前途是无量的。”
魏聿明苦笑了一下,说:“机关就是个茅坑,干部每天就是拉屎,有时觉得自己尽了最大力气,但结果只是一个屁。但我还是感谢厅长指点,今后努力去做吧。”
时候到了,魏聿明与郝柯涟就帮着大包小包地提行李,把他们送到了卧铺车厢。几个人又聊了一会儿,一直到车子开动前,两人才下车离开。
望着魏聿明离去的背影,郑京对胡大姐感叹道:“看看,只有到了关键时刻才能真正认识一个人啊。可惜,时间不会倒流。”
胡大姐说:“是啊,等你清醒,等你想帮一个人的时候,你就没权啰。”两人就欷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