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聿明把信件分送了信访局和环保局的同学,拜托他们看在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上,看在他这个老同学的面子上,帮个忙,把这个祸村殃民的化工厂撤掉。两个同学几乎是异口同声:“老同学啊,丑话可得说在前头。我们只是个部门,并且还没有执法权,最终处理得看当地政府。这样的事我们碰到的多呢。哪级政府不讲利益?这几年污染严重的企业在省市两级要么被关停,要么被并转,这是大气候。但产品还是有市场啊。有市场就有生产。那怎么办?这些企业就被挤到了县乡两级。他们有他们的苦衷啊。不过,看在你的分上,我们尽量把意见签得严厉些。试试看吧。没办好,你不怪我们就行了。”
魏聿明第一次从社会的角度,感到了一个人、甚至一个弱势群体的渺小与无助。看来这个事他也只能听天由命了。但一想到照片上那些受害者的神态,他的心就痛。他恨自己为什么不是那里的市长、县长?如果他是,他一定不会搞那些伤人害人的企业,一定会保护好那里的青山绿水,宁可GDP少一点,宁可财政收入低一点。无非就是不再升官而已。可那才是真正为子孙后代造福啊!
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姑妈打电话告诉他:“你表哥被公安抓进去了。你得想想办法救救他。我只有你可找了。”说完就哭。魏聿明就叫她别急,慢慢说。
等了一会儿,她才说出原委。原来,自他们到省城后,见没有什么音信,知道省里也靠不住了,就决定再次去那家工厂堵门阻工。连续堵了三天,县里就来人了,带了不少警察,现场就抓了十几个,里面就有表哥。
魏聿明在公安没熟人,由于很少回家乡,也很少参加老乡的活动,县领导那一级几乎不认识一个,更谈不上有交情的。平时不烧香,他这临时到哪儿去抱佛脚呢?他也急了。他想到了新闻媒体。现在媒体的力量很大。有句话叫“官员不怕老百姓,就怕媒体上上镜”。并且,他经常看到一些媒体敢于报道社会上的负面现象,而一经他们报道,有关部门就闻风而动,立马整改。
他便打了个电话给广电的一个同学。那个同学也是一个中层领导了。
魏聿明简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请他帮帮忙,安排记者去现场采访。没想到一向豪爽的那位同学叹道:“聿明,此事难啦。”
魏聿明说:“难?怎么难?你们不是在报纸电视上打广告,说要广大群众积极提供新闻线索吗?我这就是一条好线索。你们不也常搞这样的报道吗?”
同学笑道:“你说的也没错。亏你还在政府部门工作,难道不知道稳定压倒一切吗?我们是有过这样的报道,但报道是有一个前提的,就是不能影响稳定。”
魏聿明无言以对。放了电话,他再无人可找,也无处可去,只好悻悻地躺在床上看书。姑妈的重托他是完不成了,想到为了村民的合法权益到处奔走的表哥关在局子里,心情非常难过。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号码显示是家乡来的。估计又是哪个亲戚。一接,是一个陌生口音。
对方说:“魏主任吗?我是你家乡的县长曹民庭啊。对不起,这么晚了,没打扰你休息吧?”
魏聿明一听,赶紧坐直了身子说:“没有没有,曹县长您好。”他知道县长的名字,虽然彼此并不认识。
曹民庭说:“是这样的,你表哥作为村长,在村子里带头闹事,阻碍一家化工厂的正常生产,影响了当地的社会稳定。公安局履行职能,把他给抓了。你表哥说了你的名字。魏主任啊,你可是我们县里的名人,也是我们家乡的骄傲,如雷贯耳啊。既然他是你的表哥,我们就不看僧面看佛面。所以我特意打个电话给你,也是商量商量怎么办?”
魏聿明知道县长亲自打电话来,肯定是有通融余地的。而且,他做了很多努力,知道最终结果是无可奈何。现在算是看到一线希望了。不过,他先不作答,只问:“曹县长您看怎么办吧。”
曹民庭说:“不处理吧,他犯了法;处理他吧,又影响你和家乡的感情。你在省商贸厅工作,高瞻远瞩,见多识广,知道我们在县里的难处。我怎么会不知道化工厂有污染呢?但我们要引进一个项目多难啊!那些大企业、干净企业会到我们这样的山角落里来吗?不会。可我们也是一级政府啊。政府靠什么?靠税收。税收从何而来?我们是农业大县,但取消了农业税,这就去了一大块,只能靠企业、商业了。这些就不多说了,你在省里都懂。我有个想法,把你表哥放了,不作任何处理。我打这个电话,就是请你出面劝劝他。据公安掌握,他就是整个事件的幕后总策划和总指挥。只要他不闹了,其他的人就闹不起来。其他人就是再闹起来,谁挑头我就抓谁,决不客气。另外,我也知道你表哥家的困难。这样吧,我作个主,把你表哥作全额事业编安排到乡政府工作。你看行吗?”
魏聿明没想到竟是这个结果,闹事还能闹出份工作;也没想到自己这个在省里不足挂齿的区区处长还有这么大的面子。这对表哥不是个天大的好事,对自己不是个天大的台阶吗?此时,他只要不顾那个村子,不顾村子里那么多的乡亲,就可以马上答应下来。但他能答应吗?他自己的良心过不去不说,他的表哥还能在家乡待下去吗?他还能回去面对乡亲们吗?况且,依照表哥的性格,他本人会答应吗?
于是他说:“谢谢曹县长关怀。我对你对县里的处境深表理解。如果我还劝您,一来我知道不可能成功,二来我也觉得自己是多管闲事了。这样吧,下次您来省城,一定和我联系。有机会我给县里介绍一两个项目,或者在省里争取点资金,也算是为家乡做点贡献吧。不过有一个前提,化工厂真的不能搞了。你我应该都是农村出来的吧,看着他们的样子,我们内心里难道没有一点自责吗?至于您关心我表哥去乡政府的事,请您亲自征求一下他本人的意见吧。我不敢越俎代庖。”
县长那头足有一分钟没有声音,最后他说:“魏主任你确实是个好领导。我再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