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捍东急匆匆地赶回去,正赶上王德禄的队伍即将出征,王德禄骂了句你这个臭小子之后就发给了他一套军装。左淑琴得知这个消息,哭天抢地地埋怨王德禄不听她的话,说捍东要是有个好歹,我跟你没完。王德禄说这还没咋地呢,你就开始哭丧了,像个什么话,真不配做军人家属。国家危难之际他带头上前线这是好事啊,你看毛主席他老人家当年打美国佬时不就把儿子送到朝鲜战场上了吗?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左淑琴的哭声更大了,她说那孩子去了不就没回来吗?难道你也想要捍东他去送死。王德禄说,放屁,谁要他去送死,孩子就要出发了,你不说点吉利话,老是死死死的,你想诅咒他咋的?左淑琴捂着脸回到自己的小屋里,跪到佛像前说佛主,求你保佑我的儿子吧。
二月的南方,阴雨连绵,而此时在北方的西城却是雪花纷飞。自从王德禄离开西城后,省革委会就成立了对王德禄专项调查的专案组,此时的“揭批查”运动已经进入到最后一个阶段,专案组经过严格审查以后,将王德禄的有关材料报到了上面。很快,上面的批复来了,王德禄被免去南方某军区副政委职务,批复中说如本人有不同意见,可速向上级有关部门递交申诉材料。这个结果虽不出王德禄所料,但它在这样的时刻到来,却实在是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同样感到措手不及的,还有王德禄的老上级许将军,许将军深知临战易将乃兵家之大忌,所以他私自扣下了文件,没让往下传达,只把消息偷偷告诉了王德禄。
那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王德禄喝了二两二锅头,在指挥部临时搭起的帐篷里,披了件军大衣不停地来回踱步。地上的烟头一支接一支地堆积在一起,有些还没吸完就被他扔掉了,红红的冒着一缕缕白烟。对于上面给他的处分,不论有多么严重,他都可以接受,降职也好,审查也罢,这都没什么,可是,说他犯了极大的错误,这一点,让他无法理解。他认为自己当时完全是按照上面领导的要求去做的,没有什么是违反了组织原则的。虽然没有形成什么书面文字,但在内心深处,他一直都在为自己辩护着。如今,上级明确表示可以给他一次上诉的机会,他还是有许多话要说的,他很想立即离开这里,回去向上级部门来一次彻底的申诉,不求别的,只为不给自己的人生留下一份遗憾。可是,现在,战斗马上就要打响了,自己若是为着这么个事儿跑回去,那无疑是等于当了一次战场上的逃兵。所以,经过一夜的思索,他作出了留下来的决定,他想只要许将军还没有剥夺他带兵的权力,他就要坚守在这里,决不后退。
那年二月中旬,一个凌晨时分,王德禄终于接到了许将军发来的命令,要求他率领南部集团军立即开始全面进攻。王德禄马上集结队伍,指挥大部队投入到了那场战斗中去。一时间,炮声轰鸣,震荡着一座座宁静的大山,火光如一道道闪电划破夜空。在部队前进的路上,王德禄一次次将指挥所移到距敌军不远的阵地上,除了主持研究作战方案,他还像个战士似的把一支自动步枪斜挎在肩上,腰上的武装带那儿插了把匕首,头上还戴了个大钢盔,仿佛随时准备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敢死队队员。沿途都是崎岖不平的高地,这一年的王德禄已经过了六十岁了,大家怕他走路摔跤,找了根木棍让他当拐杖,他接过来,顺手扔到了山洞下,说你们把我当成个啥了,我还没老到那个分儿上。第一梯队突破过去,他又命令第二梯队迅速跟进,当时坐在车上手持钢枪的战士中就有王捍东那张年轻而英俊的面容。不过,王德禄来不及看清楚他的脸。父子俩自打到了前线就再也没见过面。王捍东被分到装甲兵部队做了一名普通士兵,大家只知道他是个大学生,对于他的身份谁也不了解。
卡车在坦克的带领下,穿过一座狭窄的大桥,很快过了河,可是,正当后面的大部队源源不断地往前开进时,敌军察觉到了我军的作战意图,炸开了隐藏在山区的一个水库。顿时,滔滔洪水如一条条瀑布飞流直下,很快淹没了装甲部队行进的道路,他们不得不被迫停止了进军。这时候只有王捍东他们乘坐的几辆卡车和坦克抢在洪水之前突围过去了,而更多搭载步兵的大卡车,还有炮兵则被切断下来。
王德禄看着满山遍野停下来待命的车辆和步兵,心急如焚,叫来警卫员让他给他拿二两二锅头来,警卫员跑回帐篷拿出个军用水壶,王德禄对着壶嘴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又从兜里掏出个旱烟袋,蓄满了一袋烟,点上火,吧嗒吧嗒吸了几口,之后又用手掌捂住冒着红红火星的烟袋锅,拿起来放到鞋底儿上使劲磕了磕,甩给了身边的警卫员,说传我的命令,让那些已经过河的坦克和士兵一刻也不要停留,马上前进。
王捍东他们乘坐的卡车加足了马力奔驰在陡峭的山地上,汽车扬起公路上的尘土,天空变得昏黄起来,那些公路大多是盘山路,一道一道如蛇一样蜿蜒曲折,盘旋上升。大雾弥漫,雨时下时停,经过一阵马不停蹄的追赶,终于在天黑以前赶上了先于他们到达528高地的第一梯队。稍作休整后,又马上开始修筑工事赶挖掩体。
绵绵细雨飘洒下来,王捍东脸上早已分不清雨水和汗水,它们混在一起,顺着他额头上的发梢缓缓往下滴落。挖土的时候,他想起了不久前和许志晓雅他们一起挖防空洞的事,竟有几分隔世之感。那时候,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在真正的战场上,跟敌人面对面地来一次搏杀。小时候手里常常端着把冲锋枪,见人就突突突地扣动扳机,现在,他手上的枪已不再是木头枪了,而是一挺真正的机关枪。在他身后还有130火箭炮,85加农炮,122榴弹炮,这些新式武器过去他只在电影里见过,就像此刻他潜伏在战壕里,等待冲锋号吹响的这一场景,过去也是他最爱看的战斗片中的某一个镜头。有好一会儿,他甚至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真的在打仗呢,还是在演一部打仗的电影。
就在他神思恍惚时,冲锋号吹响了,他一个箭步跃出战壕,飞快地冲了出去。这时,他眼前的场景完全成了电影中的画面,伴随着枪声的还有他耳畔清晰回荡着的电影配乐的旋律。他跑啊跑啊,不知跑出去了多远,只见战场上火光冲天,风烟滚滚,脚底下不知踩到了什么,身子一滑差点摔倒,等到调整好身体直起腰来,正要往前奔跑时,从树丛里射来了一发子弹,击中了他的脖子,起初他没有觉察,端着枪继续跑,后来觉得脖子那儿有股凉风飕飕地直往里钻,用手抹了一下放到鼻子前面闻了闻,有股咸咸的血腥味,这才知道受了伤。他脱下上衣,把身上的背心撕成两截,缠到了脖子上,想去继续追赶前面的队伍,可脚下却像是踩了棉花似的轻飘飘的,怎么也使不上劲了,这样摇摇晃晃地蹒跚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扑倒在了地上。从脖子里往外汩汩流淌出来的血顺着他的胸肌腹肌一直往下流,不一会儿他就成了个血人。
后面的一个战士发现了他,大声喊卫生员卫生员。背药箱的女卫生员来了,解开缠在他脖子上的白背心,顿时一股血流箭一样地从他的脖子上往外喷射出来。女卫生员赶紧掏出棉花去堵,可是却怎么也堵不住。王捍东的手指着女卫生员的药箱,示意她拿一块纱布给他。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女卫生员好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扯出一团白纱布递给他。王捍东蘸着从脖子那儿往外流淌的鲜血,在纱布上写下了两个字:一个是落,一个是兵。兵字下面那一个点还没写出来,他就头一歪昏了过去。
王捍东被抬上了担架。路上,他被一阵猛烈的炮声惊醒,睁开眼睛看见滚滚浓烟中许志抱着落落站在他面前,落落一只手搂着许志的脖子,一只手冲他摇晃,许志脸上的表情比过去平和许多,头发也不再像过去那么凌乱,最奇怪的是他竟然穿了套西装,脖子上还扎了条红领带,他说他打西边刚刚回来,问王捍东怎么会在这里?
王捍东说,我是来打仗的呀。
许志惊讶地问他,怎么,真的发生战争了?看来主席的预言没有错。
王捍东说,错了,主席错了,主席那时是说要和美帝国主义打,可现在我们不是在和美帝国主义打。
许志问,那是和谁打?
王捍东告诉他。
许志摇了摇头说,怎么可能,你一定是搞错了。
王捍东不再和他争辩,指了指许志怀里的落落,说你知道她是谁吗?许志说知道啊,她是我的女儿呀,这还是你们告诉我的呢,好兄弟,你为我做的每一件事情我都知道,真不知如何感激你才是。王捍东说不不,许志,我要代我爸向你赔罪,是他害了你。许志说,不能这么说,他是在坚持自己的主义,换了是我,也会这么做。王捍东说,那你不怪罪他了。许志说我从来就没有怪罪过他,只是我这么早地离开了你们,有时候还真的挺想念你们的。王捍东说,这不,我来和你作伴来了。许志说,不,不,捍东,你还是回去吧,落落还要你照看呢。王捍东说,没关系,我已经把她托付给了林远兵,你放心,她会比我照顾得更好。许志问那你真的不后悔离开那个人世?王捍东说我不后悔,我在人世的心愿已经全都了结了。许志说,既然你这么坚决那你就来吧,许志把王捍东从担架上拉起来,两人互相搭着肩膀,一同走向了远方。
当王捍东牺牲的消息传到王德禄这里的时候,王德禄正好刚刚收到指挥部发来的电报,电报上说,由于他未在归定的期限为自己进行申诉和辩护,上级有关部门已经对他的问题作出了最后的结论,那就是取消他目前对南部军团的指挥权,立即返回国内接受进一步的审查。
这两个消息当中对王德禄打击最大的当然是王捍东的牺牲。虽然这辈子大大小小的战斗打了无数次,也亲眼见过许多人战死在疆场,可这一回死去的是自己的亲骨肉,那种难受的滋味是无法言表的。悲痛使他连喝上二两二锅头,抽一袋烟的念头也没了,整整一个晚上,他呆坐在帐篷里,一言不发,警卫员几次送茶水来都让他给骂了出去。直到天亮以后他才从行军椅上站起来,缓缓踱到用木墩子铺就的临时办公桌前,打开他平日里记录作战方案的笔记本,写下了这样几行字:因为我的愚忠,夺去了别人儿子的生命,现在,老天让我用我儿子的命,终于偿还了这笔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