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兵从电影厂里出来,走过毛主席挥手指引方向的白色雕像,转盘那儿的广播喇叭里面传来才旦卓玛演唱的歌曲:
雪山啊闪银光,
雅鲁藏布江翻波浪。
驱散乌云见太阳,
革命道路多宽广。
正是下班时候,林远兵站在有轨电车站上等车,看见马路边儿上有辆写有汽车厂的班车停了下来,看见汽车厂三个字,她心里忽然一动,许志会不会就在这辆车上?她转过身,往班车这边看过来。
车上的人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往下走,他们手里拎着那种用白色尼龙绳编织的网兜,兜子里装着大大的铝制饭盒。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那每一个下来的人,生怕一眨眼就会漏过去一个。看着人越下越多,她心里的希望慢慢落了下来,她想不会有他了。但是就在她要把头转过来的那一瞬间,她真的看见了他,她的心一下便提了起来,随后是激烈的跳动。这时候有轨电车轰轰隆隆地开了过来,她逆着上车的人流,朝许志跑了过去。
许志刚刚从车上下来,正在马路边儿上,这时他一抬头,猛然看见了林远兵站在他面前,他一下子愣住了,那一瞬间两个人的面前像是出现了一道闪电,眼前都忽地亮了起来。
他问她,你,刚下班?
听得出他像是在努力克制自己。
她说,是,正在等车,然后就看见了你。
他们似乎都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说,你们班车在这里也有一站?
许志说,没有,是车突然打不着火了。
他们一起走到了电影厂院墙外的马路上。
许志头上没戴帽子,林远兵发现这个冬天几次看见他他的头上一直都没戴过帽子。她想他顶多只比自己大两三岁,但比同龄人添了几分沧桑,反倒具有了另外一种特别的味道。其实那种特别的味道她之前在他身上感觉到了,现在只是更加强烈了而已。
月亮河是西城唯一的一条长河,河水是从松花江那边流淌过来的。现在这条河里的水已经结冰了,他们沿着河岸缓缓地向前面走着。
看着走在身边的许志,林远兵心里有些奇怪,之前离他远一些的时候,一看见他心里便要不停地扑通扑通跳,那种心跳有时是很激烈的,现在她也心跳,但却不像之前那么按捺不住。
许志转头看了一眼结冰的河水,突然对林远兵说,你看它像不像巴黎的塞纳河?
林远兵说,你是不是法国小说看得太多了。
许志说,刚看完《约翰·克利斯朵夫》。
说完,他问林远兵,你,也看过吧?
林远兵说,看过。
许志背起了书中的一段话,他说:“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然后他问林远兵,你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吗?
林远兵说,这是傅雷在译者献辞里的一句话。
随后她也背出来一句:“献给各国的受苦、奋斗、而必战胜的自由灵魂。”她说,你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
许志有些激动地望着林远兵,这是他给自己准备的墓志铭,他没想到她把这句话给背了出来,他说,这是罗曼·罗兰的献辞。
许志说,你一定读过很多外国小说。
林远兵说,你不也一样吗。不过,我觉得除了小说,你好像还读过许多别的书。她想起了那天在法院小楼他带去的那本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她相信,那本书他一定是认真地读过的。
许志说,那你猜猜我还读过什么别的书?
林远兵说,具体的我倒是猜不出,但我想可能会是一些哲学书吧。
许志说,你怎么知道是哲学书呢?
林远兵说,就是一种感觉吧。许志问她什么感觉?林远兵说,你好像总在思考着什么问题。你读那些书,不像我们读小说这么轻松,你是想通过那些书来寻找答案或者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许志看了看林远兵,觉得她真是跟别人不一样,她似乎总能读到他的心里去。他想她这样说一定是从他那天带去的那本列宁的书联想到的,她真是个非常特别的女孩子,他觉得她跟陆晓雅她们那些人,总是有些什么地方不一样。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河岸的另一边。
许志问林远兵,叫兵兵的人很多,为什么你的名字里会有个“远”字?难道你们是远道而来的“兵”?
林远兵说,你还真是猜对了,我们老家在苏北盐城,抗战胜利后,我爸爸他们的部队接到上级命令,就把队伍开赴到东北来了,对了,武燕燕她爸,他们的部队也是这么过来的。不过,我是在东北生的,我妈妈是电影厂的演员,我爸是到了这边才跟她结婚的,我老家那边还有哥哥和姐姐,他们是我爸原来的妻子生的。
许志说,你妈妈是不是演过很多电影?
林远兵就说了个名字,许志说,是那个女主角吧?
林远兵点点头。许志朝她看了看,说,嗯,有点像,还真有点像。
林远兵问,像什么呀?
许志说,像你妈妈呗。
林远兵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脸微微有些发红,她问许志,你小时候是不是很爱跟人打架?
许志说,我一般不跟人打架,不过要是真的打了,一定就是场大架。他说,你呢,你小时候都干什么呀?
林远兵说,练琴,上小学时,我妈她不怎么出去拍戏了,给我找了个老师教我学小提琴,她那时候可有野心了,一门心思地想让我成名成家,后来批白专道路,她的梦想也就跟着破灭了。
许志说,什么时候听听你拉琴吧。
林远兵说,好啊,然后她问许志,你以前有没有过什么最想做的事情?
许志说,我那会儿最想考哈军工,想学物理,学那种最尖端的技术,造火箭啥的。后来,“文革”来了,我的梦想也破灭了,不过我那时候并没有感到梦想破灭了有啥不好,我和我的同学们一起去了北京,那时候就像是共产主义马上要来了似的,坐火车也不花钱了,我们去北京参加串连,之后还沿着红军长征的路线走了好多个地方,后来回来以后我又领着一帮人开始造反什么的,那时候真是狂热啊。
林远兵说,现在不狂热了?
许志说,现在?现在可能也狂热,但那也许是另一种形式的狂热了。
林远兵抬头看了看他。
许志说,我希望我的这种狂热,能让那些好的日子早一点来到。这样,你就可以去当你的小提琴家了。
林远兵说,那你到时候一定要来听我的音乐会啊,我妈她特别崇拜俞丽娜,就是以前拉《梁祝》的那个。我小时候学琴的时候,我妈老是跟我说,以后你也一定会像她一样举行你的个人音乐会。
许志停下脚步,看着林远兵,他说,你一定能够成名成家的,你也一定能举行你的音乐会。
然后他又说,为了你的音乐会能够早日到来,看来我要加快我的脚步了。
林远兵说,加快脚步?什么脚步啊?
许志说,去给你寻一缕春风,当春风吹来的时候,就会云开雾散,那时候你就可以去实现你的理想了。
林远兵说,那你的理想,你那个要当物理学家去造火箭的理想,就不去完成了?
许志说,可能还有比这个理想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我去做。也许我这辈子完不成它了,但总会有人来完成的。但你的理想一定会实现,到时候,不管我去了哪里,都能听到你的琴声。
林远兵的眼睛亮亮地闪了一下,她看着他,他的眼睛里面也是亮的,他低下头来默默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他把目光转向了远处的冰河,他的目光一直在朝着那里望去,好像他在看很远很远的一种什么东西。
他们站在冰河岸边,北风呼呼地迎面吹来,天已经黑了下来,后来许志终于把头转了过来,他像是在给自己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对林远兵说,我,送你回家吧。
林远兵点了点头。许志走下河岸,林远兵跟在他的身后。她的心里有一点点的失落,他刚才看着她时,她还以为他会对她说点别的什么,虽然她知道那别的什么,也并不一定就是她所期待着的话,但总之,好像不应该是这句话。想到这儿,她的心漫上来一种疼痛感。
他们沿着月亮河,走过了一座拱桥,然后走上了红旗路。林远兵心里一直在回想着刚才许志说的话,那句“加快脚步”让她觉得有些忧虑,隐隐的她感到他心里好像装着一件特别大的什么事情,他好像正在计划着就要去做这些事情了,有一个时刻她差不多就要问他了,但她最后还是忍住没有问他,她想也许他也只是这样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