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我批评那“三不朽论”的三层缺点:(一)只限于极少数的人,(二)没有消极的裁制,(三)所说“功,德,言,”的范围太含糊了。如今所说“社会的不朽”,其实只是把那“三不朽论”的范围更推广了。既然不论事业功德的大小,一切都可不朽,那第一第三两层短处都没有了。冠绝古今的道德功业固可以不朽,那极平常的“庸言庸行”,油盐柴米的琐屑,愚夫愚妇的细事,一言一笑的微细,也都永远不朽。那发现美洲的哥仑布固可以不朽,那些和他同行的水手火头,造船的工人,造罗盘器械的工人,供给他粮食衣服银钱的人,他所读的书的著作家,生他的父母,生他父母的父母祖宗,以及生育训练那些工人商人的父母祖宗,以及他以前和同时的社会……都永远不朽。社会是有机的组织,那英雄伟人可以不朽,那挑水的,烧饭的,甚至于浴堂里替你擦背的,甚至于每天替你家掏粪倒马桶的,也都永远不朽。至于那第二层缺点,也可免去。如今说立德不朽,行恶也不朽;立功不朽,犯罪也不朽:“流芳百世”不朽,“遗臭万年”也不朽;功德盖世因是不朽的善因,吐一口痰也有不朽的恶果。我的朋友李守常先生说得好:“稍一失脚,必致遗留层层罪恶种子于未来无量的人,——即未来无量的我,——永不能消除,永不能忏悔。”这就是消极的裁制了。
中国儒家的宗教提出一个父母的观念,和一个祖先的观念,来做人生一切行为的裁制力。所以说,“一出言而不敢忘父母,一举足而不敢忘父母。”父母死后,又用丧礼祭礼等等见神见鬼的方法,时刻提醒这种人生行为的裁制力。所以又说,“斋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又说,“斋之日,则见其所为斋者;祭之日,入室,接然必有见乎其位;周还出户,肃然必有闻乎其容声;出户而听,忾然必有闻乎其叹息之声。”这都是“神道设教”,见神见鬼的手段。这种宗教的手段在今日是不中用了。还有那种“默示”的宗教,神权的宗教崇拜偶像的宗教,在我们心里也不能发生效力,不能裁制我们一生的行为。以我个人看来,这种“社会的不朽”观念很可以做我的宗教了。我的宗教的教旨是:我这个现在的“小我”,对于那永远不朽的“大我”的无穷过去,须负重大的责任。对于那永远不朽的“大我”的无穷未来,也须负重大的责任。我须要时时想着,我应该如何努力利用现在的“小我”,方才可以不辜负了那“大我”的无穷过去,方才可以不遗害那“大我”的无穷未来?
(跋)这篇文章的主意是民国七年年底当我的母亲丧事里想到的。那时只写成一部分,到八年二月十九日方才写定付印。后来俞颁华先生在报纸上指出我论社会是有机体一段很有语病,我觉得他的批评很有理,故九年二月间我用英文发表这篇文章时,我就把那一段完全改过了。十年五月,又改定中文原稿,并记作文与修改的缘起于此。
《圣经》与失眠
梁得所
失眠,大概谁都试过。应睡的时候不能入睡,实在是一件苦事。尤其是明天有事要早起,今夜偏偏睡不着,枕畔听闻远处钟楼传来的钟声,一点,两点,三点……愈听愈惊,愈惊愈醒;闭着眼睛数一二三四,无效!起身跑几圈子再睡,亦无效!辗转倦极了,刚要迷离入梦,太阳又跑出来。没精打采的起了床,整天不大舒服。
偶然失眠不算什么一回事,而其流弊却很可以注意。据纽约警厅报告,暑天酷热使人少睡的时节,市内闹出乱事特别多。可知如果失眠连夜而成症,对于人的影响就不小。生理方面食量大减,心理方面脾气浮爆。为本人和为社会起见,失眠症大有医治之必要。医治之法,不外探病原而发良药。西医说失眠是脑充血。最简便的医法是吞一片亚特灵;中医把脉称为肝气不平,方单上少不了几味柏子仁茯神花龙骨之类,然而,心病还须心药医,失眠的病原实在由于情感过盛。喜怒哀乐爱恶欲,其中任何一种,在人心里膨胀所致,因此只好找些心理药,这种药在许多书籍里藏着,其中一部是《圣经》。
我们都知道《圣经》是一部大书,里面包含宗教,历史,文学,经济,种种哲理,这短篇不去讲究,现在只捡拾多少碎屑,来做失眠的话题。
我们就根据喜怒哀乐爱恶欲,为失眠的病原罢。
一个人喜欢快乐过度是会睡不着的,这情形小孩子都知道。学校明天有远足旅行,今晚宿舍里的孩子们多半睁大眼睛望天亮;大人欢乐的对像最普遍的是忽然发财,从前所谓掘着金锭,等于现代中了马票大香槟,皆足以使人睡不着。怎样处置钱财,是一条很有趣味很费心思的问题。正如《圣经》里记载,一个富人整夜思量,怎样筑造库房藏他的珍宝,扩大仓廪储他的麦粮,这个富人睡在床上愈想愈高兴,上帝却对他说:“愚蠢的人啊!今夜我把你的灵魂收回去,你的财产归谁所有?”这句话真是一盆冷水,足以把热昏的头脑泼个凉快。推而论之,小学生因明天旅行欢喜失眠,上帝会对他说:“愚蠢的小孩子啊!明朝下一场大雨,不但旅行取消,而且连球都不能打哩。”
如果有喜乐的事使你感受失眠之苦,最好是想出一件最糟糕的事,做一盆冷水,泼在自己头上,就自然平心静气的睡觉了。
怒字和恶字,性质很相近,对像同是仇敌。一个人受了冤屈,或眼见不平事,心头忿恨不成眠,这原是无足怪。不过想深下去却很愚蠢。比如仇敌辱骂你,无非想你难过而他快意。如果他知道你受骂之后一夜睡不着,这岂不是增加他的快意吗?对付仇敌的方法很多,宽容大量是其中之一。《圣经》所谓:“逼迫你的,你为他祝福,这就仿佛把火炭聚在他头上了。”母亲打儿子最怕儿子挨打而不肯哭,妻子骂丈夫最怕丈夫不还嘴(并不是以母子夫妻作仇敌论。不过证明一种消极抵制的心理罢)。徒然憎恨是无益的,只要你会处置,有时可使大仇敌变成生死朋友;最低限度,从消极方面说,也不要自己难过来增长仇敌的意气。讲到这里,记起一段笑话。却说从前一龟一鳖有冤仇,向阎罗王告状,审讯之后,查实龟恶鳖善,阎王便判那乌龟某月某日死,然后问鳖还有什么要求。鳖答道:“我并不要求长生不老,只求寿命比那乌龟长一天。”阎王问它为什么只要长一天,它答道:“让我活着看那乌龟怎样死!”是的,在世界上,固然因为有人爱你,你就要自爱;同时因有人望你早死,你更要强饭加衣。因为有人尊重你,你要自重;同时因为有人瞧你不起,你要自己争气!惟其是有仇未报,就要珍重安眠。
悲哀,自然是失眠的大原因。其种类不一而足,就新文艺的名词中便有所谓银灰色的悲哀和天鹅绒的悲哀,但社会实际,最普遍的悲哀是“穷”,经济制度不良,生活苦累,生存者就失了一切生趣。正如从前一位诗人叹道:“贫贱夫妻万事哀!”在他那首诗中,发许多牢骚,结尾两句云:“惟将终夜常开眼,酬答平生未展眉!”这两句真是从悲哀的失眠写出失眠的悲哀了。我们要知道,愁思不能解决问题,只有实力才足以应付,只要人有钢钉一般的意志,造物者决不忍绝他的出路。正如《圣经》所云:“你看天空的雀鸟无仓无廪,上天不给它饿死;你看野外的百合花,不纺不织,而我告诉你,所罗门皇荣华的时候亦不及它们的美丽。”或谓这些乐观话不过聊以自慰而已,就算自慰罢,在世界上,悲哀是环境给我们的,快乐却要由自己制造。
爱,除非未经历过,否则谁都逃不了辗转反侧的经验。因为,信不信由你,尽管英雄大量,在恋爱中都变成儿子小器。恋爱就像睡觉,不知不觉中睡着,否则勉强不来。睡觉时心里怕失眠,结果便是失眠;恋爱时怕失恋,结果便是失恋。爱是不能理解的,像风一般充盈天地间而无从捉摸,正如《圣经》所谓“你见芦荻摆动,却不知风从何来往何去”。风是可以感觉而不能执着的。保持恋爱的惟一方法,就是忘记恋爱。具体说来,每晚酣睡的人,恋爱必有美满的结果。
欲望,我们不劝人消除,因为如果人人对现在环境表示满足,世界就不会有进步了。欲望应该无止境,但要有段落,所谓深谋远虑是指大纲而言,倘要在一晚想完一世的事情,就是不通,有许多事情看来很顺利,到时发生意外;以为无法处置的,到时却迎刃而解。我们不相信定命,但不能不信命运。命运是每人不同的。话说有一群小学生分糖果分不匀,去叫一位老先生替他们分,老先生问道:“你们想我照人的分法呢,还是照天公的分法呢?”孩子们都晓得说照天公分法。老先生便把糖果分给他们,有的得一颗,有的得十颗,有的数十颗。孩子们都闹起来。老先生说:“你们别嚷,天公的分法是这样的。看,张儿每天上学坐汽车,陈儿下课要去抬煤屑,王儿聪明考试一百分,赵儿笨钝两年不能升班。”我们的命运有好有歹,可是最公平的,每人都有一个做人的机会。农夫努力耕耘未必有丰收,可是谁能不事耕耘而有收获。在命运范围内尽了自己所能,结果如何我们想不到,任你想,想,想到失眠,也是徒然的。太阳出来给我们希望与机会,夜幕低垂劳碌便告段落。这种观念,无论我们信基督教,信佛教,或不信教,都得放在心里。写到这里,让我从书架上一本希伯来文《圣经》抄一句,做这篇谈失眠的随笔的结束,那句是:“明日之虑,虑于明日;今日之劳,今日足矣!”
关于儒·道·土匪
闻一多
医生临症,常常有个观望期间,不到病势相当沉重,病象充分发作时,正式与有效的诊断似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在病人方面,往往愈是痼疾,愈要讳疾忌医,因此恐怕非等到病势沉重,病象发作,使他讳无可讳,忌无可忌时,他也不肯接受诊断。
事到如今,我想即使是最冥顽的讳疾忌医派,如钱穆教授之流,也不能不承认中国是生着病,而且病势的严重,病象的昭著,也许赛过了任何历史记录。唯其如此,为医生们下诊断,今天才是最成熟的时机。
向来是“旁观者清”,无怪乎这回最卓越的断案来自一位英国人。这是韦尔斯先生观察所得:
在大部分中国人的灵魂里,斗争着一个儒家。一个道家。一个土匪。
——《人类的命运》
为了他的诊断的正确性,我们不但钦佩这位将近八十高龄的医生,而且感激他,感激他给我们查出了病源,也给我们至少保证了半个得救的希望,因为有了正确的诊断,才谈得到适当的治疗。
但我们对韦尔斯先生的拥护,不是完全没有保留的,我认为假如将“儒家,道家,土匪”,改为“儒家,道家,墨家”,或“偷儿,骗子,土匪”,这不但没有损害韦氏的原意,而且也许加强了它,因为这样说话,可以使那些比韦氏更熟悉中国历史和文化的人,感着更顺理成章点,因此也更乐于接受点。
先讲偷儿和土匪,这两种人作风的不同,只有前者是巧取,后者是豪夺罢了。“巧取豪夺”这成语,不正好用韩非的名言“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来说明吗?而所谓侠者不又是堕落了的墨家吗?至于以“骗子”代表道家,起初我颇怀疑那徽号的适当性,但终于还是用了它。“无为而无不为”也就等于说:无所不取,无所不夺。而看去又像是一无所取,一无所夺,这不是骗子是什么?偷儿,骗子,土匪是代表三种不同行为的人物,儒家,道家,墨家是代表三种不同的行为理论的人物;尽管行为产生了理论,理论又产生了行为,如同鸡生蛋,蛋生鸡一样,但你既不能说鸡就是蛋,你也就不能将理论与行为混为一谈。所以韦尔斯先生叫儒家,道家和土匪站作一排,究竟是犯了混淆范畴的逻辑错误。这一点表过以后,韦尔斯先生的观察,在基本意义上,仍不失为真知灼见。
就历史发展的次序说,是儒,墨,道。要明白儒墨道之所以成为中国文化的病,我们得从三派思想如何产生讲起。
由于封建社会是人类物质文明成熟到某种阶段的结果,而它自身又确乎能维持相当安定的秩序,我们的文化便靠那种安定而得到迅速的进步,而思想也便开始产生了。但封建社会的组织本是家庭的扩大,而封建社会的秩序是那家庭中父权式的以上临下的强制性的秩序,它的基本原则至多也只是强权第一,公理第二。当然秩序是生活必要的条件,即便是强权的秩序,也比没有秩序好。尤其对于把握强权,制定秩序的上层阶级,那种秩序更是绝对的可宝。儒家思想便是以上层阶级的立场所给予那种秩序的理论的根据。然而父权下的强制性的秩序,毕竟有几分不自然,不自然的便不免虚伪,虚伪的秩序终久必会露出破绽来,墨家有见于此,想以慈母精神代替严父精神来维持秩序,无奈秩序已经动摇后,严父若不能维持,慈母更不能维持。儿子大了,父亲管不了,母亲更管不了,所以墨家之归于失败,是势所必然的。
墨家失败了,一气愤,自由行动起来,产生所谓游侠了,于是秩序便愈加解体了。秩序解体以后,有的分子根本怀疑家庭存在的必要,甚至咒诅家庭组织的本身,于是独自逃掉了,这种分子便是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