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唉,你真怪了。便是捉了有罪的那个,也总是决不说自己有罪的。这是一定的事。倘若这么办去,即使小题大做的嚷,这嚷也就是损失了。走呀,山里去罢。”
明天,小学校的学生们被教师领到海边来了。在沙滩上,看见被海波打上来的一只金色蝴蝶的死尸。学生们问教师道:
“蝴蝶死在这里。淹死的罢?”
“是罢。所以我对你们也常常说,不要到太深的地方去。”先生说。
“但是我们要学游水呢。”孩子们都说。
“倘要游水,在浅处游泳就是了。用不着到深地方去。游水不过是一样玩意儿。在这样文明的世界上,无论到那里去,河上面都有桥,即使没有桥,也有船的。”教师擎起手来说,似乎要打断孩子们的话。
这时那寺里的沙弥走过了。
“船若翻了,又怎么好呢。”沙弥向教师这样问。然而教师不对答他的话。(这教师受了校长的褒奖,成为模范教师了。)
中学校的学生们也走过这岸边。中学的教师看见了这蝴蝶的死尸。
“这蝴蝶大约是不耐烦住在这岛上,想飞到对面的陆地去的。现在便是这样的一个死法。所以人们中无论任何人,高兴他自己的地位,满足于他自己的所有,是第一要紧的事。”
然而那寺的沙弥,不能满意于这教训了。
“倘是没有地位,也毫无所有的,又应该满足于什么呢?”沙弥这样问。站在近旁的学生们,都嘻嘻的失了笑。但教师装作并不听到似的,重复说:
“只要能够如此,便可以得到自己的幸福与国家的幸福。使人们满足于他自己的地位,这是教育的目的。”(这教师不久升了中学校长了。)
同日的早上,大学生们也经过这地方。教授的博士说:
“所谓本能这件东西,不能说是没有错。看这蝴蝶罢,他一生中除却一些小沟呀小流呀之外,没有见过别的。于是见了这样的大海,也以为不过一点小沟,想飞到对面去了。这结果,就在诸君的眼前。人生最要紧的是经验。现在的青年们跑出了学校,用自己的狭小的经验去弄政治运动和社会运动,正与这个很有相像的地方。”
“但青年如果什么也不做,又怎么能有经验呢?”沙弥又开了一回口。然而博士单是冷笑着说道:
“虽说自由是人类的本能,而不能说本能便没有错。”(听说这博士不远就要受学士院赏的表彰了,恭喜恭喜。)
(沙弥在这夜里,成了衙门的憎厌人物了。)
但是两只蝴蝶,其实只因为不忍目睹世界上的黑暗,想救世界,想恢复太阳罢了,这却没一个知道的人。
火柴
闻一多
这里都是君王底
樱桃艳嘴的小歌童:
有的唱出一颗灿烂的明星,
唱不出的,都拆成两片枯骨。
鹈鹕与鱼
郑振铎
夕阳的柔红光,照在周围十余里的一个湖泽上,没有什么风,湖面上绿油油的像一面镜似的平滑。一望无垠的稻田。
垂柳松杉,到处点缀着安静的景物。有几只渔舟,在湖上碇泊着。渔人安闲的坐在舵尾,悠然的在吸着板烟。船头上站立着一排士兵似的鹈鹕,灰黑色的,喉下有一大囊鼓突出来。
渔人不知怎样的发了一个命令,这些水鸟们便都扑扑的钻没入水面以下去了。
湖面被冲荡成一圈圈的粼粼小波。夕阳光跟随着这些小波浪在跳跃。
鹈鹕们陆续的钻出水来,上了船。渔人忙着把鹈鹕们喉囊里吞装着的鱼,一只只的用手捏压出来。
鹈鹕们睁着眼睛望着。
平野上炊烟四起,袅袅的升上晚天。
渔人拣着苦干尾小鱼,逐一的抛给鹈鹕们吃,一口便咽了下去。
提起了桨,渔人划着小舟归去。湖面上刺着一条水痕。鹈鹕们士兵似的齐整的站立在船头。
天色逐渐暗了下去。湖面上又平静如恒。
这是一幅很静美的画面,富于诗意;诗人和画家都要想捉住的题材。
但隐藏在这静美的画面之下的,却是一个惨酷可怖的争斗,生与死的争斗。
在湖水里生活着的大鱼小鱼们看来,渔人和鹈鹕们都是敌人,都是蹂躏他们,致他们于死的敌人。
但在鹈鹕们看来,究竟有什么感想呢?
鹈鹕们为渔人所喂养,发挥着他们捕捉鱼儿的天性,为渔人干着这种可怖的杀鱼的事业。他们自己所得的却是那么微小的酬报!
当他们兴高采烈的钻没入水面以下时,他们只知道捕捉,吞食,越多越好。他们曾经想到过:钻出水面,上了船头时,他们所捕捉、所吞食的鱼儿们依然要给渔人所逐一捏压出来,自己丝毫不能享用的么?
他们要是想到过,只是作为渔人的捕鱼的工具,而自己不能享用时,恐怕他们便不会那么兴高采烈的在捕捉在吞食罢。
渔人却悠然的坐在船梢,安闲的抽着板烟,等待着鹈鹕们为他捕捉鱼儿。一切的摆布,结果,都是他事前所预计着的。难道是“运命”在播弄着的么,渔人总是在“收着渔人之利”的;鹈鹕们天生的要为渔人而捕捉、吞食鱼儿;鱼儿们呢,仿佛只有被捕捉,被吞食的份儿,不管享用的是鹈鹕们或是渔人。
在人间,在沦陷区里,也正演奏着鹈鹕们的“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把戏。
当上海在暮影笼罩下,蝙蝠们开始在乱飞,狐兔们渐渐的由洞穴里爬了出来时,敌人的特工人员(后来是“七十六号”里的东西),便像夏天的臭虫似的,从板缝里钻出来找“血”喝。他们先拣肥的,有油的,多血的人来吮、来咬、来吃。手法很简单:捉了去,先是敲打一顿,乱踢一顿,——掌颊更是极平常的事——或者吊打一顿,然后对方的家属托人出来说情。破费了若干千万,喂得他们满意了,然后才有被释放的可能。其间也有清寒的志士们只好挺身牺牲。但不花钱的人恐怕很少。
某君为了私事从香港到上海来,被他们捕捉住,作为重庆的间谍看待。囚禁了好久才放了出来。他对我说:先要用皮鞭抽打,那尖长的鞭梢,内里藏的是钢丝,抽一下,便深陷在肉里;抽了开去时,留下的是一条鲜血痕。稍不小心,便得受一掌、一拳、一脚。说时,他拉开裤脚管给我看,大腿上一大块伤痕,那是敌人用皮靴狠踢的结果。他不说明如何得释,但恐怕不会是很容易的。
那些敌人的爪牙们,把志士们乃至无数无辜的老百姓们捕捉着,吞食着。且偷、且骗、且抢、且夺的,把他们的血吮着、吸着、喝着。
爪牙们被喂得饱饱的,肥头肥脑的,享受着有生以来未曾享受过的“好福好禄”。所有出没于灯红酒绿的场所,坐着汽车疾驰过街的,大都是这些东西。
有一个坏蛋中的最坏的东西,名为吴世宝的,出身于保镖或汽车夫之流,从不名一钱的一个街头无赖,不到几时,洋房子有了,而且不只一所;汽车有了,而且也不只一辆;美妾也有了,而且也不只一个。有一个传说,说他的洗澡盆是用银子打成的,金子熔铸的食具以及其他用具,不知有多少。
他享受着较桀纣还要舒适奢靡的生活。
金子和其他的财货一天天的多了,更多了,堆积得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其数。都是从无辜无告的人那里榨取偷夺而来的。
怨毒之气一天天的深;有无数的流言怪语在传播着。
群众们侧目而视,重足而立;吴世宝这三个字,成为最恐怖的“毒物”的代名词。
他的主人(敌人),觉察到民怨沸腾到无可压制的时候,便一举手的把他逮捕了,送到监狱里去。他的财产一件件的被吐了出来。——不知到底吐出了多少。等到敌人,他的主人觉得满意了,而且说情人也渐渐多了,才把他释放出来。但在临释的时候,却嗾使狗咬断了他的咽喉。他被护送到苏州养伤,在受尽了痛苦之后,方才死去。
这是一个最可怖的鹈鹕的下场。
敌人博得了“惩”恶的好名,平息了一部分无知的民众的怨毒的怒火,同时却获得了吴世宝积恶所得的无数掳获物,不必自己去搜括。
这样的效法喂养鹈鹕的渔人的办法,最为恶毒不过。安享着无数的资产,自己却不必动一手,举一足。
鹈鹕们一个个的上场,一个个的下台。一时意气昂昂,一时却又垂头丧气。
然而没有一个狐兔或臭虫视此为前车之鉴的。他们依然的在搜括、在捕捉、在吞食,不是为了他们自己,却是为了他们的主人。
他们和鹈鹕们同样的没有头脑,没有灵魂,没有思想。他们一个个走上了同样的没落的路,陷落在同一的悲惨的命运里。然而一个个却都踊跃的向坟墓走去,不徘徊,不停步,也不回头。
夏虫之什(节选)
缪宗群
楔子
在这个火药弥天的伟大时代里,偶检破箧,忽然得到这篇旧作;稿纸已经黯黄,没头没尾,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到何处为止,摩挲良久,颇有啼笑皆非之感。记得往年为宇宙之大和苍蝇之微的问题,曾经很热闹地讨论过一阵,不过早已事过境迁,现在提起来未免“夏虫语冰”,有点不识时务了。好在当今正是炎炎的夏日,对于俯拾即是的各种各样的虫子,爬的飞的叫的,都是夏之“时者”,就乐得在夏言夏,应应景物。即或有人说近乎赶集的味道,那好,也还是在赶呀。只是,童子雕虫篆刻,壮夫所不为罢了。
添上这么一个楔子,以下照抄。恐怕说不清道不明,就在每节后边添个名儿,庶免有人牵强附会当作谜猜,或怪作者影射是非云尔。
一人虫泛论
在小学和中学时代读过的博物科——后来改作自然和生物科了,我所得到的关于这方面的知识似乎太少了。也许因为人大起来了,对于这些知识反倒忘记,这里能写得出的一些虫子,好像还是在以前课本上所看到的一些图画,不然就是亲自和他们有过交涉的。
最不能磨灭的印象是我在小学《修身》或《国文》课里所读过的一篇文章。大意说,有一个孩子,居然在大庭广众之前,他辩证了人的存在是吃万物,还是蚊子的存在为着吃人的这个惊人的问题。从幼小的时候到成年,到今日,我不大看得起人果真是万物的灵的道理,和我从来也并不敢小视蚊虫的观念,大约都受了他的影响。
偶翻线装书,才知道我少小时候所读的那一课,是出于列子的《说符篇》。为着我谈虫有护符起见,就附带把它抄出:
“齐田氏祖于庭,食客千人,坐中有献鱼雁者,田氏视之,乃叹曰:
‘天之于民,厚矣!殖五谷,生鱼鸟,以为之用。’众客和之如响。鲍氏之子年十二,预于次,进曰:
‘不如君言,天地万物,与我并生类也,类无贵贱,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岂天本为人生之?且蚊蚋肤,虎狼食肉,非天本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
二蝇
红头大眼,披着金光闪烁的斗篷,里面衬一件苍点或浓绿的贴身袄,装束得颇有些类似武侠好汉,但是细细看他的模样,却多少带着些乡婆村姑气。
也算是一种证实的集团的动物了,除了我们不能理解的他们的呼声和高调之外,每个举止风度,都不失之为一个仪表堂堂的人物。
趋炎走势,视膻臭若家常便饭的本领,我们人类在他们之前将有愧色。向着光明的地方百折不回,硬碰头颅而无任何顾虑的这种精神,我们固然不及;至如一唱百和,飘然而来,飘然而去的态度,我们也将瞠乎其后的。
兢兢业业地,我从来不曾看见他们阖过一次眼,无时无刻不在磨拳擦掌地想励精图治的样子,偶尔难以两臂绕颈,作出闲散的姿式,但谁可以否认那不是埋头苦干挖空心机的意思。
遗憾的只是谁都对于他们的出身和居留地表示反感,甚至于轻蔑,谩骂,使他们永远诅咒着他们再也诅咒不尽的先天的缺陷。湮没了自身的一切,熙熙攘攘的度了一个短促的时季,死了,虽然也和人们一样的葬身于粪土之中。
人类的父母是父母,子弟是子弟,父母的父母是祖先——而他们的祖先是蛆虫,他们的后人也是蛆虫,这显然不同的原因,大约就是人类会穿衣吃饭,肚子饱了,又有遮拦,他们始终是虫,所以不管他们的祖先和后人也都是蛆了。
出身的问题,竟这样决定了每个生物的运命,我不禁惕然!
但无论如何,他总算是一员红人,炎炎时代中的一位时者,留芳乎哉!遗臭乎哉!
三蛇
想着他,便憧憬起一切热带的景物来。
深林大沼中度着寓公的生活,叫他是土香土色的草莽英雄也未为不可。在行一点的人们,却都说他属于一种冷血的动物。
花色斑斓的服装,配着修长苗条的身躯,真是像一个秀色可餐的女人,但偏偏有人说女人倒是像他。
这世界上多的是这样反本为末,反末为本的事,我不大算得清楚了。
且看他盘着像一条绳索,行走起来仿佛在空间描画着秀丽的峰峦,碰他高兴,就把你缠得不可开交,你精疲力竭了,他才开始胜利地昂起了头。莎乐美捧着血淋淋的人头笑了;他伸出了舌尖,火焰一般的舌尖,那热烈的吻,够你消受的!
据说他的瞳孔得天独厚,他看见什么东西都是比他渺小,所以他不怕一切的向前扑去,毫不示弱,也许正是因为人的心眼太窄小了,明明是挂在墙上的一张弓,映到杯里的影子也当作了他的化身,害得一场大病。有些人见了他,甚至于急忙把自己的屁眼也堵紧,以为无孔不入的他,会钻了进去丧了性命——其实是同归于尽——像这种过度的神经过敏症,过度的恐怖病,不是说明了人们是真的渺小吗?
幸亏他还没有生着脚,固然给画家描绘起来省了一笔事,可是一些意想不到的灵通,也就叫他无法实现了。
计谋家毕竟令人佩服,说打一打草也是对于他的一种策略。渺小的人们,应该有所憬悟了罢?
虽然,象征着中国历代帝王的那种动物,龙,也不过比他多生了几根胡须,多长了几条腿和爪子罢了。
四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