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光明净土
面对面
海明威（1899—1961），美国著名小说家，长篇小说《太阳照样升起》反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青年一代的失望情绪，成为“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其他长篇小说《永别了，武器》《丧钟为谁而鸣》及中篇小说《老人与海》都是脍炙人口的名著。1954年因其“精湛的小说艺术及对当代文体的影响”而获诺贝尔文学奖。
关键词
理想生活、精神家园
妙语锦囊
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
光明净土
（美）海明威
已经很晚了，人们都离开了酒馆，只有一位老人依然坐在树影下，树叶遮住了他头顶上的灯光。白天，大街上尘土飞扬，而在夜半，露珠平息了灰尘。这位老人喜欢呆到很晚，因为他的耳朵是聋的，在夜深人静时，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酒馆室内的两名侍者看老人已经有了醉意，他们知道，尽管他是一个规矩的顾客，但是喝得烂醉如泥，也会不付钱就走，所以他们老是注意着他。
“上个礼拜他自杀来着。”一个侍者说。
“为什么？”
“他绝望了。”
“为什么绝望呢？”
“不为什么。”
“你怎么知道不为什么？”
“他很有钱。”
靠近酒馆的门紧贴着墙放着一张桌子，他们俩坐在桌旁望着露台。露台上的桌子都空着，只有那位老人坐在被风吹得摇曳的树影里。一个女郎和一个士兵从街上走过。路灯照在他领子上的黄铜号牌发出亮光，那个女郎头上什么也没戴，在他身边匆匆地走着。
“巡逻会把他抓起来的。”一个侍者说。
“既然他得到了所追求的东西，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最好还是现在就离开这条街，巡逻会抓住他的。他们刚过去五分钟。”
坐在树影里的老人用玻璃杯敲了敲茶托，那个年轻些的侍者走到他跟前。
“您要什么？”
老人看了看他。“再来一杯白兰地。”他说。
“您会喝醉的。”侍者说。老人看了看他。侍者走开了。
“他会呆上整整一夜。”他对他的同事说，“我现在困极了，我从来就没有在三点以前上过床。他应该上礼拜就自杀死了。”
那个侍者从酒馆的柜台上拿来一瓶白兰地和另一个茶托，走到老人桌旁。他放下茶托，倒了满满一杯白兰地。
“你上礼拜就应该死了。”他对那聋子说。老人用手指做了个手势。“再倒一点。”他说。侍者又往杯里倒，于是，白兰地溢了出来，顺着酒杯的腿流到茶托里。“谢谢。”老人说。侍者把酒瓶放回酒柜。然后回来和同事一道坐在桌旁。
“他现在醉了。”他说。
“他天天晚上都喝醉。”
“他为什么要自杀呢？”
“那我怎么知道。”
“他是怎么自杀的？”
“上吊。”
“谁救他下来的？”
“他的侄女儿。”
“他们为什么救他？”
“怕他的灵魂不能得救。”
“他有多少钱？”
“他有好多钱。”
“他一定有八十岁了。”
“我觉得他怎么也没有八十岁。”
“我希望他回家去。我从来没有在三点以前上过床。你知道那时候睡觉是什么滋味呀？”
“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我可不是。我的老婆在床上等着我呢。”
“他以前也有过老婆。”
“他现在要是有老婆，对他没有什么好处。”
“那可不能这么说。他有个老婆可能会好些。”
“他的侄女可以照顾他。”
“这我知道。你说过是她救他下来的。”
“我不想活到那样老。老头儿都脏得很。”
“不一定。这个老人就很干净。他喝酒时从不流下来。即使像现在这样喝也不流出来，你看。”
“我才不看他呢。我就希望他回家去。他根本不替那些必须工作的人想想。”
老人的目光从玻璃杯抬起，看了看广场，然后又看看侍者。
“再来一杯白兰地。”他说，指了指杯子。那个急于回家的侍者走了过来。
“完啦。”他用一种蠢人对醉鬼或是外国人说的那种蹩脚语言说，“今天晚上没有啦，现在要关门啦。”
“再来一杯。”老人说。
“不行，完啦。”侍者摇摇头说，边用毛巾擦着桌子边。
老人站了起来，慢慢地数了数茶托，从口袋掏出一个装硬币的皮钱包，付了酒钱，又给了半个比塞塔小费。
侍者看着这个老人步履蹒跚却威严地沿街走去。
“你为什么不让他留下喝酒呢？”那个不急于回家的侍者说，“现在还不到两点半呢。”他们正在关百叶窗。
“我要回家去睡觉了。”
“不就是一个钟头吗？”
“这一个钟头对我比他要紧。”
“一个钟头对谁来说都一样。”
“你在替老头儿说话。他可以买一瓶酒回家去喝嘛。”
“那可不一样。”
“是的，是不一样。”那个有妻子的侍者也同意。他不过是急于回家而已，并不是想不公平地对待老人。
“可是你，你提前回家难道不怕吗？”
“你想侮辱我吗？”
“没那个意思，老弟，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你不晓得，”急于回家的侍者说，他把铁百叶窗拉下，然后站了起来，“我有信心，我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你年轻、自信，又有工作。”年长的侍者说，“你什么都有了。”
“那你缺什么呢？”
“我什么都缺，唯一有的是工作。”
“我有的你都有呀。”
“不，我从来没有信心，而且也不年轻了。”
“得啦，别再废话了，锁门吧。”
“我是那种喜欢在酒馆里呆到很晚的人。”年长的侍者说，“我和所有晚上不想睡觉的人一样，和所有那些在夜里需要光亮的人一样。”
“我可情愿回家睡觉去。”
“咱们俩不一样，”年长的侍者说。他此刻穿上衣服准备回家。
“这不仅是年轻和信心的问题，尽管这些东西是那么美好。每天晚上我都不想关门，没准儿会有人到这儿来。”
“老兄，有通宵营业的酒店嘛。”
“你不明白，这个酒馆洁净舒畅。这儿一片光明，你看，灯光多么明亮，而且还有树影。”
“再见。”年轻的侍者说。
“再见。”另一个侍者说。他一边关上电灯，一边自言自语。那当然是一片光明的圣地，但也得洁净舒畅。你不需要音乐，你自然不需要音乐。你也不必道貌岸然地站在酒吧间的柜台前，尽管在这种时刻这里可以提供的只有这个。他还怕什么呢？不是恐惧，也不是畏缩，而是一种空虚，这他知道得太清楚了。一切都是空虚的，他是空虚的。我们空虚地出生在空虚之中。空虚是你的名字、你的王国，而你的旨意就是空虚中的空虚，空虚就是如此。请赐予我们这个日常的空虚！当我们摆脱空虚时，将我们的空虚化为乌有，不要将我们打入空虚之中，而将我们从空虚中拯救出来，因为有空虚，欢呼充满空虚的空虚，空虚与您同在。
他微笑着站在酒吧间的柜台前，柜台上有一台闪闪发光的蒸汽压力咖啡机。
“您要点什么？”酒吧招待问。
“来点空虚。”
“又是个疯子。”酒吧招待说着转过脸不理睬他。
“来一小杯。”侍者说。
酒吧招待给他倒了一杯。
“灯光很明亮，这地方也很令人满意，就是柜台没有擦得光亮。”侍者说。
酒吧招待看着他，没有搭腔，天太晚了，不是聊天的时候。
“您还要一杯吗？”酒吧招待问。
“不喝了，谢谢。”侍者说着走了出去。他不喜欢酒吧间和酒店，可是一个洁净的酒馆又当别论。此刻，他不再遐想了，他要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他要躺在床上，然后，伴随着黎明，进入梦乡。可是，他自语说，或许又是失眠。一定有许多人有这种毛病。
阅读提示：
海明威是一位具有独创性的小说家，对英美文学乃至世界文学都作出了卓越的贡献，为后人所推崇。这篇小说叙述了包括耳聋老人、年老侍者在内有许多的人都渴望拥有一个生活的“光明净土”，然而他们在现实生活中却寻觅不到。是自身的原因还是其他原因不得而知。“不再遐想了，他要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一定有许多人有这种毛病。”作品为读者留下一个广阔的思索空间，含蓄地表明温暖的“光明净土”只是人们的一种理想状态而已，现实生活空间内是没有净土可言的。作品以人物对话为主，采用直接描写与间接描写相结合的手法来刻画出鲜明的人物形象。此外，简洁典型的景物描写也很成功。
思维冲浪：
1.阅读作品，你能准确理解“光明净土”的含义吗？
2.在海明威看来，冗繁的笔墨是艺术的天敌，语言的简约是艺术成功的奥秘。请结合《光明净土》分析作者的语言特色。
我的留言板
加深理解：
《老人与海》是海明威晚年的一部中篇力作，作品的诞生颇富戏剧性。1952年，《生活》杂志找到了当时正处于创作低迷期的海明威，请他为杂志撰写一部小说。随后《生活》杂志以全本杂志的篇幅登出了中篇小说《老人与海》，并立刻掀起一轮阅读热潮。让读者感到奇怪的是，杂志并没有同时登出作者的名字。于是，被作品深深征服的人们纷纷猜测这位神秘的作者究竟是谁。与此同时，《生活》杂志分头约请100位著名人士就这部神秘的作品发表评论——每一位被邀请者被告知“您是我们邀请的唯一一位对《老人与海》作出评论的人”。100位评论者对《老人与海》的评价被一一刊出，《生活》杂志又在这些评论中进行了评选……
所有这些举动使《老人与海》引起人们越来越大的兴趣，直到这时，大家才终于从杂志社了解到，这部杰作的作者是海明威。人们纷纷对这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文坛硬汉致以崇高的敬意。
贾平凹：明月清泉自在怀
面对面
贾平凹（1952—），当代著名小说家、散文家。主要作品有散文集《月迹》《心迹》，中篇小说集《小月前本》《腊月·正月》及长篇小说《浮躁》《废都》《怀念狼》等。
关键词
淡泊情怀、保持操守、精神财富
妙语锦囊
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
明月清泉自在怀
（中）贾平凹
读王维的《山居秋暝》时年龄还小，想象不来“松间明月”的高洁，也不懂得“泉流石上”是什么样。母亲说这是一幅很美很美的风景画，要我好好背，说背熟了就知道意思了。可我虽将诗句背得滚瓜烂熟，其意义依然不懂。什么空山、清泉、渔舟这些田园风物也只是朦胧，而乡野情致则更模糊了。
后来上了大学，有了些古文功底，常常自豪于同窗学友。翻来覆去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也能时常获得师长赞许。再后来深入乡村，那儿有田园，却无松竹流泉。及至上了华山、峨眉山，并且专在月夜听泉，古刹闻钟，乘江南渔舟，访溪边浣女，都为寻找王维《山居秋暝》的那种灿烂意境，都为了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那份执著情结。一段时间，于人世纷杂之中，自以为林泉在胸，甚至以渔樵野老自居，说和同事纠纷、劝解祸中难人。自以为心中有了王维，就了却了人间烦恼，看透了红尘纷争。更自以为一壶清茶，便可笑谈古今。
真正进入人生的生存程序——结婚、生子、住房、柴米油盐等，才知道青年时代“明月松间照”式的“超脱”，只不过是少年时代“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浮雕和顺延。真正对王维和他的诗的理解，是在经历了无数生命的体验和阅历的堆积之后。人之一生，苦也罢，乐也罢，得也罢，失也罢——要紧的是心间的一泓清潭里不能没有月辉。哲学家培根说：“历史使人明智，诗歌使人灵秀。”头顶的松阴、足下的流泉以及座下的磐石，何曾因宠辱得失而抛却自在？又何曾因风霜雨雪而易移萎缩？它们自我踏实，不变心性，才有了千年的阅历、万年的长久，也才有了诗人的神韵和学者的品性。
我不止一次地造访过终南山翠华池边那棵苍松，也每年数次带外地朋友去观览黄帝陵下的汉武帝手植柏，还常常携着孩子在碑林前的唐槐边盘桓……这些木中的祖宗，旱天雷摧折过它们的骨干，三九冰冻裂过它们的树皮，甚至它们还挨过野樵顽童的斧砍和毛虫鸟雀的啮啄，然而它们全都无言地忍受了。它们默默地自我修复、自我完善。到头来，这风霜雨雪，这刀斧虫雀，统统化作了其根下营养自身的泥土和涵育情操的“胎盘”。这是何等的气度和胸襟？相形之下，那些不惜以自己的尊严和人格与金钱地位、功名利禄作交换，最终腰缠万贯、飞黄腾达的小人的蝇营狗苟算得了什么？且让他暂去得逞又能怎样？
王维实在是唐朝的爱因斯坦，他把山水景物参悟得那么透彻，所谓穷极物理，形而上学于他实在是储之心灵、口吐莲花！坦诚、执著、自识，使王维远离了贪婪、附庸、嫉妒的装饰，从而永葆了自身人品、诗品顽强的生命力。谁又能说不呢？
的确，“空山”是一种胸襟，“新雨”是一种态度，“天气”是一种环境，“晚来”是瞬时的境遇，“竹喧”也罢，“莲动”也罢，“春芳”也罢，“王孙”也罢，生活中的诱惑实在太多太多，而物质的欲望则永无止境，什么都要的结果最终只能是什么都没有得到。唯有甘于清贫、甘于寂寞，自始至终保持独立的人格，这才是人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财富。
王维的人生态度正是因为有了太多的放弃，才有了他“息阴无恶木，饮水必清源”的高洁情怀，也便才有了他哲悟金箔般的千古名篇！
“明月松间照”，照一片娴静淡泊寄寓我无所栖息的灵魂；“清泉石上流”，流一江春水细浪淘洗我劳累庸碌之身躯。“浣女”是个好，“渔舟”也是个好。好的质地在于劳作，在于独立，在于思想——这是物质的创造，更是精神的明月清泉。
阅读提示：
这是一篇文采与情怀俱佳的散文。作者对王维诗中“明月清泉”的品读过程，就是作者自己生命体验不断丰富，人生志趣日渐成熟的过程。从少年时期只会背诵而不知其意，到青年时期自以为已经读懂，直至人到中年，“经历了无数生命的体验和阅历的堆积之后”，才真正体悟出了人生的哲理。在作者眼中，王维的“明月清泉”，既是“物质的创造，更是精神的明月清泉”。作者借之来寄托的是自己对人生理想境界的追求，即保持高洁的心性和淡泊的情怀，“甘于清贫，甘于寂寞，自始至终保持独立的人格”，不被物欲牵绊，保持自己的操守。
作者以类比的手法，用爱因斯坦的人品和学识来衬托王维的人品和学识，以青少年熟知的人物与王维比较，使读者能更真切地感受到王维的诗品与人品的清雅、高洁。作品诗一般的语言典雅而含蓄，富有美感，将王维诗中的语言美和意境美与自己的体验完美地融合，读来情味浓郁，口有余香。
思维冲浪：
1.请概括出作者在青年时期和中年时期读王维《山居秋暝》的不同感受。
2.联系全文，说说你对文末的“精神的明月清泉”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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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深理解：
记者采访贾平凹，末了请他讲一件有意思的事。贾平凹说，他有一次上街去买东西，要营业员开发票。营业员问他：单位咋写？他回答：作协（即作家协会）。发票开好了，贾平凹拿到眼前一瞧，只见发票上面写着：做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