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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生存者游戏

C城。

城市的正常已经恢复数个月,没有人觉察到自己身边发生过什么样惊心动魄的事情。富贵者仍然骄人,卑微者仍然被骄,这世上的法则自有一套,至于表象下的波涛汹涌,幸运儿们懵然不知。

丝米国际学校的秩序亦如从前一般,选拔格斗如期举行,胜利者的额外福利是和美丽的梦梦公主约会。不再飞翔的甜美女孩端坐在格斗台的第一排,笑颜如花,全无阴影,但唯有她还记得曾经发生过的事,记得昆虫乐园的来龙去脉。记得那天翻地覆的一天过后,那位样子像猪,动作却比闪电还快的辟尘先生,以一阵气呼呼的龙卷风把陷入大万人坑里的学生们卷将出来,跟晒咸菜一样晾在操场上。看了一圈之后,撂下话:“喏,修复你擅长,剩下的活你干吧。”

瞪着犀牛兄扬长而去的潇洒身影,猪哥没奈何,只好用力地吼了一句:“给我留个扫把。”无比暗藏唏嘘。

她当然不会知道,猪哥先生根据以往生活经验早已得出结论,帮人擦屁股,乃他的人生快乐之本。就算他本人听了不是特别乐意,也必须承认这已经接近宿命。

这一切都过去了。几个月中,她对于那个短暂出现,又迅即消失的男孩子小破回忆再三,念念不忘。繁杂离奇都褪去色彩之后,那张脸忽然异常清晰,每个细节和动作都耐人寻味。

越是如此,就越觉得,与迷上的人相聚太短,真是无法挽回的遗憾。

因此她常常在周末下课之后,第一时间跑去朱家。走近那个小小草坪的时候,也总是幻想,也许门打开,小破已经回来,向她上下看看,说:“哎,你来我家做客吗?”

只不过都是幻想。

她也从来不知道,虽然自己的踪迹在数百米之外,已经被屋子里的人觉察,但那两个在等待里一点一滴耗费希望的倒霉蛋,也偶尔会一厢情愿自欺欺人,直到开门才货真价实地叹口气,说:“梦梦啊,我以为是小破回来了。”

在朱家做客是很愉快的。总有很好吃的小点心,有很好听的故事。虽然辟尘阿叔脾气古怪了一点,从来脸上都没什么表情,但猪哥就非常不一样了。梦梦有时候还很真诚地说:“你从前一定很英俊吧。”

猪哥就露出一种很无可奈何的神情说:“我以为我现在也很不错。”

梦梦点点头,往嘴里填进第八块曲奇,安慰他:“是啊是啊,保养得很好。”

只有这个时候,才听到辟尘在厨房里实在忍不住,发出轻微的笑声。

今天又是一个星期五,梦梦照样下课就往朱家跑,无论家里司机怎么劝,都置若罔闻。但是她一进门,就发现气氛不对。

地板上堆了很多行李,打点得有条不紊。辟尘阿叔跟只地老鼠一样蹿过来蹿过去,这都不出奇。

出奇的是,印象中只穿睡衣,到处走来走去,要是胖一点就十足是只人版加菲猫的猪哥,忽然换上了精干贴身的短袖,黑色衬衣,蓝色仔裤,看上去干脆利落的靴子。他的头发绑在脑后,露出棱角分明的脸孔,眉宇飞扬,神清气爽。他忽然间一点都不中年,不颓废,不迟缓,那些潜伏的无限精力与热望,被什么惊动了。

看到梦梦,猪哥露出笑容:“小姑娘,来得正好,我准备去找你说再见呢。”

梦梦大为紧张:“你们要去哪里?”

她冰雪聪明:“是不是去找小破?”

猪哥微微一怔,随即点点头:“也算也不算,我们搬去一个离他近点的地方,方便他回家。”

小姑娘很沮丧地靠在门上,呆呆不出声。猪哥走过来,蹲下,拉拉她的手,问:“梦梦怎么了?”

她低声说:“我也想去。”

猪哥摸摸自己的鼻子:“拐骗未成年儿童判得可不轻,你不是要这么害我吧?”

他当然知道梦梦那一点小女儿的心事,于是安慰她:“放心吧,小破一回家,我就叫他去找你,就算你也搬家,出国,移民去外太空,都可以找到你的。”

女孩子眼睛一亮,又一暗,隐隐泪光,不知是羞是恼,嗔怪道:“谁要他找我。”

说罢便担心真的不来,立刻又软了口气:“一定要来找我啊!”

猪哥点头如捣蒜:“是的是的,一定一定。”

回头看,辟尘已经把家里的大大小小行李装进了若干个真空旅行箱。从外面看是普通SIZE,打开一看容积吓死人,去住任何酒店,都不敢要侍者提供行李运送服务——咱们压坏的行李车和大堂地面,可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犀牛阿叔今天也穿得精神,BUTTON DOWN衬衣,背带裤,礼帽一顶,只有那么绅士了。一吹口哨,说:“咱们出发。”

猪哥抱了梦梦一下,转身去拿行李,一面问:“小米它们一家子呢?”

辟尘左右看看,然后说:“在你的衣服箱子里。”

猪哥很赞赏老鼠的品位:“那儿最舒服,它可真会选。”

辟尘面无表情:“不要说我没通知你,小米老婆又怀上了,随时会生。”

他们告别梦梦,开着那辆破甲壳虫潇洒地走了。小姑娘站在那里抹眼泪的时候,一共跟她没说上过三句话的辟尘阿叔忽然跑回来,交了一份非常详尽的小曲奇饼干配方给她,说是她最喜欢吃的那一种。

车子开出去,在后视镜里两个人看着梦梦,以及梦梦身后重重锁上的门。猪哥向来多愁善感,简直就要同声一哭。幸好辟尘提醒他,别忙着多愁善感吧兄弟,阁下现在无证驾驶,而且是第无数个年头无证驾驶了,最好还是集中一下注意力,要不万一给警察抓住,是准备玩奇幻一阵风隐形呢,还是准备玩超能,暴走时速五百公里跑路呢?

人家狠狠擦了一把眼泪,嘀咕:“就是,我哭什么哭,小姑娘想小破呢。”

他其实很不服气:“为什么小破总是比我受欢迎呢?幼儿园时就有小姑娘喜欢。啊?我长得没我儿子帅吗?”

这两位仁兄,昨天晚上接到狄南美的电话。正式通知他们,三个月特训结束,达旦前生风范初见端倪,小破即将出发前往拉斯维加斯,前途如何,无人了解。作为两位资深混非人界的,他们当然知道生存者游戏有多么变态,结局又是多么无情,一个霹雳在头上炸一个天响。

辟尘在客厅里团团乱转:“生存者选拔?怎么今年搞到人间来了?安既然没事,小破还跑去凑这热闹干吗?”

猪哥哭丧着脸,但还没有丧失理智:“狐狸说小破自己想去。再说了,不凑一下也不行,不然怎么进暗黑三界,邪羽罗还不是在刷刷地长。”

这话说得很有理智,完全不是为人父母应该有的风格,因此犀牛怀恨在心,扑过来往死里扁他,好一场窝里斗。完了两人都瘫在沙发上长吁短叹:“快了点,快了点,快了点啊……”

颓废了一阵,猪哥一跃而起:“走。”

辟尘呆头呆脑地问:“去哪?”

犀牛的脸上明摆着是一副受惊过度,智商被严重损害的表情。可怜半犀族英明神武的长老,一旦儿女情长,也就凡牛一只。

猪哥反手脱下自己的睡衣。不错,用特写聚焦看看,腹肌还是那么销魂,抵死有六块。看来天台上经常发出的嗨呦嗨呦声,也不仅仅是帮辟尘搓衣服。

他快手快脚,换了出门的衣服,眼睛发亮:“辟尘,我们也去拉斯维加斯。”

辟尘精神一振:“砸场子?”

随即雄心壮志起来:“要砸就不用砸异灵川的选拔了,不如直接去砸暗黑三界吧。”

他的表情好难得那么愤怒:“我要去吹死邪羽罗,有觉不好好睡,醒过来找死。”

猪哥摇着手:“No,No,No……”

他笑得忒贼嘻嘻的:“咱们去报名,参加他们的选拔赛。嘿嘿,咱们去卧底。”

转身就往楼上冲,一边絮叨着:“生存者选拔通过哪里报名?我记得暗黑三界有个资料收集网站?猎人联盟有链接对不……”

那一天是十三号,星期五。

西方世界中最禁忌之日。

如果刚巧你比较唯物,那么,偶尔就会发生一点信仰上的危机。

比如说,面对满世界飞机,无缘无故,纷纷乱掉的时候。

日本成田机场。

纽约肯尼迪机场。

上海虹桥机场。

墨西哥机场。

下午三点左右,各大国际机场繁忙的航线有条不紊交接中。飞往美国拉斯维加斯的客人总是很多,个个带着奔向黄金假期的悠闲神情登机。

很少老人,很少孩子,都是壮年,正在享受人生巅峰期的时候。

飞机助跑,钢铁翅膀也似乎有灵性,优雅滑翔,起飞,持续爬高。

到达高空一万米之处。

没有气流,天气完美,阳光灿烂地照射在看不到的云层之上。

飞机里的人放下因为起飞而稍有紧张的心,开始选择漫长旅途中杀时间的电影。

怎么会有人预料,接下来的节目以如此突兀的方式上演。

无端端,爆裂。

四点许,小破和阿落到达拉斯维加斯百乐宫酒店房间。

出发之前,白弃给他上了一堂小小的补习课,转达了他应该知道的那些信息。

其他人类参赛者,都是从电视上得到那些信息的,但是小破的好习惯是不看电视。

他对人间的任何事情都很有兴趣,但基本上不看电视,因为电视令人愚蠢、迟钝以及丧失独立思考能力。

这么冠冕堂皇的话出自猪哥之口,显然有诈,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后者买不起第二部电视,所以他用釜底抽薪的方法保证了自己看肥皂剧的安全。

在金碧辉煌的大堂感叹了一下组委会的大手笔,到了房间再惊叹一下床铺的柔软和床头巧克力的美味。前世贵为暗黑世界的主宰者,对今世没有见过什么世面毫无帮助,小破几乎忘记了自己到底所为何来,光顾着乐呵呵地在房间里蹿来蹿去看新鲜了。

打开电视机,看到的第一个节目,是突发新闻实况插播。

自全世界各地不同机场出发的十数个航班。

在飞往拉斯维加斯的途中发生坠毁。

坠毁时间相差不过数分钟。

事故原因不明。

遇难者以四位数计。

乔瓦尼传媒集团旗下的直播队伍最为神通广大。事故发生后,不到一小时,驻扎全球各个点的分支机构,电视台、电台、门户网站、杂志报纸,倾巢出动,如一群服用了兴奋剂的狼犬,精确地循着血腥与硝烟的味道,准确地扑向航班坠落地点,其效率与精确度甚至超过了应急部队。衣着光鲜的主持人无法抑制声音中的亢奋,在地狱一般悲惨的现场叫喊着:“神秘坠毁事件在全世界同步发生,我们也同步为您报道最新的进展。这是乔氏光明电视网美洲地区报道点,我们的画面很快要切换到亚洲东京附近,看看那边的情况如何。”

不断的画面切换,活生生像一个超级大派对,摄像机和闪光灯似怀春男子的热辣目光紧盯穿超短裙的女郎,如影随形。

如果可以忽略那被飞机残骸制造出的焦黑平地,忽略那抛得满地都是,甚至甩上树梢或房顶的断裂身体,忽略那些血迹伤痕,还有无须闭眼已能想象的死之恐惧,满满地充溢在每一平方寸里,抹杀了多少希冀与生机。

真的活生生就是一个大派对。

而任何派对,都需要一个高潮。

譬如说,在满目惨淡里,忽然有一个人,完好无损地、泰然自如地、太平无事地,爬出来。

阿姆斯特丹附近的飞机坠毁点,医疗人员和事故处理部队正清理现场。断开的机舱口,被切成许多块的残损肢体闷闷堆积,发出可怕的焦臭气味,他们仔细地搜寻,试探每一具完整的身体,希图发现还有任何生存迹象的遇难者。

他们没有彻底失望,虽然这个惊喜实在来得过于戏剧化了一点。

的确有生存者,而且不需费力寻找,因为他就端端正正地坐在机舱中一个勉强完好的座位上,面带微笑。

白色衬衣,蓝色牛仔裤,戴一顶棒球帽,上面很讽刺地写着:DROP ANYWAY。

倘若非要比喻,他便像是一个本来在时空隧道中散步的人,听到吵嚷,过来看看热闹,浑身纤尘不染,毫发无伤,眼眸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似婴儿第一次睁眼看这天杀的世上。

救援人员面面相觑。

倘若只有一个人看到此情此景,必然以为自己受到太大刺激,发起了臆症。

但很走运,现场有四十多人,更庞大的目击人群端坐在全世界的电视机面前,通过摄像机,活生生见证了这一幕。

见证那怪异的生存者,好整以暇地起身,跳出机舱,信步穿过目瞪口呆的人群,向远处走去。摄像机一路跟随,但对方的速度突然加快,极快,快到令人无法置信,眨眼消逝,突如其来。

阿姆斯特丹出现的,并不是唯一的幸运儿。随着坠毁点现场状态直播的进行,东京、开罗、墨西哥城附近,坠机造成的悲惨世界里,又分别出现了相同状态的人。

一个端庄忧郁的主妇,一个天真未泯的孩子,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天外来客一般爬出遇难现场,容光焕发,立刻如鬼魅一般消失。以空难受害者的标准来说,其精神状态好得令人发指。

各位主持人都敬业之极,虽然在震惊下基本功大打折扣导致语无伦次,还是尽了最大努力描述现场,而摄影师对机器的精确把持,更是保证了每一个细节的完全传达。

感谢万能的传媒科技,令无数人躬逢其盛,自由地在电视机前张大嘴巴,任凭哈喇子流淌,滴到衬衣下摆,以及脚背。

更微妙的是,其中有一些观众,命中注定地看到了更多东西,身不由己地走向生活的另一个支流,永远也不能再回头。

持续几乎三小时的突发新闻直播结束。善后工作仍在进行,但已经可以确认没有任何其他生还者。

生命烟消云散,犹如一场梦幻。

哭声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响起。

多少事情我们无能为力。

这是第一次,小破完整地看完一个电视节目。房间里一片死寂。

阿落惴惴不安地站在一角,显得极为不安,他一直望着小破。

坐在床上,双手握拳,身体坐得笔直的小破。他的模样,极为可怕。

那孩子本来有一张让人看了就愉快的脸,温和的,笑眯眯的。他的人越是平凡无奇的时候,就越是可爱——当他在猪哥与辟尘的羽翼下,最多是为被怪客骚扰而稍微烦恼一下的时候;当他没有亲身进入这个世界,犹自天真的时候。

但从离家的第一天起,他的笑容便开始减少。

这一瞬间,仿佛已经到达最高点。

如果知道让他独自去闯荡是这样的结果,那二老当时会不会做出其他的选择?

静静坐了十分钟之后,小破站起来,向房间门走去。

阿落立刻跟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紧张神情——作为达旦的宠物,感知主人的心情,是他本能中最强大的驱动力之一。

但小破停步,厉声说:“阿落,站住。”

他头都没有回,身形凛然,一字一字,冷冷说:“不要靠近我,不要影响我。”

阿落迷惑但顺从地站住。

无所适从地看小破走出去,门砰的一声关上。

大堂里,训练有素的服务生认出小破是之前入住豪华套房的贵客,笑容可掬地上前:“您有什么需要……”

眼光和小破一触,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寒噤,声音一滞,再说话时,不由自主地颤抖:“……我们帮忙的吗?”

并非什么凶神恶煞,手持致命军火,一个男孩子而已。穿随便的灰色帆布长裤,白色上衣大了一号,松松地耷拉着,露出强健的肩膀,浑身上下,既无刺青,也无刀疤,怎么也找不到危险的预警。

但服务生就是这么接受本能的提醒,身体轻微抖起来,抖得自己都不明所以。

不能说他敏感。

小破现在的神色,是雷霆之怒,压抑在阴云之下,随时会伴着一道霹雳爆发。

他看着服务生,一字一顿地说:“是谁帮我定的房间?”

正在此时,服务台边有人问:“你是我的客人?”

小破看过去。那优雅的绅士,三件头套装一丝不苟,戴着奶灰色巴拿马帽子,悠然地挥舞着一根纯属装饰的手杖,正是川。他靠在服务台前,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正好奇地看看小破,再看看手里的文件,自言自语:“坐的是哪一趟班机?来得这么快?”

终于唤出他名字:“朱小破?”

这三个字带出了另外的联想,他迫不及待想解开心中一点疑虑:“你认识白弃?”

但小破在此,并不是为了和他寒暄世交,互博好感而来。

他摩擦手指,慢吞吞走过去,看起来很随意地,伸手拿起了川的手杖。

对方觉察之际,已经来不及抢回,错愕的脸面对小破,眼前一花,一道蓝色光芒笼罩着那根手杖,猛然劈面而下,重重击在他的头上。

手杖停留在对方头上,那道蓝光却穿过了一切形体,如滚热的刀穿过黄油,从顶至踵,泻落一地,泠泠然流动,逐渐散去。

川愕然地注视自己被蓝光击穿,身体里传来一阵透明的疼痛,他嘴角喃喃出两个外人听来意义不明的字:“破魂……”

变故一生,满堂顿时大哗。保安纷纷上前意在小破,却被川张手挡住,示意众人后退,而小破对此视若无睹,他一动不动,凝视着对方,冰蓝色流波在眼底不祥地徜徉,一字一顿,他极严厉地问:“为什么?”

川的嘴角露出一丝奇特而暧昧难明的笑意。他伸出手,一寸寸,从小破手里拿回那手杖,轻柔地说:“等一下。”

这时候他把手杖取回,小破眉毛一挑,就要发作,但是他的注意力立刻被大堂中正发生的事情吸引。

那些充满了大堂所有空间,并且还在持续涌入的是什么?

是人,是记者。媒体,摄像机,镁光灯,话筒。

包围。

川优雅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帽子,手杖点在地上,对外貌他有一种无法克制的在意。接着,他的一只手绕过来,亲密地搭在了小破的肩膀上,觉察到后者强烈的敌意,他心中一冷,但仍有余地低头轻语:“冷静,冷静。”

小破的手指蕴涵极大力量,但一握即松,放弃了立刻攻击的打算。他绝不笨,面前的传媒阵容,保证了全世界的观众都能直击现场,换句话说,他现在置身于全世界眼光的中心。问题是——所为何来?

汹涌起伏的包围圈形成,又跟红海在摩西的手臂下一样分开一条大道,这条大道直接通向酒店门口,从那里陆续走来了几个人。

劈里啪啦的快门声,简直可以媲美一场大屠杀的扫射。

这是横扫一切的大新闻。

自失事飞机坠毁现场神秘生还的那些人,现在齐齐出现在拉斯维加斯百乐宫酒店大堂。他们神情镇定,眼色淡然,走过人山人海的围观群,走向站在通道顶端,服务台前的小破和川。

行吻手礼,如庶民拜谒皇帝。

川含笑,深深凝视他们的眼睛,轻轻说:“欢迎你。”

每一个音节都符合完美的节奏,与他海洋一般深邃神秘的眼神一同缠绕四周,袅袅然扩散开去。那些人露出痴迷的表情,战栗着退到一边,站成他的后盾,谦卑的、低微的、稍稍躬身,充满敬畏地看着川的后背。然后是包围的人群,记者,旁观者,在川构筑的弭患场中,自我思想,从来不堪一击。

这就是第一关,名副其实的生存挑战。

自全世界各大机场飞往拉斯韦加斯的班机上,都安装了一个小小的装置。

无色无味无形,却又不容置疑的存在。

由异灵川道具与武器开发部门研发出的固体爆破波,一旦启动,便开始探测周遭事物的能量指数,可调节探测范围大小,更可随意设置其爆炸定向——高于设定值爆炸,或者低于设定值爆炸。

该产品过去若干年,一直有微小的技术进展,主要作用是协助异灵川行动组的成员定位执行目标,以免遭受意外能量体的伏击。看起来无关紧要的道具,在某些时候,搭配了合适的剧本,转瞬成为大规模的杀伤武器,一举抢下主角的风头。

世人耽搁追寻神秘,殊不知所有谜面都有谜底,要不要揭开,却不由人置喙。

所有空难生还者齐集百乐宫酒店,看到川的瞬间,就成为他的仆人。任他驱策,无论生死。

这时候他们失去他们自己,或者说,他们得到另一个自己。

与从前截然不同,就连他们自己都难以判断哪一个更好的自己。

那些人的亲戚故旧,在电视前目瞪口呆地看着曾经最熟悉的人,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芒,仿若经过了新生之池的洗礼,整个人改头换面。

生还者来自不同地域,背景毫无相似,年龄喜好身世各不相同,唯一共同之处就是他们的体质特殊,所拥有的潜伏能量,都高于固体爆破波的设定值。当爆炸最终发生时,爆破波屠杀弱者,同时保护他们全身而退,那些俗世之尘,一响而清。

所谓和谐社会,无非劫富济贫,只是生存从无如何仁慈的理念,主宰者善于反其道而行之。

这是川策划已久的盛宴,对渺小的人类他并无垂怜,但并非人人如是想。

比如小破。

同样也站在川的背后,唯有他神色冷然,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在他的胸膛间起伏。从开始到现在,他只说过三个字:为什么。之后沉默,他注视着川玩弄世人的思维于指掌之上。

没有人来给他答案。一切都在狂热进行,如弦上之箭,似不容任何人置喙。

只是甘心在无能为力里,到底是不是破魂的风格?

百乐宫酒店会议大厅,汇集全世界主要传媒代表的新闻发布会隆重举行,对全球直播。

乔瓦尼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面对电视屏幕,双手握拳,冷汗自额头上涔涔流下。

不错,这真是一场完美的秀。无与伦比的故事性与大场面,灾难,煽情,精彩后续发展以及超越想象的悬念。纠结而来,慑人心魄。

收视率已经打破所有节目以往的纪录,广告迅速开到天价,塞满所有间隔时段,财源滚滚而来。如川所说,这是他闻所未闻的大生意,带来的轰动和影响超越人类所能创造的巅峰。

如果这真的只是一台秀。

他恍惚觉得自己化身为上古时的潘多拉,打开邪恶之盒,却完全不知如何收场。

恐怖游戏盛大开幕,一步步走向高潮,推波助澜的,正是他旗下庞大的传媒集团。先是被动,然后无比主动地,投入了这狂热演绎之中。

这时候川出现在新闻发布会的主席台上。

百忙之中,万众之前,他竟然还找到了机会换衣服。

极细条纹的蓝色复古衬衣,六十年代风格的翻领西服,配船型礼帽,帽子投下的阴影里,他脸孔白得像一块来自远古的冰,泛出坚硬的微蓝色。

他缓缓站起,对在场所有人扫过一眼,人群中忽然刮起极细微而带着凛冽气息的风,缠绕所有人耳边,似一声狡黠轻笑,又似绵长叹息。会场中顿时肃静无声,随着他眼光的巡视,千头万绪,无限猜疑与困惑,都无声无息淡化,湮灭,被抛在九霄云外,一个巨大的催眠气场形成,困住良知与思想。

“我想向诸位介绍,生存者游戏第一关的胜出者。”

他的眼光引导所有人,看向主席台一侧。舞台大幕即将揭开,盛装的演员雄壮出场,当先走来的,是一个穿白色连衣裙,身材纤弱的女子。

庄雅亭,来自台湾地区,家庭妇女,身高一米六二,体重四十七公斤。

特长:以念力将任何固体气化,维持时间不定。

发挥前提条件:愤怒。

名单上的第二位,达达里,北非洲土著,浓密卷发,身材矮小,行动极为敏捷轻快。他来自赞比亚,身高一米五七,体重四十公斤。

特长:将印刷品上的平面图像短时间内实体化。

第三位,白人,来自阿姆斯特丹……

一路出场,一共七人。各有所长,共同特点是每个人都带着一种极为安详而庄严的神情。对于自己接下来的生命,仿佛尽在把握,而那把握的来源,很显然是站在人群中心,好整以暇的川。

第七位,朱小破。

来自亚洲地区,学生,身高一米七九,体重七十七公斤。

特长:超强抗击打力。

只有他没有出现。

万众瞩目,但他没有出现。没有跟随前面那六个人一起,被全世界的摄像机所捕捉。

发布会一时冷寂。川对这变故,一时惊讶莫名,他记得自己已经对那孩子做了必要的“辅导”工作,如何事态会超出他的控制,完全不在预料之中。他只能随机应变,宣布这第七个人,将会是一个莫大的惊喜。

发布会继续进行,生存者游戏的流程逐步浮出水面。所有人将启程前往撒哈拉,精彩的内容要全世界观众拭目以待。乔瓦尼传媒集团负责整个节目的独家直播。

电视屏幕前,无数人驻足观望,不明真相的观众,把这看成是电视节目制作公司的豪华铺陈,关注着电视节目进展的人,同样被笼罩在川所设置的催眠讯息中,一厢情愿地相信这只是一个单纯的游戏。那些坠毁班机上的无辜死难者亲属,愤怒地提出质疑与抗议,但超于常识太多的事态中,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是一场蓄意为之的屠杀,他们的声音被无情掩盖,最终消亡。

但也有少数几个人,发出了忧虑的叹息,深深愤怒,无限担心。

这几个人,现在就站在拉斯维加斯城市中心广场的大电视屏幕前。

其中两个人全神贯注看电视,另一个就忙点正事——在旁边摆出一个小摊子,面包馅料蔬菜酱汁一字排开,正在卖三明治。虽然是非法经营,他的生意倒还不错。经过面前的人停下来买一个,走了;过五分钟倒回来,买十个打包,又走了;再过十五分钟,领着一大群人杀回来,非要把所有三明治都买下,而且问他明天在不在这里营业。

能把一个三明治做得这样好吃,又会随身带一个流动厨房,不必说,这是辟尘。既然辟尘在此,旁边那个乱发蓬蓬,仰头看天的,当然是猪哥。问题是,猪哥旁边那位,居然是安。

他们得到小破前往赌城的消息之后,准备去当一把卧底,结果登到暗黑三界的人间宣传官网报名才发现,自家二位,无聊事干太多,居然一早变成了非人界的大人物,影像容貌,满世界流传。难怪每次搬家,不管搬得多鬼祟,跑得多神秘,人家都如影随形跟上骚扰,敢情一早有了这么先进的情报共享系统作为后盾。

就算如此,也不能困守愁城干等,不管三七二十一,随即启程出发,不出所料,那辆早就老到应该投胎转世的甲壳虫受不了折腾,勉强支持两下,在路上挂了。两老心里着急,顾不得自己曾经也签过超能力使用限制公约,光天化日之下一日千里,飙来了拉斯维加斯。一路上已经发觉到有人类变异的微妙迹象,和N城发生过的昆虫乐园事件同出一脉,正是邪羽罗觉醒程度日深的直接体现。在这边一落地,市中心就那么点大,转两圈就在街上逮到了从狐狸家偷偷跑出来的安——于是父亲探班联合会正式宣告成立,开始同步行动。

“看到小破没?”

卖完一轮三明治,看看进帐,估计这几天的盘缠是有了,辟尘收拾完毕,转身问。

作为一只厨房艺术家型的高贵犀牛,为了一点零钱,被迫要出来当小摊贩而不是直接去抢银行,他对人间法律与道德的尊重,还是算相当有忍耐力的。

猪哥摇摇头,表情很难看,兀自嘀咕着:“他妈的,异灵川是不是疯了?”

对非人的邪恶,他的心理准备显得不算强:“真的炸飞机,真的炸死这么多人?”

安在一边指指屏幕:“那些炸不死的是什么来头?”

这问题问到了点子上,解释起来也不算困难。这些怪人,就跟核射线污染下生出的畸形一样,是因为受到某种巨大能量的影响,产生了某一部分的能力变异。

这个巨大能量,猪哥提起来就一脸黑线——正是邪羽罗。

此时猪哥观察着在新闻发布会现场一字排开的入选者,其中有一个,仿佛见过。那是个须发皆银的小老头,戴一副样式保守的墨镜,站在那里的时候,本能地摆出侧耳倾听的姿势。据川介绍,他的特长乃是从一个人的声音中听出他的未来。

猪哥想了半天,问辟尘:“这不是我们住东京的时候,经常在地铁给人算命的那个瞎子?”

辟尘对人的记忆力不算好,不过多看两眼,也觉得面熟,耸耸肩,说:“怎样?”

猪哥努力回忆:“他算命很准,在日本很出名。妈的,一天到晚说我运交华盖。”

停了一下,摸摸自己的鼻子:“而且我记得,那几年之中,他简直是算得越来越准。”

这话背后所蕴涵的意思,安一听就清楚,果然头脑一流:“你的意思是说,他们的变异,并非是瞬间完成的,而是从很久前就开始了?”

猪哥表现得很英明神武,虽然他的表情说明,这实在是比坐在家里吃吃水果看看电视来得辛苦,他拍了一把安:“没错。”

你知道这样一个糊涂蛋,忽然要说出非常严肃认真的台词,实在是很为难他,但猪哥还是勇敢地面对自己的转型,说:“异灵川行事,向来计划周密,我绝不相信他们这次的人间选拔是瞎猫碰到死耗子。”

他活动了一下身体,招呼道:“走,我们去百乐宫看看儿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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