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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安与利

N城。某公寓。

西半球的阳光似乎真的特别充沛。很早的时候,已经把窗帘晒得很热。

安冲了一杯牛奶,把自己放平在沙发上,电视里絮絮叨叨着城市新闻,无非是哪家猫走失,哪家老公被老婆打。

细微的手机声音杂在其中,传入耳朵。安慢吞吞转过头,良久,才吃力地爬起身来,从枕头下摸出那只先进得根本跟这所公寓不配的手提电话。

按下接听键,那头熟悉的腔调,告诉他碰头的时间地点。

无须彼此确认身份,这城市里他只认得一个人,也只有一个人认得他。因为这个人,他才有这个电话,这个房子,或者,这条命。

三个月前的一个晚上他在一个空旷的荒地醒来。蜷缩成婴儿一样的姿势,断了两根肋骨,满身伤痕,血结成硬块覆盖在身体表面,迟钝持久的疼痛从每一个毛孔中凛凛散发,幽灵般缠绕。

安躺在那里,许多断续的往事在脑海中从容掠过,有似濒死前的巡礼,最后定格是阿落微笑的天真模样,孤孤单单,在泥泞路上伶伶仃仃地走。

就是这一幕让他心里一震,从迷蒙混沌里清醒过来。眼前是满天星辰,他仔细看,星象图显示他来到了另一个半球,与C城有越海之距。

他艰难地转动头颅,一分一寸确认自己身体的机能,情况不容乐观,而且是非常非常不容乐观。

事实上,如果换了一个人的话,数小时前应该已经死亡,而即使是他自己,只要在这里继续无所事事地躺一会,也会因为内部持续出血而完蛋大吉。

到底怎么会来到这里,他几乎毫无头绪。记忆在不久之前的车祸现场中止,高速行驶的车辆前,地底下,猛然蹿出穿校服的青葱少年,直端端贴到挡风玻璃上来。大惊之下,安在阿落大叫声中及时转向,车子整个横到一边,就在应该停稳的瞬间,一个巨大的力量将一边的车厢掀得高高离地。安在巨大震动之中无暇多想,和身扑上,将阿落紧紧藏在自己身体下,他还依稀听到阿落的手指焦急地摸过他的额头,问他:“爸爸,你怎么样,你怎么样?”

然后脑后传来一阵奇特的晕眩感觉,世界就消失了。

在那之后,在醒来之前,发生了什么,安和任何人一样茫然。

但是无论如何,现在最重要的事不是追究真相,而是生存下去。

对自己做了初步的检查之后,安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把自己翻过身来。他不能直立,否则会加速内部出血,他的体力也不允许他行走,因此爬行是比较安全的办法。在开始行动以前,他尽自己的视线范围观察了一下地形,幸运地发现正东方向数公里左右有可见的灯光,而且相当明亮。

不知道爬了多久,拂晓开始来到大地,阳光即将普照世间,安终于爬到了他的目的地。不出所料,那灯光所在的地方有人烟,而且,有很多很多人烟。

那是一所孤零零建在郊外的大宅。深院高墙,采用深色外观装饰,建筑风格本身已经显示主人的严格防护需要,配备了完善的保安系统,门禁看上去非常森严。安在丧失自己最后的能量以前,成功地触动了陌生来访警报器。

然后,他就遇到了利先生。

放下电话,去洗了一个澡,换上简单的白色衬衣和卡其裤,安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时间刚刚好。

他走出门去,阳光刺眼,他却毫不在意地直视前方,路边停的是他在这里偶尔使用的车,福特,很旧。每次他开车门,都会产生一点点幻觉,好像儿子已经坐在了副座上,等他上去,就会很八婆地说:“老爹,你穿白色很不错嘛!”或者问他早上的蔬菜沙拉,到底是他吃掉了还是隔壁邻居偷偷养的鸡吃掉了。

但始终都只是幻觉。

这三个月以来,他寄居在这所公寓里,伤势逐渐好转。利先生通过手下人供应他一切所需,唯一不提供给他任何身份证明方面的援助。逐渐恢复过来之后,他试图和C城取得联系,但任何电话都没有人接,通过城市管理部门展转查询的结果,竟是查无其人,所有反馈过来的信息,统统都是冰冷的虚无。阿落,那家神神道道姓朱的人家,仿佛只是他伤重时产生的幻觉。在幻觉里他有过一个儿子,有过一段平静幸福的生活,遇到过一些有趣的怪事,之后烟消云散,一切皆为虚幻。

在没有能力打破这空白僵局的时候,安只能强忍恐惧,寂寞地生活下去。

利都酒店。

精致的大堂里客人不多,安落座,侍者悄然上前,推荐今天特别的樱桃波特利蛋糕,安礼貌地打断他的话,要了一杯水。此时所有人的目光,一齐转向酒店入口,世界蓦然安静,即使只有一秒。

简直是一个仪式,每当那个人出现,就会有这样一个小小的礼赞仪式。

即使是一个对世事已经失去全部兴趣的男人,如安,都还是要承认,利先生真是一个美人。

极为美丽的女人。

只需要停步,眼波微微顾盼,满室里,忽然就刮起了春风。每个男人都不自觉坐直了身子,唇角微笑不请自来。

坐在这个地方喝下午茶的,都是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然而遇到真正的美,俗世不过烟云。

她走过来,在安的对面坐下,侍者熟知她的习惯,送上一杯清水。

她未语先笑,问:“最近过得好吗?”

安没有表情,简单地说:“谢谢你,很好。”

目光落在对方精致得像雕刻过的鼻子上。任何女人的皮肤都会有瑕疵,在不化妆的时候,些微斑点或皱纹,清洁得不够干净的毛孔,尤其是鼻子附近。

但她没有。任何地方都没有。

像最昂贵的瓷器一样光洁,泛出自然而然的柔腻质感,完美无瑕。

似在等待一句意料中的赞美或感叹,利先生将身体微微前倾,但空气凝滞,言语不出,安将视线偏开,开始喝自己的水。

利先生不以为意,仍然保持她完美的笑容,两人默默无言,共对窗外燠热天光,似要熊熊燃烧进来。

“安,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再次开口的时候,利先生说了一句安意料之中,却在情理之外的话。

教父在电影中说,我帮助你,是因为友情,或者有一天,我需要你回报。

任何人都在期待回报,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有些世人冠之为崇高,另一些则直截了当,格调低下。但,哪里有全与自己无关的善行呢?

敲开那城堡的门,接住利先生递过来的第一口食物,默然存身于利先生无微不至照顾下的每分每秒,安已经准备好付出代价。尽管他不知道以何种方式,无论以何种方式。两清,是一桩交易最完美的结果。

这一刻的悬念是,看起来拥有一切的利先生,需要从一个落拓天涯的流浪者身上得到什么?

但安只是点点头,身体稍倾过去,带着他一贯声色不动的态度,听利先生讲她所遇到的怪事。

独自和佣人住在东城大宅的利先生,三个月前开始发现自己家里有点不对。白天太平无事,每到深夜,房间里就会响起微弱的窃窃私语声。开灯查看,却空无一人,即使把所有东西搬空也无济于事,低不可闻,但确实存在的说话声不断传来。

利先生出身军人世家,耳濡目染,自小历练,性情坚毅勇敢。她少年时沉溺于冒险,所做的许多事情,普通人完全不可思议,比任何传奇男性亦不遑多让,因此先是被亲近的人戏称为利先生,之后这个名字就传播开来,成为对她相当正式的称呼。

尽管家里有这样不安定的困扰,她如旧泰然生活,把这一切当作幻觉,深信对自己毫无影响。直到有一天晚上,利先生从一个持续到凌晨的派对中回家。

她饮过烈酒,整个人疲倦之极,上床后很快就入睡了,但就在睡梦最酣的时候,她忽然被异常嘈杂的声音吵醒。

睁眼的瞬间,她看到了自己的衣服。在地板上。不止一件。

在卧室的一边,有一个巨大的衣帽间,放着利先生平常所换用的衣物。各位裤子兄弟,内衣朋友,外套伙计,围巾拍档,素日老老实实各就各位,从来没有离家出走、自立为王的伟大抱负,但是现在,怎么件件条条,都在地上乱跑?而且,都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三三两两,谈情的谈情,跳舞的跳舞,要是那些袖子上再有一杯香槟,这就是另一个BALL场。

利先生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是不是做梦,猛然撑起身时,所发出的响动就好像拉了警报铃一样,只见各色各式衣物齐齐大吃一惊,接着争先恐后奔逃入衣帽间。背心骑在长袖T恤上,牛仔裤和七分裤纠缠,似玩两人三足,运动鞋比高跟鞋跑得快,但鞋带被后者踩住就要摔个屁蹲,最有集体主义精神的就是皮带了,几十根皮带扣连扣,接头带尾,结成一个巨大的圈圈,呼啦呼啦,跟飞碟一样,一马当先飙进了衣帽间。场面虽然乱,结束起来却异常之快,数秒之间,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天下太平。

利先生的下巴濒临脱臼危险,长达五分钟。恢复意识之后她一跃而起,奔入衣帽间,发现所有衣物井然有序,如往常一样好好摆放着,窗外夜色静静,万物安祥,一点都没有鬼故事要发生的背景迹象。利先生摇摇头,正要告戒自己,日后喝酒切莫过量,渐渐年纪大了,太受刺激易于产生幻觉。

转身准备离开的瞬间,她看到了分类格里,唯一一条随便搭在外面的皮带。

随便搭在外面并没有什么问题,她刚从派对回来,穿的是黑色山茶花大摆裙,腰上束一条皮带,洗澡时随手放下。

位置并无分毫偏差。

问题是,她亲手放的那条,是香奈尔,而眼前装作若无其事横躺在那里的,分明是条爱马仕。

事情讲到这里,利先生停下来,呼了一口气,瞧着安。

“你是不是觉得我脑子有问题?”

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慢慢说:“然后呢?”

利先生对他的反应有些微意外,此刻她身子还紧紧贴在椅背上,眉宇间一丝惊魂未定,从这爽朗的美人脸上流露,更添娇媚,令人目眩。

她呼口气,没有回答安的话,继续说道:“我不希望别人认为我精神过敏,所以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并且坚持睡在那间房里。”

安眉毛微微一动,对利先生的观感忽然一变,且问道:“再也没有发生了吗?”

利先生摇摇头,她对自己情绪的控制,似乎已经到了极限,语气开始出现颤抖:“夜夜如是。只要我一醒,就可以看到一幕衣帽间大逃亡。它们怎么可以自由活动,跑出来又是为了什么,我一无所知。”

她非常干脆地下了一个结论:“这就是我恐惧的根源。”

未知,的确就是最大的恐惧。

那么,我能帮你做什么呢?

安根本不去追究世界上是不是会有得到灵魂,拥有意识,渴望自由的衣服。怪事年年有,今年也不空,向往自由的衣服虽然不多见,偶尔跑出几件来也可以理解。

说他理解,不如说他其实不关心。

只要能够偿还你所亏欠的就好,不需要太讲究方式。

利先生对此未尝不知,但她似毫不介意,璨然一笑:“我要你守着我睡觉。”

跟随利先生返家,一前一后走进她房间的时候,那一点简洁利落,叫安微微有点惊讶。

的确是一个很大的房间,铁花架子床,旁边放一张圈手椅,床与椅子之间有一盏小小的灯,照着床头柜上一杯水,两本书。

两扇门与墙面同色同质,隐藏在床的对面,应该是洗手间和衣帽间的入口,此外空无一物,连一幅画都没有。

壁纸床单,一色的白。

看不出这亮眼的美人,生活环境却截然相反——虽然也只限于卧室。安进来时候经过的其他地方,气质辉煌,大家气象,就算把黄金贴满墙,都花不了那么多装修的费用。

觉察到安微微动容,利先生向他一笑,随口说:“睡觉的地方,要什么花样。”一下踢掉自己的鞋,伸着懒腰软软地拉开衣帽间的门,“你看看,就是这些衣服作怪。”

自己进了另一扇门,水声哗哗,是在洗手。

安在门口看,衣帽间而已,居然有两个卧室那么大,精心打制的各色衣架错落摆放,松紧里外长短,布丝绸棉缎呢,或挂或叠,满满当当,缤纷千色。靠墙较低处则是鞋架,上头所纳,几乎可以用连绵不绝来形容。

这里摆的衣服和鞋子,够一个普通女孩子穿一辈子,绝不会觉得自己委屈。

但是利先生洗了手在门口甩着,却说:“都是这个季节的,过几天该换了。”

安走进去,转了一圈,他过往的经验可以告诉他——这些皆衣物,采用了什么质料,出自哪个设计师之手,搭配出来,能够凸显出穿者哪一种气质。但他实在看不出那条黑色低胸连衣裙和那条金色丝巾之间,会有什么共同语言需要跳下来找个地方沟通一番,更不晓得一条腰身只有23的长裤,跑下来散步莫非是为了纤体?

但是,利先生并不是信口开河的人。

以安对人的了解,她更不是精神会受到刺激,从而出现幻觉的人。

这个女人有玫瑰一样的外表,神经却比钢丝更坚韧。

既然如此,安一言不发,只是在圈手椅上坐下,摆出了长夜开眼的姿势。

这个姿势他并不陌生。在给阿落施行换心手术以前,那孩子从来没有安静地睡过,永远断断续续地,在黑暗中呻吟、嘶叫、辗转,甚至暴跳,他需要保持时刻的清醒,以便在最快的时间内,把阿落抱在怀里,看是否能免去他更多的不适。

那真是好时光——一个专业于攫取、破坏、抢夺的人,忽然发现保护自己所珍爱的,原来是最幸福的事情,无论牺牲什么,睡眠或生命。

利先生窸窸窣窣换了睡衣出来,乌发如云,散落下来,在幽柔灯影之下,美艳不可方物。

眼角流波一样的光,无孔不入地观察安。忽然问:“你在想念谁吗?”

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不和人对视,是隐藏情绪最好的办法。他只是简短地说:“睡吧。”

利先生眯起眼睛,倒很干脆,自己把自己裹进毯子中,小猪儿一般滚了两滚,浑身上下都包得严实,忽然天真地一笑,说:“讲个故事给我听吧。”

这平日不可一世的美人,此时露出孩童般纯洁的脸孔。期待地将身子拱到床边,蜷缩着,仰起头来等待安。脉脉,静静。

其实他们并不熟。

安在N城三个月,最常做的事情是就医和休养。利先生拥有设备极先进的私家诊所,有能力随时召集全城第一流的医生会诊。即使如此,安也很清楚地知道,他的这条命,保得实在非常侥幸。直到现在,他都还处于缓慢的恢复中,有时候他甚至感觉自己有一部分内脏其实已经死掉,对复杂的身体运作毫无反应——这种身体的无力感,在过往的亡命生涯中从未出现过,也无法判断是因什么伤害而得来。

利先生提供他一切所需,三两天会给他一个电话询问近况,在他终于可以自己走动之后,也有几次短暂的会面。他不大说话,而她很忙很忙,时间常常在他的沉默和她的电话中流逝过去。

相当于庇护者与门客的一种关系,演变到床边讲故事的程度。

或许利先生对自己判断人的自信,强烈到了一意孤行的地步。要知道男人中或许有好人,但要好到如此美人当前,无动于衷的,除非他不是正常人。

或许安对自己控制自己的自信,也强烈到了同样的程度,否则他不会一声不问,便默然随利先生前来。

两个看似迥然不同的人,在这瞬间交流了一个眼神,有一种无法解释的默契,在空气里悄然滋生。须臾,安无奈地笑一笑,利先生将这笑意看作纵容,眼睛越发睁得明亮,渴望地投过来。

给阿落讲过的故事,在记忆中堆积着,浮在最上面的,是一个很短很短的。

从前有一个南瓜,爱上了一个桃子。

它们把自己的根连在一起,后来就结出了一种奇怪的果实。

吃起来像南瓜,闻起来像桃子。

吃过这种果实的人,都是很幸福的人。

这么蹩脚的故事。阿落听得笑嘻嘻的,入睡前他说:“爸爸,我小时候你给我吃过这种果实吧。”

一面说一面翻过身去,手臂搭在脸边,笑容留在嘴角。

幸福地睡去。

就像现在利先生脸上的表情。

只是她说:“我应该没有吃过那种果实吧,不晓得哪里有呢。”

喃喃叹口气,脸贴住枕头,眼睛合上。忽然又偏过头来,对安说:“不知道为什么,你在我身边,我就很安心。”

那点小儿女的爱娇,真情流露,长发窝在枕上,她说罢这句话,就放心地睡了起来。

安怔了一怔,伸出手,关了灯。窗帘外微微的光透进来,室内一片温柔寂静,只有利先生逐渐平稳的呼吸,调和着夜色。

十二时到凌晨两时。

天下太平。期间利先生翻了一两次身,踢开了被子,睡衣下分寸柔美肌肤在幽光里泛出诱惑色泽,对男人来说,比猎人的钩子更加锋利。

安已经多年没有亲近过异性,因身份敏感,也因分身乏术,他像一个最清心寡欲的鳏夫,照顾自己唯一的骨肉,战战兢兢地在自我牺牲中平淡地生活着。

说不寂寞,也是假的。但如果寂寞已经变成血液继续流动的原因之一,那么坚持这样一个端坐不动的姿势,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准两点的时候,安喝完了第一杯水,他站起来,准备去洗手间取第二杯。

经过衣帽间的门时,他听到里面有轻微的响动。

有时候我们深夜睡下,头脑还清醒的时候,也会听到家里某个角落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木头的呻吟,或者墙壁的颤抖,转瞬即逝,我们也就出一口长气,安心地闭眼。

但他现在听到的,并不是那种虚惊。

那是很实在的嘈杂,而且有越来越喧哗的趋势,似来到一家小型剧场的后台,五分钟后要上台表演的艺人们,正在发出的那种动静——不是说话,不是歌唱,是一味的吵。

安悄悄打开了门。一切声音戛然而止,如同幻觉。

里面没有光。黑暗的房间里,只透进卧室里的一丝亮,常人连物体的大致轮廓都绝对看不见。但安不是常人。

他第一眼就注意到,左边,放春装的那个独立架子上,由知名设计师成套搭配好的数十套衣服,本来好好地挂在衣通管上,现在全部下了地。

下了地,但并没有尽衣服的本分,软软委顿下去,而是倔不可言地挺立着,裤腿空空的,但笔直,袖子或交叉,或环抱,似在惊疑不定。其中一套宝蓝色短袖V领衬衣加雪纺长裤,腰身搭配一条过渡色饰带的,动作看来比谁都快,已经跑去了鞋架那里,裤腿下摆好一只露趾系带凉鞋。要说那姿势比一个真人到底少一点什么的话,估计也就是领子上的一张脸了。

利先生的确没有神经衰弱。她所看到的都是真的。

居然还能够坚持在这里睡觉,甚至还睡得着,安觉得这个女人,真是了不起。

他把门稍微开大了一点,更多的光透进来。这时候直立在地上的一套套衣服,猛然被人抽走一口气般,齐齐瘫软在地,散落如棉丝——本来就是棉或丝。

更有一声极低微,传入安耳中却不啻晴天霹雳一样的“咦”。

来自天花板上。

安悄无声息地扑过去。这瞬间眼睛中闪出锐利光亮,虽然重伤新愈,整个人却轻巧迅捷得像一只老鹰,蹿上天花板。他的手指轻轻按在衣架顶端的一个角上,临空扬头,仔细观察天花板上,那里严严实实,被淡紫色壁纸包裹,毫无破绽,要说有什么东西可以藏匿或进入,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那声微带惊讶的叹息,的确从此处传来,甚至安以自己惊人的耳力担保,就是从自己正在查看的那个点上传来。

是来自天花板的那一头吗?利先生的卧室,已经在顶楼,天花板的那一头,就是天台。

安不假思索,直接跳到了斜对角的窗户前,掀帘,开窗,闪身出室,一气呵成。

壁虎一样贴墙游动,从容而极速,眨眼功夫上了天台。

夜幕像天鹅绒一样蓝。

蒙眬星子点缀,暗色里,安看到前面有一只很小很小的狐狸,正在一蹿一蹿地逃跑。

这只小狐狸,通体纯黑皮毛。它跑到了天台上,似乎觉得已经逃得足够远了,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尾巴把自己脖子一通包住,两只小爪子抱在胸前,打了个哈欠,眼睛滴溜溜的。

歪着头,这时候看到安了,倒也不吃惊,随便打量了他两眼,又打了个哈欠。

安站的地方,离那只小狐狸大约三米远。三米的距离,他自信可以在瞬间跨越,甚至快过闪电或声音。

但就在他这一念闪过,随即动身之时,那只小小狐狸,忽然飞快往后蹭蹭蹭,蹭出一段距离,歪着头看他,似乎还在笑。

仍然是三米。

安吃了一惊。他脚步刚落地,立刻再度发动,直扑上去。不要说狐狸,就是自然界中速度最快,反应最灵敏的豹子,也闪不过这一扑。

但是小狐狸瞬间启动,落地,最后结果,仍然离他三米。

它那双转来转去的黑眼睛,仿佛能深入安的思绪,一念初生,电光幻影,却牢牢在它捕捉中。

这只小狐狸的动作,并不算特别快,但它料敌之意,在意起之先,得以从容应对。

既如此,倘我无意?

安两击不中,反而静下来,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不动,意亦不随,如此心平气和,然而身体不曾断绝行动,一举手之间,已经将那小狐狸轻轻提在了手里。那小狐狸始料不及,当场大吃一惊,它的反应也很特别,竟然和鸵鸟如出一辙,两只爪子一下蒙住自家眼睛,飞快蜷缩成一个毛团装死,在安手里窝着。他提起来端详,却在指缝间发现那小狐狸漆黑的眼睛,向他调皮地眨了一眨,一阵不祥预感从安的脑子上一滑而过,手里忽然空了。

他诧异地抬头,看到天蓝夜色的空中,多了一个人。站着,在虚无之中。

女孩子。大眼睛比灯笼还亮,梳一个直刘海的妹妹头,两鬓的直发长长垂落,乌黑顺滑,身材很高,神情很淡定。看到安眉毛一挑。落下来。

安与她眼神相遇的瞬间,对方喃喃:“好强的杀气。”

转头又说了一声:“别怕别怕,出来吧。”

从那女子的身后,拖在地上的风衣里,蹒跚蹒跚地,那只小小狐狸走了出来,对安天真无邪地笑,仿佛在说:“你来抓我啊,你来抓我啊……”

安忍不住笑了出来。那女子眉毛又一挑。

会笑的人,未必不是坏人。有幽默感和艺术家风度的,也常常是顶出色的恶棍。

不过,最少都有一点人情味。

他一直在看着那只真的好小好小的狐狸,找到靠山之后,便半点心机都欠奉,无聊地打量着四周,渐渐陷入某种神秘冥想之中,若有所思,表情傻傻的。而那个女子,就一直打量他,眼神渐渐放软,忽然站起来,叫了一声:“阿展,上来。”

那只小狐狸原来就叫阿展,听到人叫,翻了翻白眼,好不辛苦地慢慢站起来,非常不情愿活动的样子,发了好长一阵呆,才抓住那女子的裤脚,一点点往上爬。从它的速度来看,要爬上肩膀,说不定要一年。

那女子郁闷至极,终于忍不住啰唆起来:“他妈的,你爹和你娘跑起来比飞机还快,那基因怎么变的,生出你来比乌龟还懒,你干脆改名叫秦乌龟算了。”

那只小狐狸爬起来真的很像乌龟,腿脚一伸一缩的,最抵死的是,每伸缩一次,就像刚上了趟喜马拉雅山一样,还要深呼吸一阵——你说你至于吗?

趁那小狐狸在爬裤腿,安把眼光转回去,终于开口,说:“是你让那些衣服活起来的吗?”

那女子怒目圆睁:“我?我至于那么没出息吗?”

手一指,把小狐狸给出卖了:“是它在上恶作剧这门必修课,老不及格,我带它出来做练习的。”

对话内容,绝不与任何人的常识相符,不过自从在C城遇到姓朱的,其中有一个家庭成员长得很猪的那一家人之后,安超级强的适应性就告诉他,什么怪东西都可能存在,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如果一只小狐狸要接受两百年义务教育,考试不及格也要见家长和接受体罚,也不过就是其中的一件。

因此他只是点点头,然后说:“能不能麻烦你们放过这家女主人,我受她托付,为之守夜,长期这样下去也是不行的。”

那女子左右看看他:“她很有种啊,居然看得出你的杀气可以震慑异灵,也居然敢放心让你守着。”

她腿一踢,把小狐狸阿展临空甩出两三米高,伸手一抄,窝进怀里,向安走过来。她动作看上去并不快,然而转瞬欺到安的面前,以后者的反应能力,居然闪避不得,已经被她一手按在胸口。

她闭眼,睁眼。安感觉自己周身流动的血液,忽然为之一顿,似大军全体肃立,等待长官检阅,呼吸与心跳都定住。这瞬间极为难受,简直马上就要倒在窒息的尘埃里,灵魂挣扎出来,奔向地狱。

幸好,也不过就是这一瞬。那女子放开了手,安退后一步,弯身大口喘气,脸色灰白。

听她缓缓道:“你跟我来。”

一句解释欠奉,那女子抱着小狐狸阿展,气定神闲地离开了实地,站在空中。

安仰天看她飘逸的身影,心中若有所失,不明所以,只有跟从的愿望极为强烈,不知不觉已急切地跟出去,急切到了忘记自己在天台之上,速度一快,险些从高处生生失足。之所以没有摔成分子,得益于多年的严酷训练,他在踏空时已伸手,立刻抓住突出的栏杆,身体悬挂起来,微微动荡,随着那去势一晃,安身姿轻灵地逸上天台。忽然看到那女子身形一闪,飘向远处,藏在一处建筑物的暗影中,而从楼下通向天台的入口,利先生焦灼的脸探出来,正在呼喊他的名字:“安,安,你在哪里?我听到你说话的声音了,你在吗?”

那不是雇主呼唤下属的声音,也不是受保护者呼唤卫护者的声音。

那声音中有一种感情,爱过的人才能、都能,体会。

是完全不需要理由,完全没办法解释的感情。

利先生穿着睡衣,奔到了天台上。她看到了安,立刻松了一口气,泛起娇美的笑容:“你上来透气吗?”

安摇摇头。

她过来牵他,柔若无骨的手指贴在他掌心里,轻轻贴紧,温暖的触觉融合一起,像有电流淡淡经过:“没事吧,我们下去吧。”她笑得天真,“有你在,我睡得很好。”

安犹豫了一下,但仍然把手抽出来:“我要走了。”

利先生扬眉,失落先于失惊,瞬间镇定下来,脊背挺直,问:“为什么?”

安没有看那个女子藏匿的地方,只是垂下自己的眼睛,说:“对不起。”

他的手微微扬起,似要抚摩对方头发,但又很快放下,说道:“你家衣柜不会再活动了,放心。”

转身走出去。从这里离开最快的办法,是跳下楼,他相信那个可以飞翔的女子,将在空中把自己带走,倘若不能,也无非是再摔断两根肋骨——这难受来得比看见利先生失色脸孔要轻松。

那时候他听到利先生叫他:“安。”

你要回来好吗,安?

如果你不能留下,请答应我回来。

无论什么时候。

安可以想象,利先生带着怎么样的神情在提这个要求。

以她的智慧,当然会明白,当一个男人不愿意为你留下来的时候,他通常也不大愿意为了你回来。有时候你能够等到,那是因为他已经无路可走,而这样一个人,早已与你期望,相去千里。

望桑而得榆,等待者是永恒的输家。

明白,但是过不了执著那一关。

最好,我是最后那个例外,上天格外眷顾,给我特别结局。

但上天面对太多这样的祈祷,唯一公平的办法,是统统撒手不管。

安停顿了一下,然后从天台一扑而下。

他衣袂带起的风里,似、隐约、断续,有一声“好。”

利先生一愣,立刻跟着冲过去,楼下空空如也,四周空空如也。

跌坐在地,她狠狠闭眼,但愿张开后便梦觉,一切是幻影。那个重伤垂死的男子,他凛冽纯粹的强悍,交织闭眼沉思时的温柔,各自惊心动魄,受恩时亦威严,眼开是天晴,眼落是天暮。每分钟的对坐里,她只是看不足。

不能说,不愿说,她自以为意志如铁,渐渐化成绕指柔——偏生老天爱作弄,没给一个可以否定,可以剥落的理由。

没理由,没逻辑,一团乱,则不可解。

只得沉溺。

也就是这沉溺,比一切都真实。

利先生擦了眼角一颗泪,狠狠站起来,下了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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