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架体积逐渐增大,在空中缓缓旋转,房间被强光充满,好像一千个太阳炸裂,辉煌灿烂之中川腰身挺得笔直,脸上露出心醉的微笑,神情狂热。
安仍然坐着,他的眼睛落在某一点。
那一点与其他地方不同,上方浮现着两个人影,像一幅画的两面般,交替出现。
霍金,还有利先生。
两个人影都不时有自己的动作,霍金瞅来瞅去,手臂时不时挥舞一下,好像在切菜剁肉;利先生则端庄地抿着唇,眼眉间隐约有一丝温柔忧虑。
他们各自奉献出自己一半的灵魂合为一体,是十字架列表中还活蹦乱跳于世上的仅有特例。
盼望已久的那一刻终于来临,川尖叫起来:“开始了!”
十字架应声剧烈膨胀,极速大到占据整个空间,灵魂亮点争先恐后爆裂,脱离十字架极速升空,直接穿透屋宇,令人窒息与盲目的强光令天花板变得透明。安仰头看到灵魂的星光排成长长的一列,逐次飞跃到苍穹之中,上升,上升,到达最高处,泯然于布满繁星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但这短暂的寂灭不过一瞬,很快,它们重新出现,样子变得非常大而明亮,比其他的星辰,甚至比月亮都亮过万千倍,悍然以天宇的统治者姿态横行。这一次,它们摆出了最后的参赛造型,十字架的顶端,多了一个小小的箭头。
灵魂十字架此刻正式开启,箭头所指向的地方,是进入暗黑三界的秘密通道。
曾经只存在于传说与典籍中的通道。
在川的手中,变成了现实。
这会儿,就算他跳出去双手叉腰,仰天长啸,把整个埃及王城的人都吵起来开派对,都是情有可原的。
何况他还笑得那么含蓄,甚至还掩上了嘴。
“安,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这就是破魂书上面说的,能够震动四方,扰乱天体规律的灵魂十字架通道!”
“这个通道打开之后,海王在三千米水底震怒,所有火山结伴爆发,人类忘记美德与忍耐的存在,一切植物都在燃烧中化为灰烬。邪羽罗的元神将以最恶的形态苏醒,死亡统治四方之后,审判的光会照耀人类以为从属于自己的世界。”
“安,谢谢你啦,本来想要让你去探路的,但有了破魂之书的指引,看来就不必了,我将亲身前往。啊,我要改写历史了!”
他像个跳大神的一样,在安的四周蹦跶着,蹦跶得无比灿烂。
也许是忽略,也许是刻意,他完全没有注意安怒睁开的双眼。
他刺痛了安的心。
不,他不在乎世界末日因此而来临,他不在乎川利用他达到自己的目的。
谁不在利用谁?
问题是川在跳大神告一段落之后,随即摆出了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势,与嫦娥奔月形神俱似。
差别只在于川显得比较猴急,事实上他简直就是个二踢脚,一点燃就举起双臂仰面朝天蹿了出去。
这是要去灵魂十字架的开启典礼上剪个彩博见报,还是作为硬闯暗黑三界的天字第一号大英雄为家族增光?
他都没有要带上川同行的意思。
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他答应过安的事情,一点儿落实的意思都没有。
难道我就在这儿傻看着你的屁股消失在视线中,然后苦苦等待你良心发现带回我想要的结果?
逆来顺受,这可不是安的人生原则。
他立刻跟着蹿了出去,速度比川更快,先声夺人打破了天花板,以及天花板上大概六七层别人家的天花板——他们没有灵魂亮点的穿越功能,只能来这手硬碰硬。有几户人家正在好端端地看电视,突然屁股一沉,连人带沙发卡进地板上一个大洞里,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顶楼套房是阿拉伯某小型恐怖组织的活动据点,好几位恐怖分子全副武装,七情上脸,正面对摄像机拍炸弹袭击威胁录像,准备第二天发到半岛电视台对全世界播报。恶狠狠的台词正说得高兴,忽然镜头里“嗖”的一声,冒出来俩天外飞仙,随之天花板“哐当”把摄像机砸个稀烂,仿佛象征着真主的震怒,不知道是怒他们演技过于生硬,还是违背了古兰经上的谆谆教诲说要和平。
他挡住了川的去路。
川是没有形体的,理论上任何纯物理性的东西都挡不住他的去路。
安一开始挡住的,是川的衣服。
川并不是随随便便就会裸奔的主儿,毕竟是异灵族的嫡系,异灵川的主人,他是有尊严的。
问题是,他不知道灵魂十字架会开启多久,它的开启方法本来就是一个公布了无数年的谜面,从未有人得到谜底,就算川成功了,也难免感觉这幸运如同握在手中的沙尘。
快,要更快。
尽快,如果光着可以实现这个目标,他没啥所谓。
但他抛弃衣服之后,发现如意算盘打翻,他竟然、居然、悍然、仍然被凝滞于空中,不能动弹。安冷冷的面孔扶摇而上,对他俯视着。
“你忘记了吗?我们的神经系统是缠绕在一起的。是你,把我和你缠绕在一起的。”
川在那一刹那,愣了愣神。
安所接受的手术,是将两套神经系统合并,其中一套与川以及全体干员的能力库连线。
理论上川是这两套神经系统的终极操控者,占据上游统治地位,他能够自由连接或断开与安或任何人的联系,但对方只能被动接受。
那为什么眼下他孤悬于夜色之中,望着灵魂十字架熠熠生光,心如奔马,身却如磐石,被定住?
一贯标榜追随性灵来去自由、不受其他种族沉重肉身束缚的异灵,居然被定住!
愤怒之前,川已恐惧。
这恐惧不是来自安,而是来自记忆中根深蒂固的自我怀疑。
当他出生时,精疲力竭的母体与围绕他的族人,眼光中投射出的深重失望。
他所得到那句人生最初的评语,如噩梦一般萦绕他,在每个重要关头如雷贯耳重温——
异灵的未来,居然要寄托在这样资质的后代身上,天绝我族。
震惊如斯,川实在难以再维持自己一贯的优雅镇定形象,咆哮起来:“不可能,不可能!你阻止不了我,你怎么可能阻止我?我是异灵,你只是被改造过的笨蛋人类!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我给的!”
他的控诉相当有喜剧效果,因为安罕见地笑了,笑容里尽是讽刺。
他浮游于虚无之中,悠然自得,无所凭借,但也无所畏惧。
他现在调用的正是异灵的融空功能,调用得极为彻底,甚至让川失去共享的能力。
“你真健忘,真正给我一切的不是你,是神演医学所。而你欠人家的巨额手术尾款,你以为是人家追不到你的债,算了,其实是我去还的。我还答应他们,我为异灵川服务得到的酬劳都全部献给他们的医学基金会,我只留一成。于是他们给我调整了两套神经系统的结合方式,我拥有真正的控制上限。”
“没错,我是笨蛋人类,不过人类有一些话说得是很有道理的。比如说,吃亏是福;比如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川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安一口气说那么多话,而且引用了不少谚语,显得相当有学问。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心服口服,空负天赋的读心驭心之术,却连自己最倚重的手下都不了解。
幸好,在投降之前,他还有一招杀手锏。
向上看,灵魂十字架开始暗淡了,尤其是顶端的箭头,明灭闪烁动静很大。
这是通道要关闭的标志,留给大家的时间都不多。
“安,你想救你儿子出来,就乖乖让我去吧。老实跟你说,要利用灵魂十字架进入暗黑三界,一定要有破魂书的指引。”
只有川本人能阅读破魂书。
想到这一点,他好歹冷静下来:“就算我愿意教你,现在也太晚了。”
所谓福兮祸所依,他此时十二万分庆幸自己当初欠了神演医学所的大笔医学款,导致那些怪脾气的医生一怒而去,留下一个烂尾项目。
按照最初协议,神演设计的那一套外挂神经系统不但能供外勤人员调用能力,而且还可以调用记忆和思想。尽管他当时的设想是单向的,他能调人,人不能调他,但安刚才供出,他居然和人家私下有了一腿,那就太危险了——万一给他看到自己小时候被狐族调教成宠物对待,那就真的只能自刎以谢祖先……
安抿住嘴唇,从侧面看去,他的脸孔像刀锋一般锐利。
天空静静的。
地面却扬起了人群的沸腾。
奇异的天象很快吸引来人类世界的全面注意,各种高科技都被惊动了,无意中仰头一望,却目睹如斯奇景的人,拿着各色相机,拍不拍得到都好,先按下快门再说。
安往高处隐遁,高到能够避开所有常规监测的地方,川咬牙切齿又身不由己地跟着他。
当他停下,决定也就出来了。
“我让你去,而你要在第一时间让阿落复活。”
川点头。
安没有像肥皂剧中的女主人公一样,孜孜不倦地追寻承诺,要人家:“你答应我,你答应我,你不答应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他是纯爷们:“你知道的,那套附属的神经能力控制上限发动起来,足够摧毁彼此,同归于尽。”
他面无表情:“不要逼我走到最后一步。”他语重心长,却又暗含嘲笑,“你的命比我金贵。”
川还是点头,状甚乐天知命,心中却把神演的祖宗十八代都按在案板上骂。
神演太他妈不讲义气了,老子欠点钱而已,又没有杀夫夺妻之恨,你至于要这么釜底抽薪吗?怎么说也是我给的生意做啊,娘的,只要熬过这一次,非给你们一点颜色看看不可!
一面骂神演,他一面重三倒四把头点来点去,强调自己的信心和决心。
安不易被打动,冷眼瞅着他,慢吞吞地说:“再说,你到底为什么要亲自去暗黑三界?”
相处虽然不算特别久,但他已经谙熟老板的习性,川不算胆大的,切西瓜都怕伤手指,他的嗜好是躲在幕后当黑手。
勇闯魔界,这个太不像他的风格了。
川居然雄起了一把,对这个问题咬死不出声,闷了半响,无可奈何地说:“再不让我走,咱们就一拍两散吧,我不去了,你儿子也别活了。”
这一指点到七寸,随后他便感觉控制力回到了身上。安不再二话,身影下落,很快消失成一个小符号,从远方飘来他最后一个问题:“阿落会在哪里出现?”
川抓紧时间向灵魂十字架冲过去,破魂书上开启通道彼岸之门的咒语从脑海深处涌现,一个字一个字在意识深处闪烁金色光芒,与此同时,他无可奈何地大吼了一声回答安的询问:“他上次死的地方!”
阿落上次死去的地方,是拉斯维加斯百乐宫酒店的某一个房间。
那一次达旦发威(故事详见《生存者①夜舞天》),导致整个酒店建筑被毁得七零八落,现场目击证人着实不少,为了避免被好事者追根刨底惦记上,猪哥出动了善于清除记忆的拔鲁达兽全族,到处追杀躬逢其盛的人。
一般是半夜三更溜进别人家里,乘人家睡得糊里糊涂一猛子扎下去,开脑破颅动手除尘,三下五除二搞定。第二天早上起来身子骨安然无恙,唯独打死都不记得百乐宫酒店曾经被崩成一团蛋散的奇景。
那一幕幕以血与火铭刻下的记忆,从此只存留于少数几个当事人的脑海中。
倘若可以的话,其实都很想剪除,永远不复出现。
拔鲁达兽愿意向猪哥提供无偿服务,附加了非常高水准的保证条款。
一定做到零副作用,绝无误伤,动用最精细的抽丝技术,在全程记忆保留的情况下,只清理掉最难以忍受的悲伤细节。
猪哥真的考虑了很久,好几次心理斗争激烈搞得半夜都睡不着,一方面他和常人一样,对于不愉快过去都有喝杯忘情水的正常诉求;另一方面基于他一贯的小农主义思想,觉得拔鲁达兽的便宜主动送上门而自己不占,实在有干天和。
最后他还是拒绝了,采取了代价高昂得多,过程也麻烦得多的疗伤方法——跑去浪迹天涯。结果呢,兜兜转转的,归根到底还不是回到这里来,和旧日战友们大眼对小眼?
猪哥说完安是来找儿子的,而且夜舞天今晚要在此复活,南美就炸了:“哎呀,他怎么知道的,老娘为啥不知道,凭什么?”
这位大小姐关心的内容和复活啊,夜舞天啊,邪羽罗啊统统关系不大,小小玻璃做的自尊心受到损伤比较要紧。
猪哥很迷惘:“You ask me,me ask who?”
南美横他一眼;“不许跟老娘说英文,我四级没过,说,你迟不来早不来,又是怎么这个时候撞来拉斯维加斯的?”
猪哥耸耸肩:“我回归猎人联盟耶,他们的情报系统可不是盖的,这边有超恐怖的能量变化,而且还不是青灵活动那么简单。”
猪哥的初衷是从拉斯维加斯入手,追踪青灵的撤退路线,直到发现邪羽罗的驻扎地,然后徐图打算,叫狐狸和犀牛一起来,也是上阵父子兵的意思——毕竟邪羽罗还是比街上的毛贼危险。
结果一到拉斯维加斯,在百乐宫酒店门口,他几乎就马上崩溃了。
霓虹灯映衬下那块招牌,熟悉如昨。
去年今日此门中。
那一刻猪哥深深地怀念拔鲁达兽。
顺便他还想,以后老了,万一当归镇的药店开不下去,一定要拐一两只拔鲁达出来在心理咨询所坐诊。无论多么严重的童年阴影或性取向问题,都抵不过拔鲁达的开颅拂尘手,如此对大众有福,不知道把多少变态连环杀手扼杀于襁褓之中,阿弥陀佛,胜造遍七大洲世界满地浮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