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栋哥特式的建筑,所谓哥特的全部特点包括高大梁柱,尖拱形的天花板与外形结构,以及阴沉灰暗的色泽一应俱全,但是从铁灰色的暗沉大门进去,就会发现这根本是一个超级菊花的世界!
意思是说,无论天花还是地板,家具还是壁画,窗帘还是牙签,全部是金灿灿的。如果说外面的阳光强度是每年八月份马尔代夫海滩上的水准,那么这里所发散出来的金光,则是内华达沙漠深处核弹试验爆炸能量最高点时的水准。
爱钱的那些人真应该来这里尝尝被黄金光芒刺瞎狗眼的滋味——这绝对不是比喻,绝对不是!
叶宅掏了掏裤袋,大喜,摸出一副墨镜戴上,霍东野觉得很气结:“为什么你会有一副墨镜?”
他说:“凹造型啊。眼睛长成像我这种形状的人,照相的时候没有墨镜,我宁愿去死。”
霍东野叹了口气,喃喃说:“你放心,你很难死的。”
他眯缝起眼睛,摸索着走到大厅中央一张长桌边,看看,叶宅诚不我欺,桌上真的有很多吃的,有红烧素鸡、菌菇煲、水煮面筋、豆豉炒油麦菜,餐具也是金的,很败人食欲。但霍东野饿得头发晕,对此完全忽略不计,更懒得计较为什么这么哥特的建筑物内会有这么功德林[功德林:店名,专门经营佛家素菜的餐馆。]的一桌菜,他找了找,不见碗筷,伸手抓起一块素鸡就往嘴里塞。
这时叶宅风一般卷过来——自从霍东野扮演了一把泰山导致自己元气大伤之后,叶宅的相对行动速度似乎快了许多——一把打掉霍东野手里的食物,尖叫了一声:“不能吃!”
霍东野严肃地考虑了一分钟要不要把叶宅一拳干掉,他还没有得出结论,叶宅就为捍卫自己的生命权而列举了很好的理由:“这些东西都是假的,是用有毒的素材做的,吃了会死人。”
“你、又、知、道!”
如果说话的速度和语调能够变成武器的话,叶宅现在已经被打得万箭穿心了吧。
他诚恳地扶扶自己的墨镜:“我看到的。”伸出手在空气中指指点点,跟真的一样,“这些东西上面浮着一行银色的字:有毒,别吃,死了不负责。”
霍东野长久地注视着他手指所向的空虚所在,将信将疑,填满视线的都是那无趣的黄金,在一个没有银行和百货商店的世界里显得格外多余与欠扁。而叶宅完全忽略他那种悲伤的心情,东张西望着,忽然嘴角露出微笑。他拍拍霍东野示意后者跟上,随后往大厅一角而去,那里垂着青铜色的重帘,重重叠叠,不知道后面所覆盖的是窗户、祭台,还是垃圾桶。
叶宅伸手一掀,胸有成竹。只见地上散散堆着几个自行车筐大小的黑色漆皮箱,式样很旧,保养得倒是干净,其中一个半开着,里面依稀是一团一团的东西。
叶宅拿了一个出来,递给霍东野:“吃的。”自己再摸出一个,仔细看看,外面包裹着青色叶子,十分鲜嫩,仿佛从树上摘下来不久;剥开来看里面是风干了的金黄色果仁,有栗子,有核桃肉,还有花生,虽然不够油盐酱醋惹味,但闻起来也清新可口。
霍东野举起来看了看:“能吃?”
叶宅指指箱子上头:“上面有一行银色的字,说这里面的东西才真能吃。”
霍东野把干果包换到左手,右手劈面抢过叶宅的墨镜,戴上。
金光稍淡,能够看清楚室内的大致布局,很简单,中心一张长桌,上面放着烛台与花尊,四角各放一个柜子。墨镜过滤了黄金的隔离,看得出这房子原本的模样,有非常多的黑色锻铁装饰,拱顶,墙壁上祭台式的窗户被紫色与蓝色交织的彩色玻璃密密实实地封闭着。至于叶宅所口口声声描述的银色字,根本是从爪哇国吹过来的一阵风。
但是霍东野决定相信他。
因为就算没有墨镜,他也再次证明了自己。
他跑到东南角上的那个柜子前,拉开最上一个抽屉,从里面摸出了一罐啤酒。没有牌子,罐身上写着简洁的两个小楷字:啤酒。
“住这儿的人可能记性特别不好。”
他抛着那罐啤酒得意洋洋地说:“所以什么东西在哪里都要做个备注。”
不用说,这个柜子上面的备注就是:这里有啤酒。
哥特式的房子里,处处都飘浮着银色的解说词,像一只只长着翅膀的无形文字精灵,热情传达着不同的讯息。
除了贴心提醒食物酒水在哪里之外,还有更具功能性的贴士,包括西北角墙壁上那句:此处有门,推开就死。带抽屉的白色镶锻铁边的边几上飘浮着:打开有惊喜。
惊喜就是叶宅从里面摸出了一本小画册,册子上惟妙惟肖画着一只狐狸,寥寥黑白几笔,形神毕似,上面美术字的标题是:《我在狐山的日子》。
他翻了两页,纸张很漂亮,柔韧厚实,润出一种象牙般的白,但空无一字。
叶宅把它连啤酒一起放进背包,假装没听见霍东野在一边拼命咳嗽,提醒他这是一种赤裸裸的盗窃行为。
“窃书,呃,不算偷啦。”他很没有说服力地辩解。
镶嵌在大厅上方拱顶半空处的巨大彩色玻璃十字架下飞翔着:磕三个头会得到神灵的指示。叶宅“扑通”一声趴到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就算是清明祭祖,估计也没这么心甘情愿过。
霍东野在旁边一直全程听语音直播,叶宅要开始磕头时还特别提醒他不要挡着自己的道,然后他一骨碌爬起来,兴高采烈抬头一看,脸色变得有三伏天里一团狗屎那么臭。霍东野不由得好奇:“神灵说啥呢?”
叶宅沉默了一下,很慢,很伤心地说:“神灵说这是一个红十字会标志,你上当了,哈哈哈。”然后他愤怒地跳了起来,“这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搞出来的啊,还哈哈哈!”
这一下他跳得相当高,有平常一人半那么高,在他非常短暂的滞空时间里,叶宅忽然猛盯住了三米开外的一个点,眼睛中放射出狂热的光芒:“霍东野,那边!”
他所说的那边,是指刚才发现干果包的附近。那里有一盏造型相当诡异的灯,从不同角度看好像是不同人的头颅,相互贴附纠结着,灯泡在眼珠那个部位,是银白色的,开着。但在满屋金灿灿中它发出的光完全令人忽略,不过,顺便也就掩盖了飘浮在银色灯光中的字,直到叶宅跳起来才看到。那些字令他鲜血上涌,那种两块钱买彩票结果中到三十年满池彩金积累的感觉如此强烈。
但是霍东野没有应他。
从头到尾目睹着叶宅好似鬼上身一般窜来窜去读空,霍东野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不由自主往门的方向退了好几步。
如果你看恐怖片看得足够多,就应该一早想起的,当你迷失在某个奇怪的地方,如果想活得久一点的话,千万不要随便进入一栋奇怪的房子。
眼前这栋房子,真的,你敢说它不奇怪吗?
一直退出了门,外面仍然阳光普照,那明朗又温柔得刚刚好使人打瞌睡的好天气。但霍东野背上却竖起了一根根充满警惕的汗毛,伴随着主人脚步放轻,四处查看。他发现自己进入的,是一个类似于世界尽头或恐怖仙境一般的地方。
四周存在看不见的边界,建筑物和草坪都是实在的,但除此之外,远眺所见的一切,连地平线在内皆是虚化。就好像一个无链接的游戏画面,你尽管操纵角色对着画面边缘猛走,走到鼠标或游戏杆全部烂掉,也不会多前进一厘米。而付出打破头的代价砸开的岩壁,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霍东野愣在那里,手脚冰凉。这时候他宁愿这里是恐怖片的背景,无论来的是僵尸还是恶鬼,至少可以打上一架。
一直愣到叶宅从哥特房子里出来找他,不知死到临头,还笑嘻嘻的:“喂,你跑那儿去干吗,快点来啊。”
想到这哥们趴在人家背上下悬崖都要哭,霍东野决定要控制自己的情绪,以免吓到他,所以他尽量平静地说:“这里没路出去。”
叶宅好像没听懂,反问了一句:“这里?”
在霍东野重复了一遍之后,他完全保持脸色正常,还耸耸肩,轻松愉快地说:“哦,没事。”
没事?喂,什么叫没事啊?这句话后果很严重的你知道吧?不能出去意味着要死在这里,就算不是饿死的,或者等一下没有怪兽出来攻击我们,就耗在这么大小的一个世界里看黄金真的会闷死啊喂!何况还要跟你在一起。
以上都是霍东野的心声,但他一句都没有吭出来,因为他决定在绝望呐喊和迁怒于人之前,还要努力寻找,或者突破一把。
幸好叶宅及时补了一句:“这儿没出路没关系嘛,屋子里有出路啊。”
“这里有个空间通道。”
是的,在人头灯下飘忽着的字,说的就是这个。
“这里有个空间通道。”白色灯光中隐藏着的小贴士是这么说的。
这意思是?
“可以去月球啊什么的吗?”叶宅说。他仰起头,摸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那儿没长几根胡子,还挺滑溜。
霍东野的物理也比他学得好:“月球好像不属于另外一个空间吧。”
不管怎么样,他选择实证主义。他从身边拖了张凳子,站上去,不够高,再拖一张叠起来,爬上去,头顶刚好伸进那盏灯的罩子里。
“啥都没有。”他看了一圈之后得出结论,失望地摇摇头。叶宅贼心不死地努力对着那行兀自翩翩飞舞的字瞪眼,给他鼓劲:“我的直觉告诉我,那儿真的有什么不对劲啊,你再看看,再看看。”
霍东野很配合地再直起身来看了看,灯罩,很干净;灯泡,很明亮;其他,都没有。
现实生活就是这么立竿见影的简单。
于是他跳下叠起来的第二张椅子,站在第一张椅子面上,然后把第二张椅子拿起来,弯腰准备放下去。此时他的姿势是屁股朝天,圆圆的,正对灯罩。
有一种很不对的感觉油然而生,好像有人在摸自己的屁股一样。
色迷迷的。
这感觉太强烈而逼真了,真得霍东野忍不住扔下椅子,直起身来大叫了一声。然后,一阵瞬息间不知从何而来、咆哮着的巨大气流迅速控制住了整个局势,形成巨大漩涡,将霍东野一把卷起。他身不由己,眼睁睁看着自己撞向灯罩,脚后面跟着叶宅拼命挣扎的身体,眼睛瞪得铜铃那么大。那阵气流沛然莫能御,转眼将两个大活人连塞带扯裹进了灯里面,搅了两下,他们便消失了。
叶宅那时候想的是:“娘西皮,空间通道是这么走的么!连个按钮都没有!”
被卷在强大漩涡之中的感觉相当痛苦,其程度大致等同于某一次叶宅遭遇到一群不明身份人士的麻袋罩头围殴,而且拳拳打在胸口。正当他以为自己要在天旋地转中窒息而亡的时候,身旁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缺口,将他们两个漏了出去。
漏在一片草地上,如茵草地,无限优美,如童话书中一般翠绿,细嫩,柔软。
东南西北四个角上分别矗立着一所小房子,其中有一栋,是哥特式的。
霍东野和叶宅面面相觑,这一次谁都没有心思赞叹风景。
所谓的空间通道,就算不通往月球,也总该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吧?比如说,伦敦什么的。只是从屋子里面弹出到屋子外面,会不会太不敬业了一点啊?
不过,说起来现在不是计较敬业问题的时候,而是:我们怎么出去呢?
叶宅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想看一下时间。飞机上天时,似乎是下午四点左右,按道理,现在应该到晚上了吧。但灿烂得坚定不移的太阳丝毫没有让位给夜色的意思。而且手机屏幕上什么都没有,信号,没有;时间显示,没有;电,有的,所以屏幕明亮,但仅此而已。
这个地方,是没有时间存在的吗?
他们回到房子里,在灯罩下摆出屁股朝天平沙落雁式进行二次确认。这一次叶宅学乖了,躲得远远的,目送着霍东野“呼啦”一声倒栽进灯罩里,过一会儿明显一瘸一拐推门而入,晃晃脑袋:“不行。”
叶宅终于意识到情形不妙,人生全部问题绕回一个旧起点:“啊?那我们怎么出去啊?”
他慌慌张张奔出门,再绕着草地跑一圈,回来以后脸色已经不是白那么简单了,根本是死了一半:“我刚刚发现,那三栋房子根本进不去,是虚的,人可以穿过去的。”
屋子里的金色光芒悠然自得地照耀着,皮肤似乎都要被染黄了,他们两个傻瓜一样站在死寂的房屋中,如果这时候德州链锯杀人狂出现的话,叶宅多半会高兴得扑上去大喊干爹。
沉默了足足十分钟,霍东野活动了一下脖子,这好像是他固定的一个习惯,在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情之前,要把身上的肌肉唤醒。
“你刚刚说,有一个地方写着此处有门。”
叶宅的视线转向西北角墙壁,那里有一个半隐蔽式的金色壁炉,壁炉前摆了一张看起来很舒适的椅子,椅子旁边甚至还放了拖鞋。
有人会随时回家,坐下,换拖鞋吗?
“嗯,此处有门,后面写着推开就死哦。”
霍东野环顾了一下左右,那种毫无缝隙的凝滞静静环绕四周,比什么都可怕。
比死亡更可怕。
他点点头:“我要去推了,你怎么样?”
叶宅愣了一下,然后飞快跑到栗子漆皮箱旁边把全部吃的都带上,放到他随身的背包里,很有露营经验的样子,说:“嗯,要准备充分。”
霍东野笑了,到壁炉旁边,对着据叶宅说飞舞着银色贴士的墙壁伸出手。掌心下传来微妙的空虚感,仿佛墙壁是活的,在颤抖着。轻轻一推,仿佛早有准备的漆黑的圆形拱门缓缓出现,如同无形的圆规正作业着。
纯粹的黑覆盖了原来的金色墙纸,光线在那圆的平面上折戟沉沙,丝毫透不进去。
里面隐约有流淌的音乐,音调阴暗而诡异,如湿润阴暗处蠕虫爬行一般的黏滞质地,听在耳朵里有无法形容的冰冷。
叶宅跟在霍东野身后,不自禁地双腿发软。霍东野挽起袖子,把身上的背包紧了紧,回头问他:“进去吗?”
他哀号起来:“不要问我的意见,我没有意见啦。”
“那么,进去了。”
霍东野冲了进去,脑袋微微前倾。
不管到什么地方,都想要先看见,就算迎面而来是死神的狰狞脸孔,也好过迷蒙中被未知的力量攫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