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伦敦的罕见晴朗光阴,懒懒地散落下来,照在每个角落,照在秦准身上,照在街对面双手绞成麻花、一脸惊恐不安的Susan身上,以及正对着气不打一处来的秦准招手微笑的那个人身上。
——庄美美。
“你在这儿干吗?”
“我?我刚刚用御风诀打天上过啊,发现你在这里签名作法,就下来看一看咯。”
她笑眯眯的,金色头发扎成马尾,高高翘起,几绺短刘海搭在额边,掩映出眉目如画。今天的穿着倒是很正常,水手服,短裙,及膝白袜,小皮鞋,手里还挽着一个书包,简直像是从日系魔法美少女漫画里直接跑出来的。
秦准纳闷了:“你今天不是要上课?”
庄美美翻翻白眼,对此话题表示毫无兴趣,但秦准不依不饶:“自从你去了东波城那个什么国际学校,什么课都上,连体育考试都参加,长老会开会都特意表彰你转性向学,怎么?好孩子当了半年,这就要露出狐狸尾巴来了?”
庄美美继续翻白眼,她的白眼翻得特别好,眼皮一颤,黑瞳仁就跟被抓去坐了班房似的,拿漏勺捞都捞不上来,这是她独具风格的个人姿态,意思是:我有点心虚,所以决定不理你。
可惜秦准何许人也,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大家的纸尿裤都不分男女,抓来就用,算得上知根知底,所以他大胆假设:“你失恋了?”
从庄美美恼羞成怒的脸色上,他觉得自己这一宝押对了,十分高兴:“连你都会失恋,可见老天爷还是很公平的呀。”
庄美美气不打一处来,挥手“啪啪”两声打在他头上,大眼睛瞪得铜铃那么圆:“少管我,管我我也不会感激你!告诉你,我是被阿展叫回来的,说有急事。喂,你哥哥有急事,为什么你还杵在这里发呆?”
这一说令秦准大为意外,阿展整夜都没有回来,不知道搞什么去了,今天早上秦准帮它煎了蛋饼留做早餐后自己才上学的,怎么突然召美美有急事自己却不知道?
所谓的急事,难道是发现自己被退学?阿展没有未卜先知到这个份上吧?
庄美美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啊,没说,它只是强行侵入我的脑电波吼了一声:‘有急事,滚回来!’这样子而已。”
她七情上脸:“我最讨厌它这样子了呀!好好的有电话不能打么?!”
秦准帮哥哥解释:“你知道它不爱说话的呀,而且国际长途好贵的!”
两人这么闲扯的当儿,Susan的背影已经跌跌撞撞去到远处的巴士站,搭上某一辆车不见了,不需要进行确认,秦准知道自己下学期铁定要退学。把事情来龙去脉跟庄美美一说,她很惊喜:“哎呀,那我不是坏了你的好事?太好了,哈哈哈!对了,你用风动诀干吗一定要加签名啊?很容易被人看破的。”
面对她的落井下石秦准面无表情:“风动诀融合沙动诀使用是我的独门特技,签名是为了提醒大家尊重原创。”
庄美美急忙摆手:“拉倒吧,说得好像有人要付你专利费一样。走吧,阿展说在家等我呢。”
阿展果然已经在家,毛茸茸地蹲在窗台附近,正聚精会神盯着水晶钵看——新状况发生了。
紧步糟了糕的那两条镇魂鱼后尘,第三条没顶住孤独的压力,终于一起发了疯,现在正以豹的速度、熊的力量绕着鱼缸猛转圈,不时还一头撞在水晶壁上,发出的声音之大,简直叫人怀疑那条鱼的主要意图其实是自杀或越狱。
说起来这个钵子里的鱼长相都有点儿古怪,任何花鸟虫鱼市场都见不到相同品种,而尤以第三条为最。严格意义上来说,那并不是一条完整的鱼,而是一条鱼之“弗兰肯斯坦”[弗兰肯斯坦:英国著名小说家玛丽·雪莱所创作的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中疯狂科学家的名字,他用许多碎尸块拼接成一个“人”,并用闪电将其激活。“弗兰肯斯坦”一词后用来指代“人形怪物”或“脱离控制的创造物”等。],它的数片鱼鳍,两只鱼眼,鱼尾每一条摆,以及无数鱼鳞,统统显而易见的属于不同的品种。简而言之,要能够将它的各个部位全部说出出处来,无论浸淫玩鱼界多少年都莫办,盖因其中有一些来历根本不在人间。
这是阿展用来监控修炼场的工具,独家所有,冒牌必究。至于这东西哪里来的,他又监控那地方干吗,阿展不说,就没有任何人知情。
庄美美丢下书包,雀跃着跳到水晶钵面前,先一把抄起阿展抱在怀里,再埋头一看,表情相当意外:“混乱之鱼这是怎么了?”
秦准摸了摸下巴:“跟你说过了,有人闯入狐山修炼场,突入到混乱之城。”
如果要用标点符号来形容,那么庄美美现在脸上就是八个硕大的感叹号一字排开,极为意外:“突入到混乱之城了?”
她把阿展腾到肩上蹲着,开始点点点:“你,我,阿展。”双手一摊,“有人意外闯进修炼场外场不出奇,撞进狱之犬关也不算太出奇。”
但混乱之城?
就连阿展当年也没有信心一个人独闯混乱之城。
更值得引起注意的是——
“看这条鱼的样子,闯入者已经打出混乱之城了,外面就是,四色场。”
他们的六只眼睛直勾勾看到一起。
那四个字深深地震撼了他们的心灵。
四色场。
狐族顶层的亲子鉴定专用之地。
美美的目光投向阿展:“哥哥,你叫我回来是为这个吧?”
在无边无际了无生气的荒野之中,叶宅和霍东野在艰苦地行进着。
石头霍东野很沉,叶宅很瘦,这两个组合起来,就是一出货真价实的悲剧。作为出生在有钱人家的少爷,尽管后妈很多,叶宅也没至于沦落到要当黄河纤夫,这肩扛手提而那货不动的遭遇,真是头一次体验。
他一开始还很仗义地扶着霍东野,使之保持灵长类直立状态,走一会儿就顶不住了,于是拖着人家一边胳膊横拉,石头人相当耐磨,也不会提出抗议。拉了一小会儿,他累得倒头大喘,拍着霍东野的脑门泄愤:“老子算知道你为啥要英勇救人了,躺那儿舒服多了对吧,丫丫的,换戏份换戏份!”
拍了半天霍东野不理他,还是硬着,叶宅自觉有点儿理亏,喘匀了气爬起来开动脑筋,最后终于想到了人和猴子的最大区别就是会使用工具。他把外套扒下来,往霍东野脖子上绕了两圈,打个死结,另一头挽在自己腰上,双手拉着控制方向,一埋头一咬牙,就这么扮演了一头黄牛的角色,对着远处的城池吭哧吭哧而去。
这一回他豁出去腰杆拉断,走走停停,歇了一百二十回气还是坚持着没换体位,好歹把霍东野拉到了地头。回头一望,荒地上被他们俩压出弯弯曲曲一条沉重的印记,不时还左右分支一下,那是车夫没驾驭好,搞得霍东野身体在地上打横的标志。
眼看他们渐渐出了荒野,踏上比较平整、明显有人打理的砖石地,青灰色城墙城门就在咫尺之遥,与他们之间只隔一条护城河,流水潺潺,听起来格外亲切。
“城门桥!”叶宅大叫一声,软在城门桥这一头,随手拉住身边某个行人的裤脚问,“这是哪儿啊?”
裤脚模样儿不错,红撒花绸制,绿滚边,两头如意结结得精致玲珑,而更不错的是裤脚下头伸出来的一双小脚,套在红绣鞋里,小巧秀气。
拉了半天毫无回响,叶宅怪纳闷地顺着裤脚往上看,经过了葱绿小袄,搭在两边白生生的手,终于见到一张白里透红的小丫头脸蛋,冷冰冰地看着他。
那眼神实在太无情了,冰得叶宅打了个寒战,讪讪然放了手,声音斯文不少:“小姐,您好,请问……”
心里十分迷惘,难道老子穿越了吗?看这装束,宋元明清哪一朝啊这是?没研究过啊!
但他还没回过神来,小丫头忽然尖叫一声:“闯入者,闯入者!”
绣花鞋凌空飞起一脚,就这么踏在叶宅的脸上,之后“噔噔噔”大步跑走了。叶宅猝不及防,摔个跟头,刚好撞上霍东野的肚子,血肿大包冒将出来,疼得他倒抽凉气。所谓现世报,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骂骂咧咧摸着头,正要爬起来,动作做了一半,身子一僵,定在了那里。
四周不知什么时候,静悄悄摸上来四个人,将叶宅和霍东野围在中央。
四个,铁甲,机器人。
后现代感的银色外壳,将来人从头发到脚趾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发出幽幽绿光,紧紧盯着叶宅。
高达两米的机器人,按理感觉应当极为沉重僵硬,但从它们走上来到逼近,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动作十分轻盈,这相互矛盾的两个特质结合得天衣无缝,明摆着就是没可能。这里,是机甲之城,还是不小心进了黑客世界?
呃,但是,刚才那绣花鞋小丫头又是什么来头?
换了别人早给自己一个双风贯耳了,但叶宅对此还保持相当程度的镇静,他自小体质通灵,经常一通一通地就会走火入魔,白日见鬼这种境遇多也,群魔乱舞也不过寻常派对,毫不出奇。
问题是,彼时所见,一百一都是幻象,无论到了多么凶险的所在,叶宅心里还是有个谱的。
但眼前呢?
他咬咬牙,吞了两口口水,小心翼翼伸出手,摸上最近那个机器人的膝盖。
冰冷,关节护甲的边缘比刀还要锋利,本身已经是武器的一部分。
他心中暗自叫苦:“我KAO,这不是真的吧?”
半信半疑中一道雪亮锋芒已经从天而降,照着叶宅悍然奔去,他大吃一惊,合身拼命一滚,堪堪躲开。那刀锋在距离地面几乎只有一毫米的地方停住,缓缓又提了上去,只听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说:“是闯入者无疑,带回拉兹河监狱。”
一只冰冷的大手应声落下,抓住叶宅的脖子,像提猫儿一样提将起来。在半空中叶宅匆匆一瞥,见到不远处有个硕大的木头笼子,笼子里铺满了稻草,里面还缩着黑乎乎的几团东西,不知道是些什么。
他手舞足蹈用不上力气,跟着又被丢了出去,在空中摔出一个完美的抛物线,一头栽进那个木头笼子。刚要爬起身,后脑勺传来沉重的风声,他一想到来的那是啥,心中大呼不妙,抱头拼命蹿到一边抱住笼子的间柱,只听身后“轰隆隆隆”,霍东野掉了下来,将木头笼子砸得一沉,几乎散了架。
叶宅惊魂未定,身下就开始颠簸,他从柱子之间往外一望,立马开始使劲掐自己胳膊,都掐出一大滩淤青了也没有半点要从梦中痛醒的迹象,不得不心中哀叹,这回乐子大了。
他看到了两头牛。
两头毛皮油光水滑的黑色大牛,拖着一个用棕绳环绕绑扎成的车架子,架子上放着关了叶宅和霍东野的木头笼,正慢慢悠悠往前走。而在黑色大牛旁边挥舞着鞭子,嘴里还不时发出超专业放牛娃吆喝声的,正是刚才力擒叶宅的机器人。
这牛与机器人的组合实在是太狂野了,叶宅无论如何都不肯信,他伸腿踢踢霍东野,带着哭腔说:“哥们儿,咱们这是死了吧?要不是死了,这场面你该怎么解释?”
霍东野自然不理他,而随着牛车的缓慢前进,更多匪夷所思的场景风起云涌而来,叶宅更加坚定自己这就是已经死得硬透了的信心。
满街来来往往的人极多,且种类迥异,金发西装友与光头古装友相携而行,三点式杂于汉服清装之中,扁担挑藤篮卖灯笼的有,豪华加长版的房车也有,大家摩肩擦踵,和睦相处,均各泰然。街道两边及远目所望,建筑风格混搭二百五,从远古茅屋到上世纪末的华丽洋房搭将一处,叶宅眼花缭乱之余,分明还看到二楼有美女倚窗,其他都正常,唯独碧眼闪闪,额生双角。
牛车一路走着,大量视觉上的冲击害得叶宅完全话都说不利索,不过就算他说得很利索也没啥意思,因为根本没有听众,霍东野还是硬邦邦地在那里。
牛车走过一整条大街,转了两三次弯,停下来等了一回红灯。红灯前面有其他牛车,有狗拉车,还有超大型的黑色鳞片巨兽,血盆大口里勒了口栓,身上设坐垫,坐垫上有个帐篷,里面估计藏了一票人,因为很多双鞋子摆在外面。也有一辆正常的Mini Cooper,里面开车的妖艳女郎等得无聊,还拿出竹子派给巨兽,间距稍长,吃不到嘴,巨兽很烦躁地刨了刨蹄子,引来帐篷中乘客的大声训斥。但是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两架悬浮在空中的个人飞行器,六边形,炫目银色,上面用鲜艳的黄色喷出标语: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无论站在什么角度或艺术流派都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混乱得不行的世界。
大约走了十五分钟,牛车最后停在一处巍峨的巨大建筑面前,机器人沉重地踏过来,勒住黑牛,打开木头笼子,各用一只手拎起叶宅和霍东野。叶宅吃力地抬头一看,好嘛,白墙金顶洋葱头,在碧空之下闪耀慑人的建筑之美,照小的愚见,这分明是莫斯科基督救世主大教堂嘛,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了?
他一时忘情,不顾自己造型如死狗,还和机器人攀谈:“老兄,这是哪儿?”
人家“嗡嗡”地回答:“拉兹河监狱。”
叶宅有时候也爱较个真儿啥的:“这里明明没有河啊,而且明明是个教堂!”
机器人语塞,恼羞成怒,将他高高拎起,作势欲掼,叶宅哇哇大叫:“喂,不带这么没风度的,我就问问,你不知道就明说啊,啊啊啊……”
还是被丢了下来,摔在地上一声巨响,肝和肺都怪叫连连报以强烈抗议。好叶宅!就趁着这一下功夫,落地顺势几个翻滚,转到机器人背后,爬起来拔腿就要开溜,结果走不出三步,忽觉脑后一阵风,像是某样锐物在空中旋转发出的呼啸声,他下意识一缩脖子,就看到一把超大型的银色“飞去来”掠过头顶,在眼前绕了一个回环,又折了回来,锋芒闪闪,显得锐利无匹,要是给它削上一把,轻则和尚,重则太监。叶宅吓得摔了个跟头,随即又被拎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