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一边说一边就准备关门,叶宅直起身正要拿药瓶,被不死火鸟看个正着,一声愤怒嚎叫,双翅蔽天,顿时世界一片黑暗,阴影从上到下直扑过来,在这个区域,就是坐上火箭估计也逃不出去了。美美绝望地摇摇头:“死了。”
但是叶宅没有那么容易就受死的,他这会儿不逃,眼睛甚至都不看火鸟了,两腿虽然不断打战,他却十分英勇地抱住了狐扯药局的窗户框,对银狐说:“我还有十两金子,够不够请你救我一命。”
银狐大喜:“当然够啦!嘿,你知道吗?这个城里没什么人有命,这种生意机会我是不会放过的。”它一边说一边从窗里翻身而出,果然下半身也是一只狐狸,面对铺天盖地的火鸟幻影,它若无其事迎将出去,一边眯起眼睛,一边将爪子按在嘴边,发出长啸。
不死火鸟在空中一个急刹,一眼没多看,掉头而去,快过电光石火。
银狐自己反倒吓了一跳,嘀咕道:“反应快啊小子。”扯开嗓子喊了一声,“喂,你还没下班呢,想死到哪里去?”
声落,云开,日出。蓝天白云大太阳在晃眼之间,又全部悠悠地回来了。
叶宅靠在墙上,呼哧呼哧喘气,对银狐举起手表示感谢,狐狸站在那儿点点头:“新来的?”
想必这跟写在额头上一样明显吧,人人一望便知。叶宅苦笑:“是啊,请多关照。”
银狐耸耸肩,还挺像那么回事,爪子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奇怪,我以前见过你?”
叶宅不做此想:“没有吧,要是我见过会说话的狐狸,我早拉你去拉斯维加斯巡演了。”
“耶,还蛮有志气。”它一面这么说,一面还是紧紧盯着叶宅看,忽然摸出一副塔罗牌,“给你算个命?”
人家笑都没力气笑了:“我没钱了,算不起,还有,我要回去救我朋友了哈,拜拜。”
叶宅拖着腿疲乏之极地走开,留下身后一对充满探寻意味的狐狸眼睛,还在疑惑地嘀咕:“这么眼熟,谁啊这是?是我抓进来的吗?糟糕,最近抓太多人进来,我都记不清谁是谁了啊……”
回程一路无话,不死火鸟不找茬,街道上所有店铺都开张了,兴兴头头做着生意,不时看到有人满意地换了一个头出来,手里拎着一小时前的旧脑袋,还一摔一摔的。叶宅实在累惨了,对一切都表示彻底的淡然,回到拉兹河监狱青铜门前,他无力地拍拍:“开门。”
从里面传来花花小老虎警惕的咆哮声,接着一只手穿门而过,将叶宅硬生生拉了进去,既没有撞到头,也没有卡在中间。迎面就看见小精灵花瓣一般的脸,带着笑。
外面世界动不动飞沙走石,反而这青铜囚牢中透着一股儿我自岿然不动的安全感,叶宅靠着墙坐下来,长叹一口气,将药瓶递给小姑娘:“喏,行行好,帮我喂给他。”
抹一把脸又问,“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小姑娘看看他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的惨样,默默接过东西,说:“维罗。”
她随即在霍东野面前蹲下,看看药水,说:“喂,他全身都石化,要用人工呼吸渡药下去的。”
叶宅瞟了她一眼,又瞟了霍东野一眼,微弱地说:“谢谢你,你辛苦了。”
维罗动也没动,坚决地说:“我不要。”
他鼓起余勇,还想尽力说服人家:“喂,他是个帅哥,你不会吃亏的。”
拨浪鼓般的摇头说明了女孩子惊涛骇浪一般的决心。叶宅没辙了,摸摸头,眼睛转回自己的双手,沉默了一会儿,一字一顿地说:“那他就继续死着吧。”
连慷慨激昂都懒得,叶宅侧了个身,慢慢出溜到地上,眼睛眯啊眯的就直接睡了过去。维罗一看不妙,急忙冲过来一脚踢得他飞起数米,叶宅落地时以头抢地,碰得山响,但他仍然四肢摊开,睡态可掬,丝毫没有动摇之意。
这一番动静不小,青铜门外忽然“当啷当啷”,有人在开锁,维罗抱着小老虎转身飞起,藏匿到天窗下的阴影处,淡去形体。
门打开,一个机器人的头慢吞吞伸进来,左右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叶宅身上,对身后的同伴说话:“这个,怎么处理?”
回答还算负责任:“异族?什么种类的?”
两个机器人对着话走进了监狱门,围着躺在地上睡成一团烂泥的叶宅看了一会儿,相对点点头,不知道达成了什么默契,弯腰将叶宅往肩膀上一撂,走了出去。
这一回叶宅的待遇鸟枪换炮,牛车换高科技,机器人扛着他直接上了一个六边形飞行器。那玩意光停在空中不觉得有什么太特别,飞起来的姿态却美如狮子座流星雨,在空中柔滑地盘旋着,停了一刻,便飞往遥远的东方。
它们的目的地在混乱之城的中心,一般来说,任何城市都会有自己的地标,不管最后呈现出来的效果如何,其建筑物设计初衷都会奔着些好意思去,比如说壮丽,比如说精美,比如说特立独行,比如说全世界老子最高层。
但混乱之城没有辜负自己的名字,它绝不肯跟任何世俗惯例同流合污。
它的地标是一长溜的便携式公共厕所,长蛇阵排开,差不多有一两百个之多。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子的。尺寸大概是两米高,一米长,两米宽,复古的绿漆铁皮外表,绝对冬凉夏暖。
跟你去看露天演唱会的时候,摆放在场地一角,无论什么时候都好像有超过一千万人排队的那种移动厕所一模一样。
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这整排公共厕所上装备了一个狭长的滑梯状东西,覆盖了整个顶端,弧度陡峭,活脱脱像某世界级过山车的简易版,高高耸立,表面光可鉴人。滑梯的末端接着一个巨大的圆形入口,黑洞洞的,笔直往下,和厕所一字阵浑然一体,紧密相连。
如果叶宅这时候是清醒的,扭头打眼一看,就会陷入极为不良的联想:这个,是要在化粪池里被淹死什么的吗,会不会是上辈子太不修德了……
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实在太累了,完全陷入了疲倦欲死的熟睡,被机器人抛来抛去都没有半点睁开眼睛的意思。就连他真的被从高处丢到滑梯上,以接近音速之快一滑到底,最后“扑通”掉进厕所黑洞的整个过程,基本上也都是不清醒的。
他清醒不清醒,对于整件事情似乎没有太大的影响。他的被投放像是触动了核武器引爆装置上那个闪闪发亮的红按钮,公共厕所们像被赋予了生命一般,一个接一个地震动,旋转,颤抖,以至于发出了怪异的叹息之声,如失火时的警钟一般越来越高亢响亮,震耳欲聋,回荡于整个天空,直达苍穹之上。
机器人们在飞行器上端坐,本来还在笨拙地聊着天,忽然之间都被镇住了。
“什么?”
“什么都不是?”
“这个警钟从没响过,什么意思?”
“最高级戒严,无差别攻击状态!”
跟咸蛋超人在电话亭里换了条战斗内裤似的,混乱之城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间,狠狠拉下了脸。
这是态度严肃得会置人于死地的世界。
叶宅对这一切都懵然无知。所谓一梦千年,时光最容易,他这一觉酣畅不知多久,醒来时浑然忘却自己身在何处,舒舒服服伸个懒腰扭扭头,第一眼就见到霍东野站在自己身边,四肢柔软,行动自如,一时心中大喜:“兄弟,你活了?”正要翻身而起,却感觉无一块肌肉不酸痛到发癫,于是哼哼唧唧又趴下去,脸上还笑眯眯的,“跟哥们儿分享一下,As firm as a stone 的感觉怎么样?”
但他的笑容很快冻在了脸上,他忽然发现两件事:第一,他没躺在教堂内的青铜监狱;第二,霍东野站在他身边,也不是为了在他醒来的第一时间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他们停留在一处街心小广场,不远处有一尊雕像,底座极高,简直看不清楚到底供奉的是谁。围绕着广场四通八达的道路延伸开去,不间断的霓虹闪烁,远处依稀人头攒动,一间接一间店铺灯火辉煌,沸反盈天。
一切都好,只缺声音。
世界安静得极其诡异。
安静得叶宅以为自己睡太熟以至于把耳朵睡聋了。
他伸出小手指去掏耳朵,眼神顾盼,起初毫无焦点,但就在某个瞬间对上了一小群从远处缓缓走来、很快就要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人。
叶宅的本能反应就是撒开手,刚要好好地,歇斯底里地狂叫上一气,被霍东野眼明手快,一把捂住嘴挡了下来。他悄悄地,毫不动摇地说:“别吵。”
那一小群人摇摇摆摆地靠近了,一直盯着叶宅看,眼神冷漠,空洞而无所谓。是一群表面上看起来蛮正常的人,穿正装的精干中年男子和小黑裙盛装的年轻美女并肩而行,雍容华贵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走在后面,被一个保姆模样的小姑娘搀扶着。
“你一出声,他们就会攻击我们,保持安静就没事。”
霍东野几乎是用耳语对叶宅说,但哪怕是这么轻微的声音,似乎都引起了相当的反应,本来各自在散步或购物的行人,被吸引了一般向他们的方向移动,很快稀稀落落地在周围聚集成一片一片,渐渐形成了一个大致的包围圈。
霍东野不敢再说话,只是打了个手势,示意叶宅去看他刚刚躺的地方附近。
那儿七零八落地躺了好几个人,有机器人,也有全身黑皮劲装貌似血滴子的大头汉子,统一都被打晕了过去,脸上有霍东野标志性的拳头印,最远一个飞到了街心公园雕像的脚底下,栽倒成一个虾米状,看样子叶宅呼呼大睡的时候发生过一场恶战。
“怎么回事?”
霍东野闭着嘴摇摇头,意思是:“回头再说。”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下,意思是:“总之不要出声。”但他接着就忍不住用唇语问:“你怎么了?”
叶宅浑身抖得像个震动器,汗滴如雨,这情景叫人不解,尽管环境危险而怪异,像一头栽进了《活死人黎明》那部电影的片头,但其实不会比七头獒或美杜莎蛇群更叫人震惊一点啊——何况他还刚刚经历过不死火鸟的凌厉追杀,绝处逢生,也算是见过了世面。
叶宅抓住霍东野的袖子勉强镇定下来,然后悄悄地告诉霍东野:“那是我爸妈。”
霍东野这才吓了一跳,跟随他的视线望向那一小群人,同样被他们起初交谈的声音所吸引,他们现在驻足不前,站在离叶宅大概三四米远的地方,所有人缄默不语,只是定定地望着叶宅。后者呼吸都屏住了,牙齿咯咯作响,手舞足蹈之余拼命蠕动嘴唇说:“我妈已经死了的,喂,这是哪里,这到底是哪里?”
包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叶宅和霍东野背靠背站着,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人群盘桓了一阵,似乎觉得无趣,于是又逐渐散去。
霍东野审时度势,觉得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一拉叶宅,就要从人最少的那个方向冲出去,但是叶宅不动。
他呼吸急促,身体颤抖,但就是动也不动,一直死死望着他妈妈——那小群人中的年轻艳丽女子。
“你干吗?”霍东野问,非常不妙的预感使他手心中慢慢渗出冷汗。
有什么事情非常不妙。
叶宅好像着迷了一般,慢慢迎着那群人中的年轻艳女走上去。霍东野挡在前面,却遇到他极悲伤的眼神,悲伤得要凝结成珠子一般,一颗颗从眼角滚出来,倘若不如此,就无从发泄。
霍东野从未见过叶宅这个样子,事实上,他从未见过任何人这个样子。
“我要去问她一个问题。”叶宅忘记了声音会引来攻击,忽然开口说。
霍东野也忘记了要捂住他的嘴,只是点点头说:“嗯,什么问题?”
叶宅摸了摸鼻子,露出一丝苦得能当黄连入药的笑:“我想问问她,干吗不喜欢我。”
霍东野是个直肠子:“你长得丑嘛。”
叶宅想了想,执拗地表示不同意:“但她是我妈,又不是我自己要长得丑。”
这个说法倒也对,好吧:“是不是她老人家,呃,死得早嘛……来不及喜欢你。”
叶宅不出声,只是慢慢捋起袖子。他身上的衣服在一系列的摸爬滚打中已经被撕扯得差不多了,一条一条挂在身上,勉强蔽体而已,所以他干脆把上身的衣服都扯落下来,露出精瘦且有点驼背的上身。
他皮肤非常白,不健康的惨白,而在腋下、脖窝以及侧背这些不大容易引人注目的地方,赫然有或大或小、三三两两的鲜红色伤疤,大部分是圆点状的,小部分是月牙形的。
“圆的,是烟头烫的。”他指着身上,用一种轻快得不正常的语气说,“月牙,是指甲掐的。我不知道你爸对你怎么样,不过我妈不喜欢我,是有证据的。”
霍东野哑然。
“证据。”叶宅笑了笑,五官扭曲起来,夜色里被霓虹映照着,显得格外狰狞。
“我一直想,我一定要保留着这些证据,将来我死了,就要拿着问问我妈,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将地上散落的衣服一脚踢飞,大步向前走去,“想不到用不着死就有机会了。”
霍东野这下没有去挡他,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里说:“我觉得你离死也不远了……”
由于叶宅一番苦情倾诉,本来逐渐散去的人群再度聚集,这一次的密度超过之前十倍,如行尸走肉一般安静无声地挤压过来,直取叶宅。
如果说他之前的大步走还颇具姿态,勉强走出了好几米,接下来的行程就好比蚂蚁落进来了蜜罐,怎么腾挪都不得移动,活动的空间完全被侵占殆尽,所有人都在努力往他的方向贴近,这样下去他最后的结局就是变成一片白纸,或者彻底一点,变成空气——屎尿齐出、肝脑涂地的空气。
叶宅奋力地挣扎着,抓着,推着,咬着……还是缓解不了那种灵魂马上要被挤出屁眼的悲惨感觉。然后他终于受不了,大叫一声:“赶紧死过来救我啊!”
霍东野耸耸肩,冲了过去。
他就像一台小型的坦克横冲直撞,根本不需任何格斗技巧,轻轻松松就把人推得飞出去。行尸走肉们虽然阴沉可怖,却不具备实际战斗力,在他石化级的外表硬度面前不堪一击,霍东野很快靠近叶宅,捏着他后脖子提起来夹到腋下,简洁地说了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