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佩服辟尘的就是这一点,但凡决心要做什么事,都一意孤行做到底,不要说九头牛拉不回来,就是九台东风大卡车上也白搭。尽管我们生活得其实波澜不惊,最多是访客们滥用轻功引起邻居围观,它还是一心一意天天织防护罩,并且跟织毛衣一样,还讲究一下什么针法啊纹路啊,使得每过一段时间其外观就出现一点审美上的变化。有时候被小破几下吧唧哄高兴了,更是飞奔到里约热内卢去收集重金属原材料,把家里每个单间都包起来,害得我起夜之时,还要先运气半天,发出一招大力金刚掌,把半身内力都损耗完毕,才能蹲到马桶。
直到这个晚上,事实证明,持之以恒果然是会被褒奖的。
凌晨三点,我被一阵叮叮叮的声音惊醒。声音很轻微,感觉有点遥远。我悄悄起身,走下去查看。屋子里安静祥和,毫无异状,声音来自屋外。
将客厅的窗帘拉开,含有水分子的重尘罩在夜色中微微透光。草地沐浴露水,蓬勃舒展着,散发出植物特有的清新味道。
没有人。
真的没有人。
不过,人的手倒是有一只的。
这只手宽大修长,皮肤平滑,指甲干净,甚至无名指上还戴着一只白金戒指,镶着一颗足有两克拉的钻石,切割、光面、成色都一流,令人过目难忘。它用食指和中指在地上走来走去,偶尔拇指和小指抱在一起,仿佛陷入沉思之中。围绕着整个房子,它不断地试探着各个可能的角落,看能不能找到入口。虽说没有眼睛鼻子,它还是不时张望四周,绝对是一只有自主意识,有远大理想,有坚定目标的独立之手!
它在外面搞侦察工作搞得不亦乐乎,我就有点怀疑自己最近精神是不是过于衰弱了。难道我在做梦?那在梦中是不是辟尘晚上烤好的面包还是很好吃呢——不错,我已经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窗边看,顺便吃吃小奶酥面包,喝喝果汁。
折腾了一两个小时,五点了。隔壁老头很快就要起床慢跑,要是他见到一只手光秃秃地在这里溜达,不知道有何感想。看起来那位手兄弟也不太耐烦,再转两圈,做了一把最后的努力——撕了撕我们家的罩子,就摊开五根手指,活像叹口气的样子,转过身,绝望地、忧郁地、垂头丧气地,走了。
我把最后一只小奶酥面包填进嘴里,赶紧去给南美打电话。科技发达就是好,找人也好,找狐狸也好,都是几个号码的事情。要是呆在蛮荒之地,就动不动就要用千里传音,说两句话满身汗不说,通讯效果又勉强。
她声音清醒得很,我问她有没有找美容院晦气,她说那还用讲,使出了最传统的丢瓦砸锅那一招,不但把人家仪器打个粉碎,而且美容院的手术室里全部是狗屎。墨尔本城市卫生很不错,居民素质也高,无论是人是狗,都很少有随地大小便的,不知道她去哪里找了那么多来。
谈到正事,我告诉她刚才门口有一只手,单单就是一只手,试图非法入室,至于是要抢劫还是要偷窥,目前还没有搞清楚。南美不问青红皂白,张口就骂我看好戏不叫她,我说你那个时候不是在辛苦收集狗屎吗,打断你怎么好意思?
她消了消气,问我:“谁的手,你认识吗?”
这一言提醒了梦中人啊,我回头想想,越想越觉得这只手眼熟——与其说这只手眼熟,不如说那只戒指眼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颗钻石的啊。
对了!登喜路男人!登喜路男人,他手上的戒指!
是这样的:
有一次便利店来了个新店员,和我一样八婆,或者还有过之,连续三天看到人家来吃三明治,就问:“先生,您家里没有人负责饮食吗?”
登喜路脸上肌肉抽动了两下当作微笑,一言不发,吃完赶紧走人。那位店员得不到共鸣,转向我振振有词地分析:“肯定娶了个懒婆娘,戴个戒指就把自己困住了,戒指大有什么用,饭都没得吃,天啊,千万不要结婚啊!”
这位婚姻悲观论者两个月后就和隔壁美发沙龙里的前台小姐坠入爱河,跪到人家店门口唱情歌,从甲壳虫唱到了贾斯丁比伯。两个月后含着眼泪求婚,人家居然还答应了,双双跑到新西兰去度蜜月,完全不顾当初发布所谓婚姻混蛋论时的郑重其事,由此可见人性之朝三暮四,东西方皆然。受他一言影响,我下次见到登喜路男人的时候,眯着眼睛仔细去看了看他的手指上,还暗自对他的钻石——就是刚刚在门口的那颗——职业性地做了一番价值估计,结论相当乐观。现在问题是,它怎么一下就独立了,还跑我家来撬门呢?
和南美商量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就撂电话要去墨尔本选美委员会报道接受形体礼仪训练了。我建议她一定要主攻如何在走路的时候把腰肢的摆动程度减低一点,免得人家看得过于眼花,对她最后入围不利。她对我的土包子观念嗤之以鼻,教育道:“猪哥,这叫步步生莲小蛮腰,你懂不懂?步步生莲!”我心想以你走路那个速度,叫做步步生尘好得多啦。
考证彼此古文知识告一段落,转眼看见有个小小身影已经在大门口蹲着,全套校服都上了身,正给自己绑小领带,且十分不耐烦地对我说:“猪哥,什么时候上幼儿园啊?我穿好衣服了。”
说起来教化的功劳就是有这么神奇,像这位出身于超级仇恨社会型家庭的破魂小朋友,最近却在幼儿园不断获得各种各样的称赞与奖励,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居然是助人为乐。受到鼓舞过后,他融入主流的冲动更趋于强烈,身为一个三岁的小朋友,居然天天早上七点开始就自动自发蹲到前门去等着上幼儿园,实在让天下多少父母眼热到死。而上个月月底开家长会的时候,他们老师当众称赞:“小破,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好孩子!我愿我的孩子像你。”然后给一朵硕大的花,小破当时脸都笑烂了,我心头嘀咕道:“教育达旦向善其实很容易啊,江左司徒哪里用得着这么紧张,只要找两个人每天定时定量对小破大唱赞歌大拍马屁,就大功告成了。”
一天两度接送小破,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两件事。下午出门之前,我把昨晚有手来探的事情告诉辟尘,他的反应有二:第一,决定今天晚上走一趟地心,收集花岗岩作为重尘罩的原材料以提高保障系数;第二,今天晚上的主菜,是黄豆闷猪手,加五香大料,冰糖酱油,两小时有成,滋味绝对一流。
抱着晚上有美味猪手压惊的美好希望,我把自行车放下后,照旧蹲在门口,翘首盼望幼儿园门开。小朋友们坐到园子里的秋千木马上等,一个一个都是天使,而门外,就有好多天使的仆人。这家幼儿园素享盛名,每季入学有严格名额限制,还要交纳大笔赞助金,家家父母都非富即贵,而且是大富大贵。为了防止发生意外,接人的手续繁琐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首先只接待固定人员;其后检验来者身份,一步到位动用视网膜检测进行身份识别;然后还要打直线可视电话给小孩的两位至亲确认;最后才画押走人。小破的另两位至亲是狐狸和辟尘,如何称呼他们始终是一个困扰我的大问题。
小破也坐在一个秋千上荡着,穿着浅蓝色的小西装校服,远远对我笑嘻嘻地指指自己口袋,表示又把今天幼儿园发的零食留下来了,待会跟我分着吃。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想带着他一跑三千里,藏到那个山旮旯里去打死不冒头,免得江左哪天过来把他接走,然后我和辟尘抱头哭到死。
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放学时间过了好久,却没一个小孩子出来。门口的人沉不住气,纷纷去和门房交涉。唧唧喳喳中我也挤进人群,站在门口向小破眨眨眼,无声地问他:“怎么了?”他的小嘴一张一合,喧闹中细细声音传入我耳朵,好似一个霹雳,我失声叫了出来:“什么?”
冲动地一喊出来,我赶紧把自己嘴巴掩住,瞄了瞄四周,生怕引起骚乱,但我立刻也发现其实压根就没人注意我。像我这么普通的人,想要人注意必须喊出更震撼的口号才行。
耐心地又等了大半个小时,园门终于开放了,小孩子一个接一个被引出来,上了各色名车,扬长而去。小破的人缘好像不错,好几个漂亮小妹妹临走之前,都上去和他拉拉手作依依不舍状。这个小子完全不懂得真情可贵的道理,表情严肃,神态矜持,点点头后立刻挥手道别,好像在说:“好了,好了,你们的热爱之情我收到了,快点走吧,口水不要把我的衣服打湿了。”真是羡慕死我!
看似有条不紊的常态中,我注意到出来欢送小朋友的幼儿园老师今天表情特别呆板,笑容僵硬而古怪,好像戴了面具一样,时不时把嘴角往两边扯一下,敷衍了事。同时有一位中年女子没有把孩子接出来,反而被请进了里面,一面走进去一面表情惊疑不定。看来真的有事发生。
小破一出来,我就问他:“今天幼儿园怎么了?”
他欢天喜地掏出一块窝在口袋多时早已惨不忍睹的小奶油蛋糕给我看:“今天的点心好好吃,你吃一点,小破吃一点,再留一点给辟尘好不好?”
我当然说好好好,乖乖乖,紧接着又问:“你刚才跟我说谁的头掉了?!”
他漫不经心往自行车那边走,说:“隔壁班的爱丽思,我们上洗手间,看到她的头不见了。”
我毛骨悚然,一把抱起他:“你有没有看到谁干的?”
他想了想:“我没有看见啊。不是自己掉下来的吗?”
我没好气:“当然不是。”
他去摸摸自己的头:“可是我的好像可以掉一掉啊。”
我赶紧把他的手拿开,不然一会儿这里就要变成街头魔术表演现场了。
把自行车推到远一点的地方放下,我带着小破绕到幼儿园的后门处,四顾无人,便跳了进去。里头就是一个很大的儿童游乐场,设备齐全而精美。器材之间以设计巧妙的草地和卡通路线隔开,整体又成为一个趣味十足的迷宫。据说也是一个大设计师的杰作。顺着蜿蜒的彩色软石道路穿过游乐场,成斜平行线排列的三栋大厦矗立在眼前,大厦之间以全玻璃的回廊连接,刻意保持透明原色,强调大厦的独立性。这几座楼,外形与颜色搭配都煞费苦心,力图符合儿童的生长发育需要与心理刺激原理,在小破入学时我作为家长观摩进入其中,发现所有的设施均为不同年龄的学生准备了相应的配套,难怪每年只招收三十名新生,却需要占用这么大的一块地。
小破带我进了他们上学的第二座大楼。三楼小班洗手间,小小的洗手盆,马桶和干手器一应俱全,外观卡通,颜色鲜艳而柔和。第三间隔间,小破说就是他们看到爱丽思无头尸体的地方。当时其他小朋友全部吓得尖叫哭闹,而小破就若无其事自己上完厕所,还安慰班上的小女孩子说:“不要怕,这是魔术,魔术你知道吗?”大家三岁而已,缺乏起码的辨识力,居然信以为真,当即恢复平静,镇定地回教室去了。
看起来现场已被非常仔细地清理过了,没有任何异状。唯一只剩下空气中隐约的血腥气味,娇嫩而新鲜,令人叹惋一个小小生命的消亡。
有人潜入杀害了爱丽思吗?还是内部的教师某一个是衣冠禽兽?杀害爱丽思是为了什么?求财?那应该会是绑架。针对小女孩而来?她怎么会和人有仇隙?那么只有一种选择,有人与她的父母有怨恨,迁怒于小女儿的身上。
这种凶手真是该杀。我很愤怒,这愤怒要把我燃烧起来了。我喜欢小孩子,喜欢他们天真无邪如珍宝一般的脸孔,抱在手里仿佛是天下最珍贵的宝藏。谁那么卑鄙残忍,扼杀一朵花一样美丽的生命?
坐在那间小小的奶黄色马桶上,我闭上眼睛,集中精力收集残存的空间碎片,力图重现当时的景象,看看是什么人下了这么不堪的手。
空白。
奇怪了。
二十四小时内发生的事情,以我的能力,最少可以回顾到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景象碎片。居然什么都没有?
正愣愣地想,本来在一旁百无聊赖吃手指的小破突然走过来站在我面前,我以为想回家了,赶忙俯身去哄他:“宝宝,我们马上就走了……”
小破对我视而不见,他的眼睛闪烁出幽幽蓝光,正凝视我的身后,脸色变得冰冷。
脊背上冒出一阵凉气。我惴惴扭头,看了一眼,没什么呀。
小破一步步从洗手间外跨进来,向我逼进,我心里突然起了一阵奇异的陌生感觉,眼前的小破,绝对不是我每天抱上抱下,宠爱有加的那个小孩子。他身体僵直,眼色奇异,冷森森地走过来。
我难过地看着他,隔间很小,他好像要去我身后,也不侧身,直挺挺地撞上我。哇,哪里来那么大的力量,撞得我骨头钻心的痛。你是未成年型洲际导弹吗?我让开,他一直走到马桶冲水器旁边,凝视着奶黄色的瓷盖,缓缓伸出手揭开。我冲上去探头一看,看到一双乌黑的眼睛,恍恍惚惚地正和我大眼瞪小眼。
我“咿”了一声,头抬高,再看,真的是一双眼睛,就一双眼睛,空荡荡地睁在水里。眼神中没有任何表情,却诡异而灵活地转动,随着水箱中水波微微地起伏,随时会闭上,又张开。
微微的风声划过我脸边,是小破的手指,迅速戳进水箱,径直插进了那双眼睛。我哎呀一声闭上自己的眼睛,止不住念叨起来,惨剧啊,悲哀啊,我这辈子怎么老是所遇非人啊!自怜自伤的当儿,却听见小破打个哈欠百无聊赖地说:“嗯嗯,我饿了。”
饿了?看到一双光秃秃的眼睛你饿了?江左司徒先生我对不起你,别的不说,他的饮食习惯我是没有搞好的,你把他接回去以后,要是有一天厌食,你就放一双眼睛在他面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