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右手中指放到嘴里,轻轻一咬,一滴血珠悬在指尖上,微微发光,那鲜艳的红色光明来自生命本身的活力,可以照亮一切异世界的幽冥。
我转了一圈,看我的周围。
无穷无尽的黑与沉默,蜂拥积压,有低沉却暴烈的异样咆哮,来自无名他处。我眼前有沉沉雾气压迫,天哪!为什么这里会有时间旷野?什么大法师在附近而我竟然一无所知?
时间旷野,是拥有强大力量的修行者为了藏匿和转换生命与灵魂而设置的结界。它可以绝对封闭,也可以通往过去未来两端出口。
血滴之灵焰暗淡了,黑暗再度卷土重来,包围我。
站着不动会被时间的力量挤逼为尘埃。我打起精神,冷静下来,周身真气运转,使身体的热尽量降低以减轻时间旷野的包围力度。当身体状态到达最轻时候,我纵身跳起,姿势媲美高峰期的乔丹最后一秒那凌空一扣。可惜不但没有摸着篮网,还不知道哪个天杀的中锋队员将我裤子一拉,身体一坠,我就像只不幸被打中的鹌鹑一样,天旋地转,飞速落去不知何处。
脑门昏昏,飞旋了不知多长时间,我脚下一滞,神智清醒过来,忙轻身稳住动作。张眼一看,好险,我正落在一扇门前,雕花原木,配有青铜原色把手和门环。多走一步,就要撞个狗吃屎。有门就须开,随手一拉,铺天盖地的弦歌与热浪劈头盖脸而来,顿时把我淹没。
这里也是一个舞会啊。金壁辉煌的大厅以巨大烛台照明,仿佛古老皇朝居住的伟大宫廷,华彩中充满精美与庄严的奢侈装饰。穿着复古装束的绅士淑女们穿梭来去,乐队在东南角奏乐。不是普通的派对乐队哦,是全本大型交响乐团,奏的歌曲完全没有听过。开玩笑吧,谁家开主题派对这么浪费?请这么多人好贵的。
仿佛为了回答我的问题,大厅中央正在翩翩起舞的人群忽然分开个圆圈来,乐曲也戛然而止。那圆圈中走出一个着大红色长袍,戴着华贵教士冠的男子,满面笑容地高举双手,大声说:“赞美主!”念起经来。
我当即傻眼:“罗伯特?”绝对是罗伯特,一模一样啊,最多是老一点而已。
我隐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通过时间旷野,我一定来到了某个中世纪的古堡,而那个时间旷野和眼前的罗伯特,必然有不可分割的关系。正要趋前细看,我竟然又瞥到了另一位熟人,里奇太太正从侧门走入。她穿着修女服,头巾却没有盖上,身后跟着十四个壮汉,每两个人手里都抬着一个架子,架子上赫然绑着一位位容貌极美的赤裸少女。长发批垂,脸上带着极度惊恐的神色,嘴巴翕动,却没有声音。这行人走入,罗伯特神色转为激奋,紧接着我听到他说:“以纯洁少女的血,洗礼我们尊贵皇族的罪,使光荣永生吧,我们的庆典要开始了!”欢呼立刻从周围人群中爆发出来。
他说的是拉丁文,我好歹还是听懂了一点,这要归功于猎人修行的时候要学外语,免得看不懂古代流传下来的非人资料。
听他的口气好似要杀人,看样子也是真的要。因为壮汉们在里奇这个死老太婆的指挥下,将架子在大厅中央一字排开,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在每个架子底下放了硕大银盆,多半是拿来接取血液。我周围的人情绪极为激动,争先涌上去,嘴脸因为渴望而扭曲,连杂一个我这样的土人在中间也没注意。而我这个土人可就给气坏了。这叫什么,这叫暴殄天珍啊!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可以去当电影明星,可以去当槟榔西施,可以去做超级模特,我也绝不反对其中一个当我老婆,可是拿来放血,你们这些没文化的!
乘着罗波特又在祈祷,我观察了一下四周的情况,身后不远处有个侧门,我看到有一些仆人进出,可能是通向古堡上层的,烛台分布均匀在大厅四周的半空和地面。好,罗伯特喊“阿门”了,就在他“阿门”一出口的时候,我奋起神威大喝一声:“滚你妈的臭鸭蛋!”舌尖上一口血喷出去,施展出的乃是我最强的“神魂藏顿诀”,连上次遇到精蓝要保护辟尘我都没使过这么完全。满场烛台一促而灭,黑如永夜,大风四起,满场惊呼中我合身向中央扑去,拼出老命,一口气设了七个防护罩。抢在烛光再亮之前,倒翻丈许,再翻,隐入了侧门。
门内是楼梯,上了两层,竟然一个人都没有遇到,可能都在下面看热闹。空空荡荡的中世纪建筑中,安静得十分诡异。
在第二层,许多硕大的门都关着。雕花包金,沉沉的背后仿佛都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我随手推开其中一扇,差点哇的一声叫起来。只见一个高鼻子的老妇人正怒气冲冲地瞪住我,绿眼睛,一脸鸡皮,全副盛装,头戴珠冠,好像立刻就要扑过来咬我一口。定了一下,我才发现这其实是一画架,不过这画也未免太大了,又放在门口,存心吓死人吗?
我忿忿不平地把这个金属底框的大画架移到一边,移的过程里,不小心多看了几眼画里的老女人。虽然首先的念头是感叹她皮肤实在差劲,化妆技术也不过关,两条眉毛有我们家鸡毛掸子那么粗,后来就看到了画幅下的名字:厄斯特拉。厄斯特拉,厄斯特拉,名字很熟啊,灵光一闪,啊!我想起来了。欧洲历史上最著名的女吸血鬼啊,十六世纪匈牙利伯爵夫人厄斯特拉,十年中杀害超过六百名少女取血以供应洗澡水。她在这里?
所谓人生忧患识字始啊!我要是知识没这么渊博,这会还可以沉浸在刚刚英雄救一大群美的壮举中沾沾自喜,现在不行了,我得打起精神来。虽然不知道她老人家到底是不是在左近,或者也未必看得起我美容功效不佳的血,我还是要万分谨慎,免得一时失手就没法子回去送小破上学了。
我正在嘀嘀咕咕自我激励,从另一扇门忽然进来四个身高六英尺,满面黑胡子的彪形大汉,看到我也受惊不浅,接着也不问话,拔出了刀子就冲上来抓我的胳膊。喂,我怕怕吸血鬼而已啦,你们是什么品种的葱,也来?顺腿一扫,当头那个倒在一边,身子狼犺,砸到厄斯特拉夫人那副画,歪在一边了。他大吃一惊,如丧考妣,抱着画架,哇哇大叫起来。其他三个人居然把我扔在一边不管了,一起上去叫,最后四个人围成一圈,竟然哭起来。几个大男人,胡子又多,鼻涕滴滴答答的,别提多难看。
我正想跑路,他们回过头来眼露凶光。这种表情大家都明白,意思就是:我倒大霉了,你也别想闲着!
为了让他们死心,我干脆起手一式拳打南山,咔拉一声,把那副画像连人带架子,打了个稀烂。那底架是青铜的哦,打得我手好痛,而且出手太重,搞得那些人惊叫一声,居然轰地全跑了。
我追在后面叫:“别走,别走,这是哪里?”
那四个人跑得越发快,当头那个冲去开门,刚一拉开,突然一声长长的呼啸声,一条黑亮的鞭子啪啦闪过,打在那几个人身上,顿时皮开肉绽,鲜血从脸上流下来。
说来我这烂好人的脾气就是要不得,刚刚他们还跟我拗呢,这会我就忘记了,反而雄纠纠上去打抱不平。人还没看清,鞭子又来了,好家伙,上面还带着尖锐的倒刺,当人家是稻子打吗?稻子还要顺势拔呢。我迎上去两指一夹,往后一拉一送,掌心吐力,那个拿鞭子的人尖叫一声,当当当一头栽了进来。栽到我面前我就不客气了,揪住先给他脸上两耳光。这一招我学南美的,说声色两全,又打不死人又让人痛,最关键的是能把脸上打出两坨红潮,看上去皮肤好。南美在这方面是很专业的,扁人家还照顾视觉效果。
是个很矮小的男人,穿的衣服质料比刚才那四位好很多,一脸迷惑,一脸红肿地看着我。
我喝问他:“这是哪里?”
他擦了一把鼻血,锐声叫喊起来,语速很快,只依稀听到几个单词,好像是:巴托里古堡,死亡,惩罚。有点创意好不好啊,现在是兄弟我当家作主啊,你威胁我?带路,去你们主子那里。
暴力偶尔是很有效的,半个小时以后,我在这栋古堡最高层最东端的一间巨大卧室里,亲眼看见了历史上最混蛋的化妆品制造者——厄斯特拉巴切里夫人。看来她的先锋护肤法是失败的,因为她脸上褶子成堆,五官都带着青灰色,一对狭长的三角眼睛里闪动着歇斯底里的光。
这位老太婆在巨大的卧室里转来转去,穿着十六世纪贵族的官服,裙子极为蓬松,坎肩斜搭着,无数串珠宝首饰垂在她脖子上。她仿佛在等待什么,不断向门外张望,嘴里发出神经质的嘟囔声。
我早已把矮子用他自己的裤子绑在了楼梯下面,一时半会儿该不会有人理的了。现在我舒舒服服地躲在卧室落地窗户垂帘的后面,看事态如何发展。
厄斯特拉等得心烦,突然怒气冲冲向大门走去,立刻又好像被什么东西刺到一样,踉踉跄跄退了回来。原来那门上有硕大纯银的十字架交叉镇守,传说因为这位伯爵夫人是吸血鬼而被软禁看来是真的。
就在她马上就要抓狂的时候,罗伯特进来了,他除下了教士冠,怒气冲冲。厄斯特拉迎上去迫不及待地问:“血呢?可以开始最后的仪式了吗?”
罗伯特极为懊恼地伸手号叫起来:“三十七年,三十七年的等待!落空了,落空了,祭品不见了,在我眼前消失了。难道是上帝惩罚我?天哪!”
厄斯特拉整张脸皱成一个苦瓜,嘴巴张开,那是一种疯狂的失望和怨恨所交织的表情,她嘶叫着:“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安诺斯祭司,你骗我,说实话吧,我们要成功了对吗?一切都在今夜,一切都在今夜。”
罗伯特,现在好像叫什么安诺斯祭司,绝望地摇摇头,有气无力地念叨:“就在我的面前,不见了。我,安诺斯,是欧洲最伟大的祭司啊,一定是上帝,上帝……”
我藏在帘子后面要笑死了,上帝你个头啊,我哪里长得像上帝了?
这个解释不但遭遇到我的嘲笑,而且显然也难以取信于厄斯特拉。她焦躁地喘气,突然走近罗伯特,阴沉地说:“安诺斯祭司,我知道你恨我,你和你的那条母狗里奇都恨我,是不是?”罗伯特惊跳起来,脸色立刻转成青色:“不,不,夫人,你要相信我,我不会背叛你的!”
这番表白没什么说服力,厄斯特拉不等他说完,即刻放声尖叫起来:“叛徒,叛徒,我要惩罚你!”
她向罗伯特扑了过去。罗伯特架住他,气急败坏地喊道:“你疯了吗?厄斯特拉,你瞒着我做的事情我也是知道的,厄斯特拉,厄斯特拉,啊!”
气急之下想跟女人讲道理证明没有丝毫作用,也许打赢以后还可以争取一点发言权。这一场好打,我看得好开心的。两个人的法力或许都相当,所以抵消等于没有;也或许彼此都极为熟悉,各自都占不到什么便宜。所以一个宫廷大教士和一个资深吸血鬼之间的打斗,毫无美感可言,基本上和街头流氓的搏击类似。随着战况深入,“君子怕流氓,流氓怕泼妇”这句俗话逐渐得到更多的印证。几个回合过后,罗伯特一身红袍已经给扯得稀烂,而且一着不慎,亮出了自己的命门,脖子上猛然就遭了个致命伤——被吸血鬼母夜叉给狠狠咬了一口。微黑的血液先是滴滴冒出皮肤,很快如破开的水管一样,凶猛汹涌地流出来。罗伯特护住自己的头,惊恐地退后退后,突然大叫一声,脚下一踉跄,倒在地上,仿佛死去了。可是倒地的瞬间,地上冒出一阵青色烟雾,他整个人也就消失在烟雾中,只留下一阵隐约的痛苦呻吟和诅咒,大意无非是“我还会回来”之类的。
伯爵夫人模样也甚狼狈,喘着气站在屋子中间,良久,好似下了什么决心,自言自语地说:“我要试试看,我要试试看,即使没有血,我不甘心就此终结在这个鬼地方。”
她盘腿坐下来,闭上眼睛,双手举起向天,摆出了一个非常古怪的手势,同时口中喃喃念叨什么,须臾过后,她身上战后残存的衣服突然间化为尘灰,反而升腾起一圈鲜艳的血色光芒。我心里惨叫一声,我的妈,倒霉啊!这种老太婆身材看了好伤眼睛的。
不想看,还是要看,免得错过什么。我骂骂咧咧,注意到她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了,仿佛全身血肉都正在离她而去,而那血色从外围融合进入她的皮肤,变化为无数在她筋肉中飞快窜动的红色线条。她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就是拉斯维加斯摆成一排的老虎机,除了窜来窜去的不是数字而是悬神引以外。她在做什么呢?
目前为止,我已经插手搞了一场破坏,窝里斗我也看了,可是始终还是不明白我破坏了什么,他们又在搞什么,这种被卷在漩涡中喝水的感觉实在不就好。现在悬神引再次现形,事态似乎开始十分不妙起来。
等多无益,反正我的信念就是她要做什么,我做反的大概就对了,反正她总不会是在作法为黎民求雨。一拉窗帘,我精神抖擞地跳了出去,准备使出浑身解数,今天不把这个恶棍老太婆敲出一头包来,我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厄斯特拉的运法好像已经到了关键时候,悬神引的活动速度慢慢迟缓了下来。我发现她的整个模样起了一种奇特的变化,仿佛正在穿越时间隧道,脸上的褶子如被人抚摸般变平,肌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散发出鲜嫩的光泽,而本来十分下垂的部位,也打起了精神抵抗地心引力,骄傲地耸立起来。眼睁睁的,一个烂茶渣一般的老太婆缓缓地变回到一朵花样的少女时代去了,我看得越来越清楚,那也正是史密斯太太的少女时代。我甚至猜想她大功告成以后,一定会跳起来高唱一曲:“青春,最可爱是青春,白天踏春,晚上嬉春……”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