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考虑到他此时是坐着的,刚才是躺着的,是不是身体下已经横尸百万,实在值得怀疑。就在他忏悔自己杀生太多,下辈子运气可忧的时候,幸好一条熟悉的蚯蚓,桃红,已经施施然走了过来,一看到他大气不敢喘的僵直之态,已经了然,解释道:“别紧张啦,你压它们不死的,都是影子啊。”
影子?这么真实的影子?而且又没太阳,怎么会有影子?山狗抬头去看天空,又吃了一惊,那里没有天空,那是什么?是水吗?湛蓝深远的一泓倒扣,凭借某种不可思议的力悬在那里,流动,回旋,波澜起伏。其中有鱼影袅袅,有海藻飘摇,有活的珊瑚艳丽夺目,盛放水影之中。
出于对自己常识的尊重,山狗忍不住伸手去做了个接雨滴的姿势,立刻遭到桃红嘲笑:“别傻啦,这里是幻景之舟,青陆的外客接待中心。你所看到的,都是借鉴你心目中的景色而创造出来的。”它四下看了看,耸耸肩膀,“山狗,你的梦中胜地可真变态啊!”
山狗没好气:“少废话,我怎么跑这里来了,刚才我是不是在爬那根藤?累得半死,结果一到顶就给人敲了一棍!”
桃红难得脾气好,跟他解释:“没人敲你棒子啊,你爬上去的地方是青陆的接引站,不知道为什么,你一伸头看到我们的宣传片,立刻就倒地不起。啧啧,表达赞美不好用这么极端的办法啦。吓我一跳。”
山狗不相信:“我还听你说不方便接待外人,叫我睡一觉。”
桃红摇摇头:“那是后来的事情了,你晕了好长时间的,我们只好拖你进了青陆本部,这不,你到我们接待中心了。别不知足,你是三百年来,第三个进来的人类呢。”
是吗是吗?这倒有点意思。上一个是不是三生石?
桃红显然对人间的大人物没什么研究,干脆地说了一声不晓得,然后回身打了个呼哨。银灰和碧绿唰唰跑了过来,说:“可以出发了吗?”
出发去做什么?山狗费力地站起来,忍了又忍,硬是没敢下脚去踩那张正对着他笑如春花的太阳花孩儿脸。蚯蚓们集体白他一眼,或者说是集体白了全体人类一眼:分不清真实与虚幻,并且为此而苦苦纠缠,明显是进化不完全的表现!紧接着他就被银灰拽了一把:“快点,我们长老要见你。”
嗜糖蚯蚓族的长老,顾名思义是条老蚯蚓。该蚯蚓不但老到连皮都打折子,黑漆漆一层层挂在身上跟披风似的,而且敢于逆天行事,不顾上帝老人家当初造物时并没有赋予本族头发的设想,悍然顶了一头银发,拂拂然飘洒于山狗眼前。害得后者好几次想上前去摸摸看,是真还是假。
这位长老没什么架子,盘腿坐在另一处草地上。它哼着歌儿到处看,看样子是专门等山狗来,老远就招呼桃红:“桃乐丝,这个比上次那个俊些不?别老弄些歪瓜裂枣来洗眼睛啊,你知道,咱们搞艺术的,对王八蛋的心理承受能力是比较有限的!”
山狗嘿嘿笑两声,悄悄说:“你们搞艺术的?”桃红点点头:“嗯嗯,别太认真,我们长老脑子短路很久了。要不是碍于族规,想用猪笼草把它罩起来的朋友,排队都排出两百米了。”
这位看上去很有达利风格的长老先生,看来对山狗的外貌勉强没什么意见,因此对他拱拱尾巴,和颜悦色地说:“狗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见你吗?”
山狗很老实,摇头。
它大乐:“你当然不知道,你知道我当什么长老?”
那边厢桃红闪开,装做是看风景的陌路人。对于自己居然和这种糊涂蚯蚓沾亲带故,多少有点不乐意的样子。山狗清清喉咙,咳嗽一声,高声道:“桃红啊,你家长老,真是智慧与风趣并重,我实在崇拜得五体投地啊!”
长老一听,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尾巴高高竖起,在空中呼啸一声,忽然自尾巴尖上亮出一个金色的小小花蕾,往山狗前襟上一插,乐呵呵地道:“给你见面礼,乖,嘴巴真甜。”桃红见了,一个箭步闪过来,凑近一看,气急败坏:“爷爷,你没搞错吧,居然把药金蕾给他。上次全亚洲闹瘟疫,供奉了多少猪头,你都不愿意给!”长老一瞪眼:“我乐意,我喜欢,你闹个屁啊!亚洲瘟疫那是他们自己乱吃乱搞搞出来的,天作孽,蚯蚓救,自作孽,蚯蚓袖。”
山狗听他们爷俩吵得脸红尾巴粗,有点过意不去,就手把那小花蕾摘下来,递给桃红:“喏,别和老人家吵架,你拿回去吧。”谁知立刻就有一道如刀锋般锋利的鞭影扫过指尖,疼痛瞬间传遍全身,山狗一颤,手本能地捏紧了。那花蕾被他手心用力一握,顿时化成金色液体,自他毛孔之中,争先恐后钻了进去,眨眼之间,被吸收得干干净净。山狗大吃一惊,直着脖子叫道:“金属中毒,快,快叫救护车!换血,洗肠!”
却看到桃红一张臭脸,凶巴巴地瞅着他,半天长叹一声:“他妈妈的,多少鲜花插在牛粪上我都忍了,算了,不多你这一砣。”
长老扫完那一道好厉害的神龙摆尾,大为开怀,笑眯眯拉住山狗道:“小伙子,那是药金蕾,蚯蚓族的神物之一。你血中融入它的精华,以后无论什么样的传染病都搞不翻你。怎么样?开心吧?”
谁知山狗脸有失落之色,追问道:“那,我连流感都不得了?”心中暗暗叫苦,糟糕,以后唯一可以请假出去玩的借口都没有了。就不想想自己待业好久,每天卖菜也没有打卡那一说啊!
长老嗤之以鼻:“流感算什么,爱滋你都不怕。”然后一警醒,“对了,说是这样说,你别去干坏事啊,刚才那朵金药蕾好像快过保质期了。”
山狗郁闷地一摇头:“有保质期的?那你紧张什么?”后面那句话是问桃红的。桃红先对长老啐一口:“你以为说这个他就不做坏事啊,要做的还不是要做。”然后转过来对山狗翻了老大一个白眼,“保质期一万年啊,还剩两百年,你死了它都没失效呢!”
它被这两个搞了半天,十分烦恼,紧着催长老:“说正事啦,快点快点。”
长老哦哦两声,对山狗道:“你看到在撒哈拉之眼出现的青陆银芯了吧?”
山狗点头。
长老点点头,立起身来。真是不站不知道,一站吓一跳,原来是一条身形十分彪悍威猛,高三丈有余的NBA型蚯蚓啊,几百年的泥巴果然不是白吃的。山狗十分景慕地抬头瞻仰它老人家,眼看就要脑溢血,人家幸好又坐了下来。坐下来之前,它的尾巴在空中如同刷墙那样,哗哗哗抹了几道,湛蓝的水之苍穹中,忽然展现出一块空白的银幕。
只听得长老缓缓说道:“很多年前,曾经有一个人类闯入青陆,他说他的名字,叫做三生石。”
很多年前,三生石闯入青陆,他说,他为寻找爱而来。蚯蚓传族,历来同体分裂,无情欲无纠缠,因此,对于爱这一物事,十分陌生。他们问三生石,什么是爱。
那人想了很久,欲言又止,欲言又止,如此再三,最后在无数蚯蚓无数眼睛绿光幽幽的压力下,勉强说道:“爱,就是能让生人欲死,死能复生的东西;有它时候未必全是快乐,但没有它就必定满怀忧愁;它容易来,更容易走,来时走时,都没有人可以预见和控制。”
三生石这番话说出来,全体蚯蚓族都陷入了沉思之中,老半天,有一位忍不住了,推推身边的兄弟,说道:“喂,这玩意儿听起来,很像是咱们在后园种的极乐草呀。结的果子吃了的人想死,半死的吃吃就活过来;吃了有时候很舒服,有时候又全身发痒痒;吃习惯了不吃呢,头就满墙乱撞。还有,这东西难种极了,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为了什么原因不爽,一下子就枯萎掉,完全预防不上。你看,是不是?”
大家胡乱争论一番,得不出结论,而蚯蚓们号称非人界最伟大的魔法师一族,无法容忍有什么是自己完全不知道的。最后,只好将长老请出来。长老给了三生石一样东西,嘱咐他暂时在青陆留下,将他所寻找的东西的特质好好想一想,如果有什么收获,就在空中用那样东西勾画或描述,然后,实景就很快会出现在他眼前。一旦找到,他就可以带走,作为蚯蚓族对第一个闯入青陆的人类所赠送的见面礼。
那东西,就是他们在撒哈拉之眼那坠毁的飞行器中,所见到的青陆银芯。
为什么山狗知道呢?因为在长老讲故事的过程中,他一直在盯着之前天空中抹出来的那块白幕,上面声画俱全,正在做“三生石误入蚯蚓领地,因祸得福”这台戏的全本演出。看得出这是后来补拍的,因为上面好多蚯蚓演戏都很不专心,一直瞪着摄影机的位置窃笑。而扮演三生石那一位,不是别人,正是山狗本人,不过应该是处于昏迷状态,所以背后顶了两根树杈以保持直立,脸上被画了两只大大睁开的眼睛,做聚精会神状态。至于台词,都用旁白代替。
他对于自己第一次出镜表现得很冷静,从头到尾看完,慢慢转过头来,问一直站在旁边没出声的银灰:“这是你的主意吧?你肯定还是导演,就你没戏份!”
银灰有点小尴尬,摸摸自己的头,解释道:“你脑子刚受过伤,我们怕你听不懂这么复杂的事情嘛。你还别说,我都是拍完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呢。”
山狗又伸手敲敲桃红:“你刚才还说你不知道三生石是谁!”
桃红很无辜地撇撇嘴:“我是不知道啊,你们人类的名字那么古怪。”
山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古怪得过一条蚯蚓叫桃乐丝?”
桃乐丝三字一出,银灰和碧绿皆捧腹大笑,谁知六月的债还得快,立刻被桃红嘘了回去:“你叫碧昂丝,你叫银华度,长老取的破名字人人有份,笑个屁啊!”
它们内讧一阵,被长老尾巴在空中摔打出的唰唰声所摄,悻悻不出声了。乃接着听长老道:“这是事情的前一部分,本来想拍成全本的,不过胶片好贵,想想算了。”
它接着对上一年度本族经济运作情况的成败得失,做了一个为时大约三十分钟的简短论述。客观地说,切入点独特,分析理性到位,具有相当的前瞻性。可惜对面前这四位观众而言,其效果比对牛弹琴还恶劣,乃是对牛弹棉花。因此三十分钟过后,它不得不动用暴力,把沉浸在甜梦中的观众弄醒。如此一来,它也失了兴致,三言两语,将余下交代完全。
青陆银芯,是蚯蚓族的神物,可以凭空创造出一切出现在脑海中的东西。因此,青陆是非人世界最完美的度假胜地。每年限量接待三十号,资格号牌每年圣诞发放到全世界选定的地点,每每引起非人世界疯狂的搜寻与天价交易的发生。
执号来到青陆的幸运者,第一件事情就是用银芯勾画,为自己心目中的天堂定下标准,沉溺其中,乐而忘返。顺便说一句,通常这些非人来到青陆的时候,身上都会挂彩,要知道,世道不太平,大家都学会打劫了。
三生石作为人类中第一个有此殊遇者,当其时也,虽不知其珍贵程度,却也好好把握了这个完美创造的机会。日日冥想,在空中写了又画,画了又涂,来来去去,就是没有一个定稿出来。如此过了好多天,终于惹毛了负责幕后操作的蚯蚓群。大家忍不住了,跑出来先把他暴扁一顿,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丢出了青陆空间。
山狗听到这里,举手发问:“什么叫幕后操作?”
长老指指他周围那些孩儿面太阳花,说:“就是你所描述的东西定稿了,我们要派出一个执行队伍去落实。你以为真的可以一变就变出来啊。”
山狗大悟:“哦哦哦,明白了,很实在,很实在。”
三生石被丢了出去,引出了猎人联盟那段公案。而且他走的时候,手里还一直握着的那条银芯,自此流落人间。
如此劲爆的八卦料,倘若让猪哥知道,第一时间定要飞奔去《猎人快报》编辑部应征口述实录版,不搞到街知巷闻,万民传唱,决不罢休。
当年他和山狗搭档,次次出完任务回来,报告还没写,先站在猎物司办公室门口开起现场演词会。一个捧,一个逗,跟说书一样,抓一条疫龙可以说三天,抓一只老鼠天师可以说一礼拜。要是万一不小心逮了只大玩意回来,不得了,整个月中午吃饭时间食堂都没有人,大家一人捧一只碗,齐刷刷蹲在联盟总部大厅,一个二个把嘴巴张成O形,饭菜不时往外掉,就为了听这两位不世出的演艺奇才,把亚马逊森林一只蚂蚁的故事,描述得有如九天玄女下凡那么曲折离奇。
听完以后,有同事就嘀咕:“咦,那只爱说话的蚂蚁我也见过不少次啊,怎么它从来不跟我讲述动人身世?”要是给猪哥听到,就懒洋洋回一句:“这种事情,是讲天分的。”
后来猪兄狗弟拆伙,天各一方,山狗性情变了许多,如今听到前辈奇人三生石足堪感叹的逸事,居然声色不动。闷头半晌,他抬眼缓缓扫过几只老少蚯蚓,开口说:“你们要我做什么?”
“啪!”一声脆响,自山狗肩膀处传来,由蚯蚓长老先生的尾巴发出。它对山狗看来看去,青眼频传,赞赏有加:“孺子可教,孺子可教,知道我这番唱念做打,不是为了过票友瘾头。实话说吧,我这次破例让桃乐丝它们将你带入了青陆,是对你有一个不情之请。”
山狗长叹一口气,无精打采地对长老点点头:“大老,直接说啦,不要再用敬语了,我心里寒寒的。当年我们老板要我们去送命的时候,说话口气和你,啧啧,那叫一个像啊!”
长老嘿嘿笑了两声,要不是皮子打褶幅度过密,也许还看得出来它一点点的尴尬,接着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啦,不过是要请你把流落人间的青陆银芯,帮我们找回来而已。”
山狗对此,似乎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只不过小小愣了一下,就问:“怎么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