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红从凤凰爪子上一落地,出了一口长气,喃喃道:“无防护高空飞行,不值得推广,老子脑袋都吓冰了。”转脸就发现山狗直勾勾地盯着它怀里抱住的一团东西,眼睛里几乎可以喷出明火来。它连忙指一下凤凰:“在它爪子上勾着呢,别这么看我,我会自燃的。”山狗很谨慎:“那你抱的是什么?”桃红手一松,唰拉抖开来,原来是团柳絮模样的东西,收纳体积虽小,展开来却蓬松硕大,估计是拿来空中救生用的。山狗一见,掉头而去,一把扯住凤凰:“我的记忆呢?”
这一趟来回航班耗费不小,凤凰正解开脖子下两颗扣子扇风,气都没出匀,听见山狗垂询,便答道:“记忆没看见,新鲜脑子有一坨。”
随手抛出一个加盖的水晶碗,果然里面有一团猪脑那样的东西,品相不错,红嫩生生的。
山狗欣喜若狂,小心翼翼捧着,飞奔过银灰那里去,咨询如何吃脑补脑子,临行不忘告诉凤凰:“扣子扣上点,走光了。”瞬间屁股后面飞沙走石。
这团貌似猪脑的东西,据银灰说,真的是猪脑子,本身和山狗的记忆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记忆这种东西呢,长久放在含羞草里面,很快会变质发霉,所以需要转移去同类型的储存环境。它们试了各种动物的脑子,发现猪脑子最对山狗记忆的胃口。
如此评论大不留情面,山狗却也顾不得许多,一早自觉躺在地上,大眼睛眨巴眨巴,等待另一场精密开颅手术的开始。
三条蚯蚓不知道怎么了,对望许久,终于没奈何,碧绿一挥尾巴:“动手吧,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眼角瞥见山狗把脖子赶紧又伸长一点,便解释,“不是说你。”银灰叹口气,尾巴卷着一颗红艳艳的种子递到他嘴边:“吃吧,九转罂粟籽,麻醉药来着。”
03往事
睡梦中,出现撒哈拉之眼明净的天空。
那是一个春天。
温控中心多了一个工作人员,问蚯蚓是哪个部分的,它们说是联盟抓到的不知名半人种,放在这里劳动改造。她白生生地站在百花丛中,眉目像画一样,向我温柔微笑。桃红介绍说,她叫秋秋。
秋秋不爱说话,只是每天跟着我走来走去。我在协调蚯蚓们和人类科学家的研究进度时,她就在一边,好奇地望着。
人世间的一切,对她来说,仿佛都是新的。
我没有去问,她到底属于什么半人种。一切非人与人,在我心里都是同样的,而在我的拍档猪哥心里,非人还要可爱些。所以我们出任务的时候,放走的猎物比抓到的多。
我慢慢习惯她的陪伴,她身上有一种好闻的,水的气息。晚上我们去散步,她最喜欢追逐那些到处乱跑的植物,那也是她唯一愿意说话的时候。夜空之下,晚风之中,她喜欢追着那些去串门。“恋爱,恋爱,你们在恋爱……”开派对的辣椒茄子念念有词,笑声朗朗。
望着她,我感觉温柔。这感觉只有在看着猪哥的时候有过,我想是因为他一直照顾我的缘故,但是,猪哥是男人。
那两棵喜欢结怪东西的桃树从西域移植来的时候,秋秋比任何时候都开心。她负责起了照顾桃树的一切工作,无微不至。我想她大概是觉得自己太白了,所以迷恋那花开时迷离璀璨的颜色。她对我说,看到树,就要想到她。
我和秋秋越来越好的时候,常常看到蚯蚓们在我们背后捧腹狂笑。我想,它们没见过人类恋爱的样子吧,觉得这样傻吧。但是,这样的傻是多么美好啊!
老是工作,工作,生活太无趣了,秋秋会闷吧?所以我决定休假,带秋秋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那天,欧洲联盟的大老板杀人狐狸来撒哈拉之眼公干,我于是准备搭一程顺风机去巴黎。没有和蚯蚓们告别,我就走了。
我不知道,最后的美梦行将落幕,厄运在不远处露出狰狞牙齿。
喉咙被扼住之前,还在放声高唱;翅膀马上要断了,眼睛却看过天空。
我们上了飞机。刚起飞,秋秋就开始烦躁不安,她觉得非常渴,渴得整个人都好像要烧起来。我急忙起身去后舱给她打水,这时候,飞机已经出了撒哈拉之眼的大气调节区。
一分钟之后,我回到前舱,先听到机舱里乱成一团的喧闹叫喊,很惊人的扭打声音。我赶过去,看到秋秋和工作人员在推搡,看到我跑出来,她立刻住了手,蹲下身,捂住脸,一声声狂叫。无比诡异地,整个人在发锈,爆裂,腐烂,软化,传来臭味。我来不及反应,眼睁睁地看着恐惧万分的联盟工作人员,用力把她推出了舱门,掉下了三万米高空。
我刹那崩溃。
狂怒与悲伤,潮水一般淹没了我。
我回到了十五岁以前。世界于我是一个乱葬岗,生或死,我的或其他人的,都不重要了。
我也跳下了飞机。
最后的侥幸,是再看到秋秋一眼。
无论她是什么样子的,我爱她。
眼泪滑过山狗的脸颊。
他睁开眼。三条蚯蚓在他头顶,正仔细地观察着他,轻轻问:“你想起来了?”
山狗点点头。
是的,我想起来了。
连同与父母的往事,荒坟地的际遇,猪哥带我出来考猎人资格之后的所有细节。欢笑与陶冶,点点滴滴。
想起了秋秋,想起了那些似真似疑的时刻,原来都是一种模糊的提醒。
想起他出手攻击猪哥之后,被光行带到撒哈拉之眼。猪哥从联盟总部偷出换心藤,去除了他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拜托拔鲁达与嗜糖蚯蚓护卫照顾。
他永远对人那么好,也不见要求什么回报。
山狗抹去眼泪。凤凰抱住了他的头,翅膀舒展,变得非常巨大,又轻,又温暖,几乎像没有重量,又坚强得像是把全世界的重量都承托住了,在那羽翼之下的人,只需要闭上眼睛打个盹儿就好了。
结果过了几分钟之后,山狗当啷一声倒地——原来抱太紧,他竟然窒息了!
经过一轮紧张而有效的鸟工呼吸,山狗醒来。这次他神情极为平静,轻轻问蚯蚓:“秋秋,是怎么一回事?”
银灰早与兄弟咬了半天耳朵,既然决定了要坦白,就不再有半点犹豫,一口气道:“我们当初被你抓回撒哈拉之眼,心里十分不忿,一直搞些东西玩你,这些记忆长老应该没拿,你记得吧?”
山狗点点头:“记得。”多说一句,“想不记得都难。”
银灰叹口气:“可是你的神经实在坚硬,等闲玩你不动,所以有一天我们想了个绝招,心想这下必定行了。”
它们做了一个人。
以莲藕为身体,以情人草代替脑髓,以千年油桐木为骨骼。
一个女人。纤细腰身,白净皮肤,高挑身段。不说话,很温顺。
它们的手段无双,甚至可以让她有最可爱的脾气,如同春风,吹过山狗半生荒芜的感情荒漠,瞬间生根发芽。
秋秋身体的藕段内孔里,被布下了最强力的火性摩罗草根,这是一种可以分泌类似女性荷尔蒙之类东西的植物,有如超诱惑的催情香水,可以帮助最难看的女孩子去吸引到最有魅力的男士。
山狗之爱上秋秋,在它们设计之中,不过是天经地义。在人家设计的局中,无可逃匿,无可回避。
唯一蚯蚓们没有防备的是,那些它们精心培育出来具有人类肌肉触感的莲藕,不能接触任何撒哈拉之眼以外有污染的空气。
当山狗想取悦秋秋,带她上了杀人狐狸返回巴黎的飞机的时候,悲剧顺理成章发生。
银灰停下口,偷眼瞧着山狗有如僵死的脸,急忙退回去和兄弟咬耳朵道:“糟了,他不会来打我们吧?”碧绿对桃红乱挥手:“去,把咱们的蒲公英开过来!”
山狗却没有什么异动,只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我错怪联盟的同事了。”
不过一句话,多少惨痛,就这么揭过去了。而背后的咀嚼追悔,又会延续多少年呢?大概天也不会知道吧?
他站起来,摸摸脑后缝合得相当好的伤口,向蚯蚓们跷跷拇指,对这种天生的外科圣手表示五体投地的佩服,然后转向凤凰:“我没事了,换心藤在撒哈拉之眼,我床底下,回头去拿吧。”
凤凰嗯嗯两声,声调非常古怪,仿佛在极力克制什么。
桃红看了她一眼,忽然惊讶地说:“奇怪,凤凰你怎么笑得那么像木偶?”
提起木偶,里约城这两天的古怪就呼之欲出。
蚯蚓们忙着种树布置舞台,对此一无所知。提到这个,听山狗细细一说,碧绿竖起身体来,在地上扭了两下,说道:“不对啊,这很像是我们的青陆银芯加水煎煮后的效果。桃红,你记得吗,那个叫三生石的老几以前来青陆,要东要西,最后我们实在搞不定了,把银芯过水造蒸汽,吸入以后,好像就会出现这种麻木愉快的样子啊!”
桃红大点其头,以及尾巴:“是的是的,因为代价太大,虽然他说那就是他想要的,不过我们还是一脚把他踢了出去。”
联系到银芯,立刻联想到莫名坠落在撒哈拉的老式飞行器,再联想到银芯被煮过,里约城的怪异,最后就指向了三生石。
山狗的记忆一旦恢复,猎人本色也就回来了,相当大公无私,暂时抛下了自家暗伤,建议道:“我们分头去搜寻一下,定个方式联络,看各自有什么线索就分头报告。”
难道他这么英明神武一下,当然要配合。碧绿闻言掏出几只精致的柳叶笛分给大家,说:“这个笛子吹出来的声音非常奇特,可以传送数十公里远,而且只有怀揣另一个柳叶笛的人才听得到。谁有发现就吹一声,我们寻声来找。”大家齐声呼号,各自奔出去了。
04海底玻璃屋
山狗选了一个方向,放开脚力,胡乱奔了一程,里约城内无比怪异,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家家户户似乎都待在屋子里,声息全无。
他奔久了,停下来四处看,正经过一栋小楼前时,一扇窗子呀的一声推开了。有个容貌绝美的金发女子探出头来,似乎是小睡初醒,慵慵懒懒的,只是脸上如戴面具一样,犹自挂着满副那甜美而麻木的笑容。
山狗一生见识了无数大风浪,生死相关只一刻的时候也不知凡几。然而横空里一比,这刻深心处爆出来的惊人恐惧,震撼程度却是仅见。使他刹那间汗湿背心,整个人陷入一种莫名的虚空狂乱之中,几乎立刻要抓住一点什么支撑自己不倒。
他站了一会儿,长长呼吸强迫自己定下来思考。三月一日,凤凰与自己来到里约热内卢,一切情况都如常。人们看到凤凰身上的翅膀,以为化装术如此了得,还大吹口哨表示赞美。三月二日晚,两个穷光蛋实在忍不住烧烤香味的诱惑,跑进一家街边小店大吃一顿霸王餐,之后双双施展出惊人轻功逃逸。店主也没有怎么温良恭俭让,虽然不懂他追出来吼的是什么,想来也不会是格言警句。不久之后,最先出现了异样的人或许应当就是在海滩打排球的那群小孩。然后是周围观众,再然后是海滩游客,一直向市区内蔓延。
我怎么没出现异样呢?
一念间,他对自己苦笑:“我多牛啊,一半是人,一半是亡魂啊!大约这种传染病也放我不倒。”却没想到这毛病虽然确实不会威慑非人种族,但当初蚯蚓族长老为了收买他,强喂了他的那颗世间一切传染病的克星“药金蕾”,可也居功甚伟。
既然病症由海边人群伊始,再去一次科巴卡巴纳海滩说不定会有收获。原地跳了两下表示振作,山狗从自己储藏量很低的智慧宝库里摸出一句话来鼓励自己说:“无论多么沮丧也不要放弃,因为放弃会更沮丧。”真是话糙理不糙啊!
科巴卡巴纳海滩。整个巴西,甚至是整个南美最美丽的海滩,每年吸引数以百万计的游人前来一睹它的风采。水如天,天如碧,幼沙嫩白,连绵不绝直到视线尽头。每年狂欢节期间,其热闹程度总是可以达到沸点。沙滩上除了点缀无数彩色太阳椅外,还点缀无数穿比基尼的各国美女,令人口水滴答再滴答,一直到脱水方休。即使深夜时分,这里向来都非常热闹。可惜,向来并非永恒。今夜无人到访,海天深为寂寞。
山狗虽然足够茫然,却发挥了当年五星猎人的追踪本领,口鼻耳舌全方位调动起来,沿岸细细检视任何有可能的异状。天色微有亮色,湛蓝海水一点点退去,卷着白浪又一点点拍上岸边。许多水母发出荧光载沉载浮,似在冲浪般很有乐趣。有一只老大的直接掠上了沙滩,潮一退,就在山狗脚边滞留下来。
这玩意儿虽然全身是水,没嘴没牙,不过要是被它触角一蜇,就能疼到要人老命。俗话说多一蜇不如少一蜇,山狗赶紧闪开,却发现该水母模样甚是奇怪,四体不全,竟然只有半只。
他把水母拖上干沙滩,细细看,这是一只霞水母,水母族中比较大型的一种。伞部如果完整,直径能达到一米有余。可是现在只剩下一半。从断裂边缘来看,没什么海洋生物能咬出这么整齐的牙口,倒像是被人抓住两边,用力一拉造成的。如此损人不利己,连鲨鱼都不会有兴趣,多半是人类做的。不过,谁会跑去海里扯人家水母玩呢?
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丢下水母,山狗站起身来,二话不说把自己脱到只剩条裤衩。海滩上幸好没人,否则就会嘲笑他的裤衩上有洞洞——好的那几条都给嗜糖蚯蚓们烧完了。
他一个猛子扎进海水里,一阵浪拍过来,海水微温,相当舒服。沉底走远些,海底慢慢便凹陷下去,凉意从海洋深处涌出,有一种针刺般的锋锐触感。山狗深吸口气,迅速游出数百米再运劲潜入,刚一站定在海底,心脏处便立刻像被压上了一块大石。黑暗的海底,隐隐潮声和着凝重的寒冷,同海水一起将他密密裹住。山狗索性趴下去,耳朵贴在柔软的海泥上,呼吸收敛到几乎没有的地步,分辨着五十米方圆内海底混沌无名中的一切声音。一旦确认正常,便继续游到更深的所在,将自己的侦听范围持续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