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凤凰落地敛翅的声音，她轻轻抬头，说：“您好，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凤凰看着她：“我想告诉你，你儿子还活着呢。”
灰烬夫人偏头想了想：“儿子？”
她音调并无变化，但能够一眼看穿本能的凤凰，却轻而易举窥视到了她深深隐藏的那些悲哀。
她试图解释：“你儿子啦，没有失踪，也没有死掉啦，他好好的，在当猎人呢。”
灰烬夫人微笑起来，将凤凰的手轻轻从自己肩上拉下来，拍一拍：“我给你编一串链子吧。”
她回身拿起刚才在做的东西，套在凤凰的手腕上，两个人的手都冰凉如同鹅卵石。她若无其事地比划着，说：“很多人用各种理由，希望我为他们设计一件首饰，大部分呢，都没什么创意。”
灰烬夫人拍拍凤凰：“但你的很好，打动了我。”
她一边仔细测算着凤凰的手腕尺寸，一边微茫地自语：“儿子？嗯，说得好像我真的有个儿子一样呢。”
她对凤凰一笑：“要是真的有的话，应该都很大了呢。”
凤凰点点头：“是很大了。”
她蹲下来，第一次在一个人类面前蹲下来，仰头看着她的脸，看着天赋所给予她的礼遇和摧残。
她冰冷的手放在灰烬夫人的手上，说：“他是个好孩子，你知道吗？非常非常好的人。”
灰烬夫人凝视着她那双有着奇异瞳仁颜色的眼睛，静静地说：“是的，我知道。”
腾空于米兰之上，世界的周围开始了空前的动荡，凤凰在高空集中目力搜寻，很快就定位了猪哥的位置。
那是纽约。
纽约。
猎人联盟的总部在第三十八街上，往东走第八号，一座褐色石头建成的三层小楼。周围都是有钱人的豪宅，几近铺陈的花园和门廊装饰四处可见，唯独八号楼周围冷冷清清，孤孤单单。大门前的唯一装饰，是一根绿色的手指，形状优美地问候着天空的老娘。
凤凰赶到的时候，猪哥正在绿色手指旁边的那块大空地上专心致志、万分投入地打一场群架。精确地说那也不算一场群架，完全是他一个人在打许多人，而那许多人身上都穿着差不多的衣服。
应该是统一配置的急救行动服，身上背着精良的设备包，设备包顶上所有人都带着一个黑色的方形包裹。
大家逃生的愿望是如此的急切，就算抡起王八拳的时候也绝不准备把自己的装备放在旁边以轻装上阵。
他们如潮水一般乌泱乌泱地冲上前去，又像龙卷风一样转着身子被打得旋了回来，从头到尾都雷声大雨点小，显然被围住的那一位才是真正的彪悍之士。
大家一边打还一边对话，跟美国对阿富汗似的，群众的大多数对猪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这是天灾来的，天灾我们做不了什么，保持自己的有生力量，接下来才能帮助世界复兴啊。”
“咚咚，啪啪，阿打！”
有人飞了出去。
“这是命令！大老板的命令，Order from senior manager！操，你个土人懂英文吗？”
“咚咚，啪啪，阿打。”
又有人飞了出去。
“再过十分钟高级行动队就会出来，你打倒我们一队，后面还有十几群，我们是正确的一方，你杀不完的！”
“扑哧。”
那人哀号起来：“你娘，没义气的，别人你都用拳头，干吗对我用刀子？”
凤凰锐利的耳朵听到猪哥在百忙之中的嘀咕：“你自己说你是杀不完的！”
这么一轮混战下来，所有人都被缴械。所谓缴械的意思就是，身上的设备包和衣服全都被扒了。凤凰一开始还想上去助拳，发现人家游刃有余后就在一边抱起胳膊看戏，等猪哥手势娴熟地把大家赶到一边，她才过去招呼：“这是干吗啊？”
猪哥看到她顿时眼前一亮，一把把她揪过来，指指地上堆着的东西：“这些，帮我运到沿海去。”
凤凰瞅了一眼，没明白过来：“干吗使的？”
“全是专业级的空间式海陆两用救生设备。”
他对凤凰演示，潜水服，压缩氧气设备，最来劲的是那个看起来只是一个A4纸那么大小的黑色盒子。上面有三个按钮，第一个按钮按下去，黑色盒子里就传来好像放闷屁一样的声音；按第二个按钮，闷屁变成了连环不断的爆炸声，清脆而有规律，像有什么东西在有条不紊地分裂；按下第三个就要立刻抛出去，只见那个黑色盒子在空中猛然翻开，而后迅速膨胀，变形，翻滚，在十秒钟之内就变大了几乎一千倍，呈现出一个帐篷的模样，而且稳稳浮在空中。没有任何外部力量的支撑或束缚，那看起来十分沉重坚固的帐篷就那么坚强地在空气中定了下来。而后四面都有门向上卷起，长长的银色梯子从帐篷里伸出来，往下延伸，直到接触地面。如果仔细看的话，那甚至还不止是一个梯子，在梯子的外部包裹着柔软的透明薄膜。
“压缩紧急避难所。”
猪哥对凤凰解释：“猎人联盟压箱底的东西。帐篷里设置了临时的平行空间，所以一座帐篷可以容纳八千到一万人，但时间不能太久，因为能量消耗非常巨大，而且直接从非人那儿买补给，贼他妈那么贵。”
他蹲下来数了数：“这儿有十三个，挤挤能住个二十万人吧。”
他一把全搂起来塞给凤凰：“你能飞，眼睛又好，去沿海一带看看，这些东西要用在最危险的地方。”
“啪”一掌拍在凤凰肩膀上，后者没注意他会来这么一手，差点来个趔趄，人家还在语重心长地交代：“记住啊，要用在最危险的地方，不能一丢下去就了事的啊。”
凤凰想了想，接过来，问：“那你呢？”
猪哥往掌心吐了口唾沫：“我等在这儿，一会儿里面还有人会出来，那些高级主管，部门经理，还有大老板都一波一波地带着各种设备出来。我再看看有啥玩意儿可以抢，抢了就去找你。”
凤凰没动：“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在她所学到的人类的常识里面，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就是：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一切冠冕堂皇、道貌岸然，一切正义凛然、真情大爱，背后都藏着这个问题的答案。有时候不须深究，有时候却非要探寻清楚不可。
猪哥睁大眼睛，浩气长存地说：“当然对我有好处啊！小姐，我还没结婚呢，要是人类都死绝了，我难道要打一辈子光棍啊！”
这个理由，嗯，这个理由挺好。
一旦接受了对方的解释，凤凰的行动力强这个特点就显示出来了。她很乖地哦了一声，得令，背上这么一大堆东西，振翅向太平洋沿线飞去，一边飞一边心中纳闷：“我擦，我这是沦为猎人救灾别动队的预备队员了吗？”
不管她现在是什么身份，凤凰都把自己的工作完成得非常完美。
她探查，投放，利用神族的咒语力量控制人们的行为，以便消除争夺资源过程中的暴力与贪欲行为。她付出了极大的热忱和努力，像真正人类的朋友那样去战斗。
当偶尔“我到底在干吗”的疑惑掠过脑海，她就想起猪哥在人群中“呼呼”苦斗的模样，还有他说：“你是我的好朋友啊。”
那说不定是一句失传的魔咒，能够激发人们内心深处最柔软的温情。
等她将自己带去的东西都妥善安排好，凤凰再度飞回纽约。
她想看看猪哥有没有成功地狙击到猎人联盟的高管们，也许会有更多更高级的设备可用。但她随即就发现，在自己忙于救灾的时候，集中爆发的地壳运动不仅仅影响了海洋，而且开始向陆地蔓延。就在她离开纽约的那段时间内，最为致命的超强度地震，直截了当地袭击了这个城市。
第三十八街，第八号，绿色手指断裂成许多截。
本来干净漂亮的房子，现在是一片废墟，血肉狼藉，死寂如同坟墓。
凤凰在空中发出高遏行云的尖叫，敛翅极速下冲，完全不顾眼前坚实的大地，她一头扎进了废墟深处。
那里是开裂的地面，有一个空间通道通往第八号的地下深处，那儿有超乎想象的巨大领域，是猎人联盟平素热闹非凡的总部。
现在剩下的只是末日般的毁灭景象，和外面空地还不一样，这里没有一个遇难的人。
如猪哥所说的，在地震来临之时，还留在总部的人显然都是高管级的人物，他们想必拥有更先进的逃逸设备。凤凰盘旋了一圈，在某个楼层找到了空门大开的多维空间通道，残留着大量的人类生物信息。
她细细地感受和搜寻着。
但到处都没有猪哥的讯息。
地面上的遇难者中没有，逃逸者中也没有。
凤凰疑惑地不断进出各处房间，空间，掀开办公桌，打开文件柜，把电脑主机拆开。
余震开始发生，不断有大块的建筑残骸坠下，砸在凤凰的身上，但她对此毫不在乎。
就连猪哥，对这种规模的余震也不会在乎，凤凰对此有基本的判断。但问题是，这儿有大量的异空间，在强烈的自然界能量变化下，这些通道都会很快坍塌，压缩，最后发生大爆炸，就算猪哥成功地藏在了某处，避开了上一次灭绝性的攻击，接下来也落不着什么好。
就在凤凰想要飞出去重新搜索的时候，忽然从很深很深的地底，传来微弱的呼吸声。
她很快锁定了呼吸声传来的那个点儿，翅膀伸出来，旋转了一下，变成巨大的钻头，往地面直钻进去。第一秒钟她就发现，那下面不是一个普通的地下室，而是和她之前判断的一样，是一处已经坍塌了的异度空间。
但这拦不住她，翅膀变成的钻头拥有泰坦一般的力量，很快强行清出了通道。
所看到的场景令凤凰一时间无话可说。
猪哥就在那一处异度空间的正中心，他占据的是“质点”的位置，就是该处空间中一切质量最后归零的地方。残余的空间继续在向那个点挤压，造成巨大的压迫，危险而沉重。而他用一种奇异的姿势趴在那里，趴着，拱起背，双臂和双腿撑起，肌肉纠结，皮肤几乎要绽裂，遮蔽身体的衣物千疮百孔，脖子上的青筋似乎马上就要爆裂开了，血液在里面如河流一般奔腾。压力越来越大，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进行的是一场注定会失败的战斗。
这一切都显示，他几乎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量，在抵御着，守护着。
守护他身体底下，两团毛茸茸的东西，正在无助地“啾啾唧唧”，呼吸微弱，但均匀有序，没有生命危险。
这个节骨眼上，他居然都还在嘟囔：“叫你们跑不跑，不听话的，现在怎么办哪？啊，怎么办哪？”
然后他注意到有什么不对，于是一抬眼去看，接着就大喜——尽管他连大喜的力气都快没了——小鸟儿，赶紧地，把这俩调皮鬼弄出去，他们快不行了。
那是两只小老鼠天师，生活于阴暗之处，善于窥探秘密的一种非人。
他们潜行夜出，行为诡秘，不合群，不社交，别无作用，繁殖量极大，而成活率极低，是相当低级的种族。
就算在非人界里，也没太多种族认为他们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但猪哥现在所做的就是，豁出命去，保护两只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的婴儿老鼠天师。
在这世界上，有一个人，他的基因根本就是错的。
因为他最重要的那些基因，居然全部都是好的。
凤凰默默看着他。
天风海雨。
万物崩塌。
世界即将毁灭。
连他自己在内。
但这个叫猪哥的人眼里，只有满满的怜惜和爱，正劝慰着老鼠天师们：“没事了没事了，有人来救你们了，是凤凰阿姨喔。嗯，还是叫姐姐好了，不然她可能会不救了咧。”
她摇摇头。
站起来，张开了翅膀。
北海有鱼，其名鲲，身长十万八千里。
北海有鸟，其名鹏，翼大若垂天之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