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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乡村蒙太奇(1)

——一九九二

镜头一

凤芝要进城接男人了。

吃早饭的时候,凤芝就跟人说男人要回来了。村人们就打趣说,你看凤芝急哩。你看凤芝急哩。一说说得凤芝脸红了。凤芝扭捏说,他啥主贵,老稀罕?可说归说,凤芝还是要去接男人。男人不容易,男人在部队上也不容易。可自己容易么?男人在队伍上干了那么多年,自己一个人在家,送老的养小的,还要用肩膀扛住男人往上爬……也是苦辣酸甜哪!人多少年不回来一回,光香油提走多少桶?一桶都是几十斤哪!一点点地,那芝麻是好种的么?这话自然没法说,凤芝对谁都不说。可是后来、后来的时候,男人就有点那个了。男人嫌她手不光,脸上没有颜色……唉,整日在地里,风刮日晒的,人能不老吗?凤芝心里很屈。

走在村街上的时候,村人们见了凤芝都说:“不赖,不赖。可熬出来了!”凤芝听了,却只想哭。可凤芝不能哭,凤芝笑着说:“不就一个户口,熬上个户口咋着?”

镜头二

村长想去河申的饭铺里吃碗烩面。村长嘴苦,想去饭铺里弄碗烩面辣辣,就一踅一踅地踅到饭铺里去了。村长进了饭铺,就对河申女人说:“申家,村里的帐有几个月没清了吧?”申家女人说:“可不,好几个月了,一堆白条儿,都在那儿压着哩。”村长郑重其事地说:“你算算。你算算看有多少,一事给你清了。”河申女人拿出单子看了看,说:“两千三百七十四块。”村长愣愣的,吓了一跳。村长黑愁着脸说:“咋恁些?恁些?错了吧?不对劲吧?没吃几回呀,你再算算……”申家女人气了,埋怨说:“看看,我说不赊帐吧,你回回往这儿领人,吃了拍拍屁股就走,弄一堆白条儿临了还不认帐。这生意没法做了……”村长很尴尬地笑着说:“你看,有帐不怕算么。该咋是咋,该咋是咋……”申家女人把记帐的小本本拿了出来,举到村长的脸上,一笔一笔地指着说:“你看看,县上精神文明大检查,一桌八个,是你领来的不是?啥子治安工作大检查,两桌十四个,是你领来的不是?县水利上的老吴在这儿吃了五顿;计划生育小分队在这儿住了八天,是你吩咐哩,顿顿四个菜;烟叶大检查来了二十六个,开了三桌;啥子小康村建设来了一群,开四桌;包队的乡干部随来随吃,这也是你交待过的,啥子达标大检查,来了……”村长苦着脸说:“两千多就两千多吧。上头老来人,我啥法哩?日他娘,真是管不起呀……”河申女人说:“你行行好,把帐给俺清了吧。小本生意,赊不起呀。这些日子肉都割不回来……”村长忙说:“清,清,立马叫会计给你清。”河申女人紧追着问:“啥时清,你说个时候?”村长一边往后退,一边说:“村里一时没钱,缓缓,缓缓……”河申家女人追着屁股说:“啥时给,总有个日子吧?都这样这生意一天也不能做了……”

村长嘴苦,村长想吃碗烩面。村长回头看看那热腾腾的羊肉锅,很无奈地摇了摇头。

镜头三

广臣家的拖拉机从镇上开回来了。

那拖拉机原是三家合伙买的。买了三年,撞坏了三回,没挣啥钱,反而赔了不少。于是那两家不干了,就一块堆作价给了广臣。广臣一时没钱,说好三年还债,广臣也认下了。广臣当然高兴。三家凑的,现在全归一家,他当然高兴。不管怎么说,车是自家的了。广臣狠狠心,再紧紧裤腰带凑些钱,就又修修上路了。然而没跑几天,接连被查了几次,只好开回来了。这年月,路也不好上啊。一是查的厉害,路路有卡,动不动就罚。二是路上不平静,赖人老多。广臣在村里也算是体面人,一出门上路就成了孙子了。广臣的车修好后仅仅运了两趟煤,就被查了八次。一辆破拖拉机,光上路的证就十几样。不是少这了就是没那了,查一回罚一回,少的几十,多的上百,拉一趟才挣多少钱?广臣没办法,狠狠心,又请客又送礼的,一下把所有的证都办齐了。谁料,一上路,刚上许禹路口,小旗一摆,又查上了。那交通上人戴着大盖帽,耀武扬威地说:“把驾驶执照拿出来。”广臣陪着笑,赶忙把执照拿出来,那人翻了翻,又说:“准运证呢?”广臣又赶忙把准运证递上去。那人又接过来翻了翻,再问:“行车证呢?”广臣又把行车证送上去。那人接过来看的很细,看了,挠挠头,还问:“养路费呢?养路费交了没有?”广臣又把交养路费的证递上去。往下,那人仍不甘心,一样儿一样儿的挨着查……待查到第十四项的时候,那人抬起头来,目光定定地打量着广臣,广臣满身是汗,一脸煤灰,仍陪着小心说:“同志,你看,我都齐了,叫我走吧?”那人立时大怒:“你慌什么?!你慌什么?!看你脸上脏哩?去,去站上洗洗脸!洗脸费五块!”广臣的脸的确很脏。运煤的,脸能不脏吗?洗洗也没啥。再说,罚了五块,也不算多。可广臣哭了,广臣去洗脸的时候哭了……路上,广臣走一路哭了一路,广臣心说:我不拉了。日他娘,我不拉了。回到村里,女人迎上来说:“天早着呢,你咋可回来了?”广臣破口大骂:“日他娘!我日他娘……”

镜头四

天半晌的时候,狗旦蹲在墙根晒太阳。狗旦很烦,天晴得很好,很好也烦,烦得牙一咬一咬的,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狗在地上卧着,懒懒地晒暖,狗眼里有他,他眼里有狗,狗眼里的他很残,狗仿佛也怕那残,猫样的温柔,讨好地望着他。狗旦先是捏了捏狗的耳朵,尔后朝狗身上踢了一脚,狗尖叫一声,夹着尾巴跑了。于是就觉得十分无聊。狗旦站起身,伸一伸懒腰,漫无目的地朝四处看了看,心说:“上哪儿去弄点钱呢?”

镜头五

妞妞在河边洗衣裳。河水很清,人影儿在水面上映着,动动的,画儿一样。小红手甩甩的,随衣裳在水面上漂,有白色的泡沫从手边溢出来,水面上浮着圆圆的晶亮的小泡,小泡随着流水荡去了,妞妞的心也随着流水漂去了。妞妞心里像猫爪一样,可还是咬牙挺着。挺一日说一日,挺一时说一时,脸上还能叫人看不出来。妞妞心说,你真是长了天胆了……妞妞望着远去的泡沫,心里很愁,怅怅的,仿佛日子也流去了似的。就说:“狗都不来——”

镜头六

石磙卧在场边上,很久很久了,没人想起要用它,石磙很受冷落。石磙很渴望去亲吻麦粒,在碾轧中获得快感。在夏日里,跟在老牛屁股后的滚动很让它怀恋,那温热中的跳跃能激起它青春的回忆。然而,却不再用它了。它被扔在了场边上。原来四季中还两季能用到它,现在一季也不用了。它闲在那儿,被阳光照着,显得很无聊。有时候,人也在它身上蹲一蹲,蹲一蹲它心里好受些,就觉得人还记着它呢,也许有一天还会用到它。然而,人在它身上掐灭了一个烟头,就又去侍弄那喝油的铁家伙去了……石磙想:人怎么这样无情呢?

镜头七

洪昌的女人去代销点买酱油。手里掂着一个空瓶,浪浪地走着。那笑里带着日子的滋润。男人的体面和力量都写在她的脸上,叫人觉得那夜晚也是很好的,她穿一件米黄色的洋衫(自然是从大城市里买来的),大城市的衣裳不知怎的穿身上就是好看;裤子也是城里人做的,屁股兜的很紧;高跟鞋在脚下拧着,拧出一串韵儿。脸自然白,也抹了“永芳”,就浪浪走。见了人说:“成天歇着也累……”

镜头八

满仓家的门半掩着。满仓把手插在女人的裤兜里,女人竭力往外挣着,满仓的脸猫一会儿狗一会儿,一时笑着:“一回,就一回。”女人恨恨地说:“一回也不中!一回一回多少一回了?”满仓的脸一时又黑下来:“你想找死哩?”女人说:“就是想找死哩,你打死我算了!”两人在屋里陀螺一样转着,你撕着我我揪着你,打得难解难分,呼哧呼哧直喘气……满仓打不过女人,女人是下力人,劲比他大,两人就僵持在那里,对着骂……骂着骂着,满仓的声音小下来了,满仓小声说:“娘在院里坐着呢,娘在院里坐着呢……”女人说:“坐着就坐着,就是叫她听哩……”

镜头九

国正家一窝六口在窑上忙火。刚出了窑,一个个像刚从锅灶里钻出来一样,黑花脸,浑身上下的衣裳都烂着,看上去像叫花子一样。然而村里人谁都知道国正家有钱……国正爹靠砖堆坐着,乏得像抽了筋似的,手抖抖地拧烟油。国正在地上躺着,头枕着一块砖,伸筋似的躺出一个大字。国正的女人本是有些样子的,好脸被砖灰蒙着,头发被汗水溻得一缕一缕的,却硬着腰鸭行着去点数。国正的妞七岁了,污着一张小花脸,也在地上坐着。只有国正的娃儿穿的周正些,远远地丫站在窑场边上望风。一时,国正娘提着茶瓶慌慌走来,黄着脸说:“税上来人了……”于是就眼紧,互相望了,心悬悬的。良久,国正爹把烟掐灭,低着头说:“还是国正家去吧……”国正娘也低着头说:“去吧……”国正爹又说:“跟人好好说……”国正娘低声低气地说:“洗洗脸儿,衣裳换换……”国正的女人就望着国正。国正不吭,始终不吭……

镜头十

临着公路的地边上站了一群人。领头的是乡长,一行明晃晃的自行车。省里要来人检查工作,乡长慌得领人四下串。乡长对村长说:“会说的叫来了吗?”村长头点的像尿不净:“叫来了,叫来了……”于是就喊:“狗日的,过来过来,乡长叫你呢……”“狗日的”小跑着上前来,陪着笑说:“乡里领导都来了?上家吧,上家……”乡长用审视的目光望着他:“会说话么……”“狗日的”忙说:“会,会……”乡秘书在一旁严厉地说:“可好好说!说砸了可饶不了你……”“狗日的”说:“放心了,咱啥时也没往领导脸上抹过黑……”乡长客气地笑着说:“不要这样么,不要这样……”这时,乡秘书手里的传呼机响了,乡秘书忙说:“来了来了……”于是一行人骑上车就走。车骑出很远,乡长又勾回头来嘱咐:“好好说,好好说……”不一会儿,明亮耀眼的车队就过来了。车队开到麦地边上停下来,有戴眼镜的男男女女从车上跳下来,围住丫站在地边上锄麦的村人嘁嘁喳喳说话……村人个个脸儿灰白,结结巴巴,不知如何才好。独有“狗日的”不卑不亢,从容应对。一个很有些身份的人问:“对乡里领导有没有啥意见哪?”“狗日的”说:“有。还不少哩……”就有人忙掏出本来鼓励他:“说吧,大胆讲,不要怕。”“狗日的”说:“我不怕,有领导撑腰,我怕啥?!我怕个锤!”众人笑说:“你讲你讲……”“狗日的”说:“过去那干部,人家,就不咋来。现在那干部,哼,成天在村里串……”众人催道:“往下说,往下说。”“狗日的”说:“见人就问,化肥够不够啊?柴油够不够啊?农药有没有啊?还有啥困难没有……”说得众人点头……一时,众人上车,车队日日开走了。又一时,躲在小树林里的乡干部们又骑车日回来。乡长拍着“狗日的”肩膀说:“中,说哩中!叫啥名呀?”“狗日的”点着头说:“保国,王保国……”乡长又拍拍他的肩膀说:“中,保国,我记着呢……”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包烟塞进保国的兜里,尔后,又急急地追赶来检查的车队去了……王保国喜孜孜地扬着乡长给的那包烟说:“这回我可给乡里露脸了……”村长走过来一把夺过那包烟说:“烧球哩,散散……”王保国急白脸说:“球,一包烟,说了一嘴粘沫子,乡长给包烟,还散……”说着又把烟抢了回来。村长照他屁股上踢一脚:“散散……”王保国无奈:“散散就散散……”

镜头十一

午后,日光晃晃的,村里的汉子们三三两两往老德家走去。老德家是个牌场。这是个明场。谁都来。来的都是些没成色货。玩也是小玩。一分二分的,高说,一毛两毛。来的人多是看家,看的心痒了,补个小场,也就一泡尿的工夫。也有屁股刚亲住凳子,又被女人拧住耳朵拽回去的。很大众化。有时也赢烟卷,都是赖烟。老德是个光棍,五十多了,没女人,日子熬煎,是老庄,常坐。其余自然流水席。老德上地干活的时候,门也大敞,反正屋里没什么值钱东西,来了人就坐……老德回来接着坐。这会儿,老德正在庄上坐着,赢了,数那一分一分的钢蹦儿。坐在一旁的二娃输躁了,说:“来野的,咱来野的!一分二分没意思……”坐在对面老吹说:“干啥呢?干啥呢娃子?都是急辣辣的……”老德说:“野的就野的,五分?!”老吹急白脸说:“不叫干算了,不叫干算了……”又小声求告:“一分吧,一分吧,小玩,咱小玩……”围看的众人起哄说:“起,起,怕老婆货,没钱起……”这时,满仓刚踩进门,便抢上来说:“我上,我上……”人们哄地笑了:“又一个怕老婆货,又一个怕老婆货!”满仓举着从老婆兜里抢来的两毛钱说:“有钱,有钱……”

镜头十二

夜静的时候,就能听到一些轻微的哗哗啦啦的响动。那响声是洪昌家发出来的。洪昌家也是个牌场,暗场。村里知道的人很少,来的也都是些有头脸的人。洪昌家盖的是两层小楼,院墙很高,院里还拴着一条狼狗,夜深时,听见狗咬,就是又有一拨人来了。乡干部是常来的(在乡干部眼里,这是个明场)。乡里干部靠工资吃饭,日子很寡,洪昌是大户,不吃白不吃,来他这里玩玩,也是该的。县上也有人来,工商的,税务的,公安的……都是熟人,来了就坐。也有生意上的人来,都是关系户。洪昌的场面大,开着纸厂,窑厂,花销自然也大。洪昌的女人就每日里在家候着。来了人,就打扮出好脸,香香迎出去,倒茶递水,做些酒菜,尔后扭扭的一盘一盘送上,偶尔有男人假借酒醉在她屁股上拧一把,捏就捏了,都是有头脸的人,她不吭。酒后自然玩玩,牌桌摆在内室,玩的也大,一般‘硬一’(十元),也玩‘硬五加翻’。洪昌是个能人。一般在牌桌上就把生意做了;出了什么事,打个招呼,就有了照应。纵是体面人,自然也分轻重。一般的,玩输了,走就走了,洪昌不拦;有赖着不走的,厚着脸问洪昌借,洪昌就甩出三十五十,让他捞,再输就不管了。很有权力的,赢了自然归自己,若是输了,不管输多少,都是洪昌会帐。特别有用的,一是要他玩得高兴,二是要他赢得痛快,这就要动用很多智慧,洪昌有智慧,就不动声色地让他赢,一晚上说送多少就是多少。这就不用涎着脸去巴结,很体面不是?对方自然心知……于是,每到夜半,听见狗咬,洪昌的女人就慌慌迎出去,说:“来了来了……”

镜头十三

太阳一竿高的时候,在邻近的乡村里,会晃出一个骑破自行车的人。车很旧,车带不知已补了多少回了;人也很旧,叫花子似的,头上常戴一顶吓老鸹草帽。车后架上绑着两只很大的土筐。没有人不认得他,他叫老蚰,是收破烂的。老蚰只要往村口一蹲,人们就会说,收破烂的来了。收破烂的老蚰满脸皱纹也满脸喜悦,那喜悦深镶在皱折里,像半卷的旗帜一样掩着内心那稍稍有了一点高贵的滋润。每当有卖破烂的到他跟前来的时候,老蚰自然也客客气气,也讨价还价,生意做的很死,却没有贱气,骨子里仿佛有什么撑着似的。上点岁数的人,总爱问些家常,人家问了,他也应,脸上淡淡的,应着应着就应出了很多高贵。于是那卖破烂的也就不敢小看这收破烂的脏老头了。于是那问话就一遍一遍在乡野里重复:

“日子咋样?”

“差不多……”

“娃们都大了?”

“大了。”

“都站住步了吧?”

“没有哩。老大在北京上大学呢……老二在省里读大学……老三是个没材料货,读个中专……”

“呀嗨,呀嗨嗨,你咋恁有福哩……”

“啥福呀,将将就就吧……”

纵是收破烂的,脸上也写着尊贵。那尊贵像纸一样,很薄。只有跟前没人的时候,老蚰才偷偷地从兜里摸出一块干馍,慢慢塞进嘴里,像老牛反刍一样一点一点吞烟,喉咙老了,咽也很吃力,噎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心里说:有口水就好了……

镜头十四

半晌午的时候,援朝家来了两个城里人。城里人很横,进门来径直往椅子上一坐,问:“王经理呢,王老板呢,王骗子呢……”

援朝家女人看了看城里人,又看了看盘腿坐在床上的娘,勾着头说:“援朝没回来,谁知道他死哪儿去了。”

城里人说:“不说是不是?不说是不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寺,我叫恁一家人都绳儿起来!”

援朝家女人说:“绳儿起吧,这种日子我一天也不想过了……”

城里人互相看了看,就掏烟来吸,再不说狠话了……

屋里很静,也很闷。援朝的娘依然盘腿坐着,嘴里嚼着一块干馍,嘴很老了,牙也不剩几颗了,就那么一点一点磨着,把时光都磨碎了。她不看人,她谁也不看,就那么无休无止地磨……

城里人软下来了,说话的声音也小了,愁着脸说:“嫂子,你别嫌我说话不好听。我也是被逼到这一步的……”说着,那城里人哭了,两手捂着脸,吸泣着鼻子,尔后,他从兜里掏出手绢擦了擦脸,又求告说:“嫂子,你给我说说他在哪儿,你给我说说地方,我去找他……你看我一趟一趟往这儿跑,鞋底都磨烂了,这人咋是个这呢……”

援朝家女人什么话也没有说,也捂着脸哭了……

援朝娘仍旧盘腿坐着,木然地坐着,坐出木鱼样。那苍凉遍布木鱼样的脸上,皱折随嘴角的牵动一扯一扯仿佛要扯起一张网来,没有门牙的老嘴像是那盘在网里的蜘蛛,蜘蛛迟缓而又忙碌地动着,动出一片陈旧的地图一般的温热……

镜头十五

凤芝要随军了。

广臣家的拖拉机在门口停着,该装的东西都已装上。听说要走,邻里们都来了,说些热话,搭手帮着装车。保根在队伍上干了十三年,喂了七年猪,一年连部文书,二年排长,一年半司务长,一年连长,干着干着就混上了少校营长。部队上的事情村人们不晓得,只知道保根混上大干部了。大干部可以带家小,这很好,很叫人羡慕。然而,却没人知道,那一台儿一台儿爬的是多么艰难……庄稼人,家里破烂东西太多,该卖的卖了,该送人的都送人了,还有些东西是舍不得扔的,是拿也不好,扔也不好的,送人又显薄气,都在屋里地上放着,看了让人心里难受。

十三年,酱一个随军,凤芝心里本该是高兴的,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为了什么呢,那又是说不清的。有多少日子,她盼男人盼得都快疯了,这回就要跟男人去了,跟男人永久在一起了,可她却像掉了魂儿似的,心里很空。该搬的东西都已搬净了,她还屋里屋外地来回跑着,不知道要拿什么……

保根在门外的拖拉机旁站着,一圈一圈地给人散烟,顺便说些感谢的话。体面话是不经说的,说着说着就有些口干,词儿好像不够用了,也不想再罗嗦了,还是笑着散烟,那笑容已被风刮干了,蔫头窝瓜似的,很皱。他看见女人像没头苍蝇一样屋里屋外来回跑,一股火就窜到了脑门上,他厉声喝道:“干啥都磨磨蹭蹭的,你瞎跑个啥……”

凤芝一怔,一屁股蹲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哭得昏天黑地……

保根愣了,跑上去说:“这是干啥呢?你这是干啥呢?也不怕人家笑话……”

凤芝哭着说:“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说着站起身来,一扭一扭地去车上搬东西……

众人忙拦住说:凤芝,凤芝,这是多好的事,大喜事!保根给你挣个户口容易吗?多少人争还争不来呢,别傻了……

保根也气了,保根说:“别理她!不去也成,娘那个卵子……”

凤芝一听,哭得更厉害了,呜咽着说:“离婚就离婚……”

众人忙拉住说:干啥呢,这是干啥呢……众人把两人拽到屋里,屋里的东西已搬空了,看上去很凄凉。凤芝往地上一坐,保根脸黑着,无话……

一把老锄在墙上挂着,旧日的襻绳也在墙上挂着,还有一包一包的陈年旧报纸包着的菜籽,发不出芽芽儿了的菜籽……

众人都不晓得说什么好,劝两句,就知趣地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心里骂着:日他娘,日他娘耶……

镜头十六

来喜又掂着提包上路了。

来喜的提包里装的是药丸。来喜不种庄稼了,农民不种庄稼就去卖药。来喜卖的不是药,是一张嘴。可来喜却说不好话,他是个结巴,一说话就打结,结结巴巴的说不成句。说不成句的人显得很诚恳,来喜靠的就是这结巴出来的诚恳。提包里装的药丸名叫“金不换”,六代祖传,主治腰疼腿疼跌打损伤……药是很好的。也有证明,证明是大机关里开出来的,盖着红霞霞的公章。包装也很好,很讲究的。村里人都知道这是假家伙:药丸是红薯面掺高粱面豆面拌蜂蜜团成的,证明也是假的,公章也是假的,包装更是假的,来喜不瞒村里人。然而却没人知道来喜制造这种假家伙究竟用了多少心思。来喜是精明人,按说不管干什么精明人都是可以发财的,可来喜偏偏喜欢造假药。那公章那大机关的证明是怎样造出来的呢?这很让人纳闷。来喜自然不说。这也是一门艺术,造假的艺术。来喜终日钻研这门艺术。村里人好奇,常问:城里人就那么好哄吗?来喜说:好好好……好哄。人们不信,却又不得不信。是呀,要是日哄不住人,他吃什么呢?来喜大部份日子是在路上度过的,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很散漫也很惊险……回来的时候,来喜就躲在屋里开始新的制造。似乎也有日哄不出去的时候,来喜把剩下的药丸送给邻居喂猪。邻居笑说:这可是金不换呢!来喜郑重地说:药药药……霉霉了。偶尔,来喜会突然领回来一个女人。女人穿漂裙,一晃一晃地跟来喜进村了,过不两日,又突然不见了,就像根本没来过一样。村里人问:来喜,这是你拐来的女人吧?来喜很生气地说:哪哪哪哪哪……跟哪哪呀!人人人家是是来学学技技术哩。来喜有自己的宣言,来喜常对村里人说:这这人干干啥都行,就就就是不不能坏坏良良……心,咱不不不坏坏良良心,咱这这药药药吃吃不死人人……

来喜又掂着提包上路了,路是很漫长的,来喜走的很有信心……

村里人看见来喜,就说:“这一趟又上哪儿日哄去?”

来喜就说:“北北北……北京。”

村里人很高兴,就说:对,上大地方,坑死鳖儿们!不知怎的,村人们越来越恨城里人了……

镜头十七

月琴家盖房今天扎根脚。

这盖这所新房,月琴家跟广臣家先后打了一年六个月零七天的官司。官司打得很艰难也很执著。月琴家先后扎过七次根脚,都被广臣家扒掉了。争执原本是很小的,也就一尺来宽,但广臣家就是不让。广臣家住的是老宅。月琴家是村里规划的新宅,村里把房子划到广臣家的老宅上,也就占了一尺,按说这责任在村里,可村里面对广臣的时候,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广臣家有拖拉机,村里干部们办事没少用广臣家的拖拉机,当然广臣也算是场面上的人。这样,月琴家盖房的事就很不好办。月琴爹是个死鳖货,月琴娘是个病秧子,月琴的弟弟还小,月琴呢,又是个闺女家,正上高中。这样,月琴家盖房根脚扎了七次,广臣娘就去扒了七次。乡下人盖房不容易,人召集的来了,钱也花了,房却盖不成,广臣娘就躺在工地上,匠人们谁也不敢上前垒。事就这样耽误下来了,一天一天的,耽误的都是血汗钱呢!开初的时候,月琴娘曾去求过广臣,广臣很体面很大度地说:盖吧,知道恁难,盖了,老太太糊涂了,别理她……于是月琴家就重新请匠人,买烟买酒割肉备菜……又是人召集来了,广臣娘又是往工地上一躺,要死要活的,匠人们又是只好蹲在一旁吸烟,谁敢垒呢,那是广臣他娘啊……于是月琴一家抱头大哭。月琴气不过,月琴说:没王法了吗?咱去告他!先是告到村里,村里干部说:也知道恁难,可这是民事纠纷,事稠,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解决的,研究研究吧……一研究就研究到麦罢了,房子还是盖不成。于是又告到乡里,开初乡里判他们有理,说宅已是乡里统一规划的,谁也无权干涉,盖了,乡里给恁撑腰……过几日,又去找,那话又变了,说是这事也不能光听一面之词,得调查调查再说……风说变就变了。广臣就站在村里的高埂上说:还告我呢!让她告去吧……村里晓事的人说,送送人事吧,现在都光送人事……于是就给乡里管民事的送礼。礼也送了,盖房的事还是遥遥无期。月琴娘总是哭着去又哭着回……又有晓事的人说,礼太薄了,人家广臣家送酒,一送就是一箱。可是,礼重了送不起呀……那日子只好在泪水里抱着……

今天,月琴家又要扎根脚了。匠人们来的很齐,夯声也打的很响:石滚圆周周哟,抬高猛一丢哟!抬高再抬高哟,抬高不弯腰哟……广臣娘没有出来,广臣家门关着,院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月琴就在工地上站着,默默地站着,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事情一下子变得非常简单,简单得叫人不能相信。那仅仅是一张纸,一张很薄的纸。月琴收到了一张纸,这张纸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的……月琴考上大学了,月琴考上了省城的医学院。这张纸是邮递员送来的,月琴收到这张纸的时候并没有给村里人说,可村里人还是知道了……于是村里干部就有人递话说:盖吧,盖了,村里给你作主!广臣家也太不像话了……广臣也托人递话说:多年的邻居,不能为这一尺坏了情份。盖吧,盖了,缺啥少啥言一声。老人糊涂了,别跟她一样……

匠人们就在眼前,村庄就在眼前,更远的地方是田野……可月琴什么也没有看见,她眼里只有恨,很多的仇恨。在她的心的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子被摧毁了,彻底干净地被摧毁了,如果事情仍然不能解决,她心里也许还会留存一点什么,她会尽力寻找说理的地方;恨也只恨一个人,还有着期望,还有着承担苦难的屈辱,还有一点点念想……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月琴很恶毒地笑了,月琴心里说:这人披上狼皮是狼,披上羊皮是羊,要是披上一张老虎皮就可以吃狼了……月琴禁不住大声说:这人就是一张皮呀……

镜头十八

保松在果园里打药。

保松三年前承包了村里的苹果园,承包期是十五年。当时村里人谁都不愿承包,一是树苗还小,得几年恩养;二是果成了怕偷怕抢;三是怕得罪人,果下来了不让谁吃呢?于是承包基数定的很低:三年不交钱,第四年头上一亩交二百块钱。当时就保松愿包,保松就包了。村人们曾私下议论说,保松是冤大头,白尽三年义务,今后还不定咋样呢……保松说,管他挣钱不挣钱呢,园子里怪静,他就喜欢静。就此,保松一家就搬到果园里去住了。一天到晚剪枝呀打药呀松土呀,挺忙活的……保松的女人娃子也都在果园里的草庵里住着,衣裳挂得烂花花的,夏天里蚊子咬一脸疙瘩。人们又说,图啥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保松终是不吭……

三年后,果树齐唰唰地长起来了,也开始挂果了,果园里飘荡着一股清香气,人们才看出来,保松是真能啊!三十亩苹果园,一亩才二百块钱,那简直就是白给呀!村人们很生气,看见那果园眼黑。然而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保松听见有人说闲话也很生气,心里说,早些时候,让谁包谁不包,这边没明没夜地折腾了几年,刚说见点沫儿,可眼红了……以后再见面话就少了。

保松已经迷上这个果园了,可以说他已把自己种在这个果园里了。三十亩大的果园,他竟然有能力把它圈起来。临村的这面他用废铁丝结了一道五尺高的网;其它三面种上了蒺棘;在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他都在入迷地干着这样的活计。无论白天黑夜他只要一醒来,就目不转眼地望着那树,一遍又一遍地巡查那花儿那果儿,每棵树上每个果儿的微小变化他都能看出来,果儿一点一点在长,果儿的生长给他带来了无限的喜悦。他把自己圈在这个果园里与果儿一起生长,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棵树。当他发现果儿生虫了的时候,除了打药之外,还到处找些废报纸废塑料布一个一个把果儿包起来……有风的日子,远远看上去,那树就像长疯了一样,白哗哗的,晃着一头帽子……

这会儿,保松正背着喷雾器给果树打药。他丫站在梯子上,侧仰着身子,一片一片地给树打药,雾状的药液落了他一身一脸……三十亩大的园子,打一遍需要许多日子,可他不急不躁的,一边打一边看树上的果儿。打着打着,他突然觉得眼有点痒,就用手背去揉眼,轻轻地揉了两下,眼前突然一黑,他身子摇晃了一下,喃喃说:我看不见了,我怎么看不见了呢……他紧抓住梯子,心里说,别慌别慌,就用脚探着梯子一台一台往下挪,然而,他一脚没踩好,就一头栽下来了……保松从地上爬起来,揉着眼大声喊:叶他娘,我看不见了,我咋看不见了呢……

镜头十九

一到天塌黑的时候,锯家就骑车回村了,车上载着两只空空的大筐。

锯家是个贩儿,菜贩,每日里骑着辆破车进城卖菜。菜是从大棚里批的,并不零卖,只是转转手,再批给城里的摊贩,挣个差价和脚力钱,锯家骑车进城卖菜时曾惊动过不少城里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能骑车不说,车上竟然还绑着两只看上去足有一二百斤重的大筐!四十多里路,她是怎么蹬来的呢……锯家满脸枯树皮,嘴里的牙已掉光了,看上去像岁月一样苍老,其实还不到六十岁,她五十八了。五十八岁的老女人,已成了这个样子,这是很让人心酸的。可锯家并不觉得苦。她也有伤心的事,那是因为儿子,她可怜儿子。男人是个匠人,很能挣钱的匠人,可男人瘫痪了,很早就瘫痪了,男人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年,家里的许多日子是她撑过来的,她还养大了三个儿子,一个个都养的很壮。儿子养大了,媳妇娶下了,可儿子却不争气,很不争气呀……大儿子叫大锛,看上去精爽爽的,就是不成料,也成天张罗着要做大生意,只是赔了一谷堆儿又一谷堆儿,最后赔得把老娘的肉都快卖了;二儿子叫二锛,肉头,是个怕老婆货才,人也窝囊,总也看不住媳妇,倘有俩钱儿也花到找媳妇的路途上了;老三哪,三锛子,中学光一年级就上了三年……有什么办法呢?只有每日里蹬车卖脚力了。天已黑下来了,土路上有很多车辙,很不好走,眼也不济事了,她只好推着车走。人老了,奔波一天,身上的肉很乏,只想把肉卸下来好好歇一歇,却又不能歇,一坐下来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就慢慢走吧,一点一点拧,总会拧回家的。月亮升上来了,夜变得很朦胧,村路看上去花嗒嗒的,远远,她看见路边有一黑黑影儿,坟头一样,慢慢近了,就觉得那温黑像是身上掉下来的东西,味儿很近……蓦地,那黑影儿叫一声:“娘。”锯家吓了一跳,锯家说:“大锛,黑灯瞎火的,你蹲这儿干啥?”大锛说:“娘,我等你呢。”锯家没好气地说:“等我干啥?”大锛嚅嚅说:“娘,那计划生育又罚款哩,我想出去躲躲……”锯家说:“咋又罚哩?罚罚了,你蹲这儿干啥?”大锛就不吭了,久久,大锛吞吞吐吐地:“我……我想弄俩钱儿。”锯家望着蹲在黑影中的儿子,好一会儿才说:“锛儿,恁娘老了,恁娘也没栽摇钱树啊……”

镜头二十

妞妞在坟地里等洪恩。

坟地里很黑,萤火一闪一闪的,柏树上的老鸦扑扑愣愣的,妞妞却不害怕。妞妞在等洪恩。

洪恩跟妞妞那个很长时间了。两人是在石固会上认识的。去年,妞妞去石固的姨家赶会,会上人多,一挤一搡的,妞妞被挤到石桥边上,差点掉下河去,洪恩伸手拉了她一把,洪恩说:“串亲戚呢?”妞妞说:“串亲戚呢。”两人就认识了……尔后,两人在镇上交粮时又见了一面,妞妞便知道洪恩是八柳树的了。交了粮,洪恩领妞妞在镇上的饭馆里吃了一碗烩面。吃饭时洪恩说他爹是在县上工作的,他不久也要到县城去了……妞妞心里就潮潮的,羞羞地抬头看了洪恩两眼……吃了烩面洪恩要去送她。一送送到河坡里,洪恩香了她,一香把她香成了一滩泥……往下就有点把持不住了,天天想见面,一见面就那个……后来妞妞也怕了,催他赶紧托人提亲,洪恩一声声应着,口甜得像抹了蜜,妞妞想,也就早早晚晚的事,就一次一次遂了……妞妞遂一回后悔一回,遂一回后悔一回,而洪恩说的话一样也没兑现。很快,妞妞身上就有些感觉了,想吐,想吃酸的。妞妞吓坏了,见了面就央告洪恩,说洪恩洪恩你可不能骗我呀!你要骗我我就死给你看!洪思说我不骗你,我骗你干啥?妞妞说你可来呀,你要不来就把我坑死了!洪恩说我来我来我一定来。洪恩解释说,主要是俺娘不愿,俺娘原先给我说了个河西周庄的,我不愿,就这么一直拖着,等那边的事了了,这边就好说了……妞妞问:真的?洪恩说:真的。妞妞说:你不骗我?洪恩说:我骗你干啥?妞妞说:洪恩我不能等了,我不能再等了……洪恩说,七天,七天我一准给你信儿。妞妞说,我就等你七天,这七天我夜夜来坟地里等……说着说着,妞妞哭了。哭着哭着,妞妞躺在了洪恩的身上,妞妞柔声说:你听,他动呢,他动呢。洪恩很烦,烦着烦着就又想那个了,妞妞不让,妞妞说,不,我不……撕撕扯扯的,妞妞说,你真敢哪,你真敢哪……就又那个了。事了,妞妞又哭,洪恩又哄……

妞妞坐在坟地里等洪恩,今天已是第八天了,洪恩还是没有来。妞妞眼里已没有泪了,只木然地坐着,像坟头一样地坐着。

妞妞在等洪恩,怀里揣着一把刀……

镜头二十一

树人站在屋门口,望着树上的老鸹窝发愣。

树人一心一意想当作家,树人当作家当成个傻子了。村里人都说他傻。他高中毕业,先是好好的在村里小学当民师呢,却不好好教书,狂着想当作家,红着脖筋跟校长吵了两架,校长不让他教了,于是就回家当作家。先是在稿纸上写,稿纸一分钱两张,他写一摞子,尔后背着手,高擎着头,一窜一窜在村里走,见人也不理,嘴里还念念有词,河边望望,地头望望,一副贵人派头。一直到女人喊他吃饭的时候,才又背着手走回去。一时村里人谁也不敢小瞧,看样子不时就可成气候了。自此,树人就整天带着那摞子稿纸往外跑。先是借国正家的自行车,骑着到郑州去送稿,车上还带着一布袋黄豆,就这么死蹬活蹬地蹬到郑州去了,回来把国正家自行车的脚蹬都踩坏了,气得国正家女人大骂……尔后有一张盖着红霞霞大章的笺儿飘回来,树人就拿着这笺儿四下张扬,说是省里来信了,作品马上就要发表了,一发表钱就汇来了,就是作家了!据说上头还给乡里发了信,说树人是人才,要乡里重用哩。树人就更狂,更是闲人不理半个,走路肩膀一斜一斜的,拧着分头,眼看着立马就成气候了。又写,一年一年地写,终也不见有个屁放出来……开始树人家女人还好言好语说说,后来骂起来了,祖南三北地骂,树人也不吭,只管闷着头写,稿纸使不起了,就用烟纸写,写了又四下邮,就这么写着写着把个好好的女人写跑了……爹骂娘骂,四邻乱戳脊粱骨,树人一概不理,只是像囚犯似的把自己关在屋里……树人不相信自己写不出来,他觉得自己就差那么一点点,省城的编辑也说他差那么一点点,可那一点点就是突不破。有人给他出主意说,送点“人事儿”吧,这年头都兴。于是就到处借钱送礼。第一次很蠢,他把好不容易凑来的二百块钱夹在寄稿件的信封里,把钱夹在稿纸的第二页,还自做聪明地用浆糊加上几根头发把钱粘上,又写上了许多恳求的话……然而,一个月后,熬了许许多多个夜晚,修改了无数遍的稿件还是退回来了,信封里却没有钱……他急了,那钱是他好不容易借来的,他不能当这样的冤大头,就再一次地来到省城的编辑部,转弯磨角地说了钱的事,可他没想到,却当头挨了一棒:没有人承认这件事,谁也不承认拿了他的钱。还有一个编辑竟当众教训了他一顿,说他不好好写稿,把心思用歪了……这是个好编辑,他知道这是个好编辑,他无话可说,他只恨自己。回到家里,他哭了,他用头往墙上撞……又是许多个日日夜夜,等他写到脸发绿的时候,他又拿出了一篇稿子,这一次他吸取了前几次的教训,把家里东西能卖的都卖了,而后夹着稿子再闯郑州。可万万想不到的是,那位好编辑却生病住医院了。他匆忙赶到医院,把门的又不让进,万般无奈,他又闯进那编辑的家里,给那编辑的妻子说明来意,匆忙从兜里掏出四百块钱放在桌上,不料,那城里女人的脸却变了,一把把钱塞在他手里,说: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说着,不容辩解,竟一下子把他从门里推出去了,门“咚”一声又关上了……

现在,树人在家门口站着,愣愣地站着。女人没有了,孩子没有了,家里空空的,只有那一堆钢笔尖磨出来的废纸……

树人心说:放把火吧,我真想放把火……

镜头二十二

坤江在小磨面房门前蹲着,槐也蹲着,两人脸儿对脸儿,都不说话。槐吸着烟,坤江也吸着烟。槐吸的是“阿诗玛”,坤江吸的是“一头拧”。坤江跟前还放着一包:“许昌”,那是给槐准备的,槐没吸。槐不吸坤江心里很愁……

坤江很想让槐吸他一根烟,可槐就是不吸,槐不吸他没有办法,槐不吸他的烟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坤江很无奈,勾着头拿烟烧地上的蚂蚁……很久,坤江说:“兄弟,你咋老停我的电呢?你停我的电,我还咋磨面呢?”

槐乜斜着眼说:“我不停你的停谁的?你不交电费叫我咋办?恁都不交电费,人家电业局还捣闸呢!”

坤江说:“兄弟,我不是不交,是没挣住钱呢。挣住钱能不交吗?恁哥是那兑赖的人吗?宽宽,再宽宽吧,挣住钱一准给。你看,你老停我的电,没人来磨面,我上那儿给你弄钱呢?”

槐说:“哥,你哄谁呢?一个多月了,开门一个多月了,你没挣住钱?你哄谁呢?”

坤江说:“兄弟,我给你赌咒吧?几十几的人了,我能哄你?一个多月不假,开初是机子没安好,老出毛病。今这儿了,明那儿了,一项活也没做成。后半月光夜里来电,你说这半夜三更的谁来磨?你说说。这话越往下说越丑,兄弟,都是一样的人,你咋不一样待承哪?你对洪昌家啥样?你对国正家啥样?你对广臣家又是啥样?人家有钱,人家都是大户,可你也不能就这样阴报恁哥呀?恁哥给你烟你都不吸?你是嫌恁哥的烟赖呀?兄弟,咱是近门,没出五服呢,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槐说:“哥,你中,你敢日骂恁兄弟。你人物!你头圆!不错,我没掐过他们的电。人家月月交电费,我凭啥掐人家的电?这年头你也别说出五服不出五服,近门不近门,近门你也没把磨面机抬俺家?我当个鸟电工,黑天白日熬,也没少落骂,我图啥?还是那句话,你交电费我就送电,你不交电费我就掐电。我也不管你三叔二大爷,这年头情面不值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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