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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送你一朵苦楝花(2)

“有马口铁吗?”

开初,大家都以为他做生意呢。看那神神秘秘的样子,至少挣个十万八万也说不定。于是,整个机关大院议论纷纷,到处传他做生意的事。先是领导找他谈话,说机关干部按规定是不能做生意的,既然做了,看能不能给机关里提成一部分钱,好给大家办点福利;跟着税务局上门了,来向他征收“个人所得税”;工商局也来查他的营业执照,说他的“皮包公司”是非法的……结果,查来查去,他什么生意也没做。他根本不是个做生意的人。当然是一分钱也没挣……

孙志铭的失迷在于金钱的诱惑。他是在社会骤变中失迷的。当金钱大潮席卷全国的时候,作为一个知识的库存者,他的失迷是体现在思维之中的。思维的紊乱带来了精神的紊乱,他找不到自己了。那渴望金钱渴望物质生活丰裕的信号久久封存在他脑海里,可他在骤变中却脱不去“大褂”,“大褂”在他眼里是极神圣的,没有了神圣他就是普通人了。他自然是不愿做普通人的。于是那物质的诱惑由量的积累产生了“量”的飞跃,这种飞跃是变形的,荒诞的。是由思维信号到思维信号的转换,是由思维信号到思维信号的爆炸,是意念上的走火入魔。于是便产生了让人哭笑不得的“马口铁症状”。

应该说,这是传统的教育方法结出的果实。程序化的教育制度培育了一大批知识的库存者。他们对生活的评判是残酷苛刻的。他们的牢骚把他们自己淹没了。他们宁肯永远以精神受难者自居,却死也不愿脱去“长衫”。你的哥哥就是这群人中的一个。

客观地说,你哥哥和孙志铭没有什么差别。他仅仅是没有喊出“马口铁”这句话,可他心里也在喊着什么,喊着他不可能办到也没有勇气办到的一句话。“马口铁”只不过是一个代名词,一个象征的句式。它透出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渴望,面对诱惑的渴望。正如看到街面上高挂着的花花绿绿的衣裙,就会马上想到女人乳房的那种渴望。这种“马口铁症状”对他们来说永远是一种精神的折磨。“有马口铁吗?”——这种由社会骤变而产生的呼唤是多么的微弱和矫情!

小妹,被人们嘲笑的“马口铁症状”毕竟是一种精神渴望的展示,虽然是变形的。可你哥哥连这种“展示”都不曾有过。每当夜深人静时,他眼里的泪水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默默地流淌。流泪也是一种发泄。他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发泄。那个陌生女人就睡在她身边,却一次也没有发现流着眼泪的他。他不让她发现。眼睛是心灵的洗洁剂,他清洗他的心灵,偷偷地清洗。然后用一把无形的手术刀切进心的深处,解剖那无法医治的灵魂。他发现他根本不爱那个陌生的女人,从来也没有爱过她。这种所谓的“自由恋爱”的结合完全是一种利用,是一种攫取。它是以生存条件、物质享乐为基础的。人海茫茫,孤舟独行,他需要的是一个“岸”。于是,生活中的爱就变成了一种“做爱”,变成了只有爱的形式没有爱的内容的爱。爱成了一个框架,只有框架的爱必然产生背叛。爱的形式越牢固心的距离就越远。他悄悄地与那“阳光”交流。你心里早已有了一个关于“阳光”的故事,就不可能有第二个故事。他一边保持“阳光”,一边过虚伪的家庭生活。他走不出这框架,却一次又一次地在意念上偷越“国境”做精神上的放飞。“放飞”使他同时“占有”两个女人,物质上的和精神上的。占有本身是对“阳光”的亵渎。他不愿亵渎“阳光”不愿亵渎那久存心底的美好一片,而实质上更彻底地亵渎了“阳光”……

对自己进一步的解剖,使他发现他从没爱过任何人。他为他可怜的父母做了什么?他为他出逃的小妹妹做了些什么?他为那给了他一切的陌生女人做了些什么?他又为那朝思暮想的“阳光”做了些什么?

他什么也没有做。

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的解剖从来都是有始无终的。他在黑夜里用眼泪清洗自己的心灵,冲刷心灵上的污垢。可到了天亮之后,他会洗去脸上的泪痕,重又戴上“永久牌”的微笑面具。在吃早饭时他会向那个陌生女人微笑,在上班的路上他会向碰到的每一个熟人微笑,在办公室里他会向他的上级微笑……于是,这种从黑夜开始到黎明结束,从眼泪开始到微笑结束的解剖则变成了徒然的无效劳动,有限制的无效劳动。冲刷后的污垢重又流回到心灵之中,完成了从肮脏到肮脏的解剖式。他从中得到的仅仅是一个过程,灵魂剖解的过程。

他把自己看得很清楚。他渴望得到又害怕丧失。他厌恶自己又同情自己。他为自己设制了一个怪圈,选择的怪圈。他很清楚每一种选择都有错误,于是也就没有了选择。他的优柔寡断正是他灵魂自私的体现。就连解剖自己的时候,他也是为自己的,为自己灵魂的安宁。他只爱他自己。

这种停留在黑暗中的“马口铁症状”比阳光下的“马口铁症状”更软弱、更麻木,也更加不可救药。

小妹,就是现在,当你的哥哥用心灵与你悄悄对话的时候,那对剖解的剖解也仍是停留在思维之中的。他把自己的灵魂高挂在自己的眼前,以遥远的想象中的你作为倾诉对象。他向你倾诉灵魂的丑恶,在倾诉中一边肢解灵魂一边组装灵魂,结果是没有抛去任何东西。他仅仅是在假想中的你面前展览了自己的灵魂。一旦你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是什么也不会说的。

“有马口铁吗?”这句话已成为当代知识分子的格言,失迷的格言。当孙志铭先生呼唤的时候,当你的哥哥仍在无休无止地对自己做自我剖析的时候,小妹,你没有问一声就走出去了。是你勇敢还是你鲁莽?

小妹,作为哥哥,我至今不能理解的是:你怎么会为了区区五角钱去卖身?

那是你第三次出逃之后发生的事。你在省城的一家旅馆里被扣住了。车站派出所打电话让爹去领人,而消息又是通过乡政府的秘书转了八个女人的嘴绕了四十五里路传回去的。可想而知,在家里没得信儿之前,村里已经沸沸扬扬了。

爹没有去。一个清白的务农世家是不该出这种事情的。爹为此暴跳如雷,他觉得这是整个家族的耻辱,你把他的脸卖了!他听到消息后就没回家,而是躲到最远的一块田里举着老镢锛了一天地。是娘在哭了一天一夜之后,偷偷地央求本家三叔去把你领回来的。善良的母亲没有给她的儿子捎信儿,虽然她的儿子就在省城工作,她宁肯求人也不让儿子知道。这显然是怕影响你哥哥的“前程”。母亲到了这种时候还能想那么多,这是何等博大的虚伪呀!

三叔的拖延使你在派出所里关了四天,使你足足地品尝了“铁窗”的风味。可是,你为什么要卖身哪?!

据三叔说,那事情原是极简单的,简单得让人无法想象。那晚,你独自一人在车站上转悠,来来回回地走了很久之后,突然有一个生意人走到你的眼前问:“……多少钱?”你没有理他,仍是来回走动。这生意人第二次又嬉皮笑脸地跑到你跟前:“搭伙儿吗?开个价。”你看了看他,还是没有吭声。第三次,当他又凑到跟前问你的时候,你说:“一碗面条。”这生意人以为你在开玩笑,又问了一句:“到底多少钱?”你还是那句话:“一碗面条。”于是那生意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走吧,到饭馆去。”你竟然跟他去了。吃了一碗热面条后,你什么也没说,站起来就跟他走。你在他住的车站附近的小旅馆里坐了半夜,最后,在那个很脏很简陋的单人房间里,在昏暗的灯光下,你脱去了衣服……

一碗面条,仅仅五角钱的代价呀!

小妹,你多少天没有吃饭了?一天,两天,三天?当你孤立无援的时候,当你饥饿难耐的时候,你宁肯出卖贞操也不去找你那近在咫尺的哥哥,这究竟是为什么?

是的,你不原谅你的哥哥。你曾用心灵呼唤过他,却没有得到他的回应,你就以为你哥哥“死”了。可你们毕竟是一母同胞啊!

听三叔说,这事连派出所的民警都感到惊讶。当那很有钱的生意人掏出五十元钱给你时,你连看都没看。你什么也没要他的,就仅仅是一碗面条(在乡村里,面条是女人的象征,你把你自己吃了)。对此你毫无怨言。当民警把那生意人捆起来时,你马上说:“不怪他,是我愿的。”你才十九岁,你勇于承担责任使派出所的民警没有过多地为难你。虽然你在人们一次又一次地追问下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可那鲜血证明了你从清白走向堕落是为了一碗面条。

饥饿是堕落的先决条件,但不是必要条件。必要条件是你灵魂的堕落。你的灵魂在熙熙攘攘的车站上游荡的时候,那堕落的邪念就已产生。天晚了,灯光闪烁着迷离,你在人海一样的车站上看不到一点熟悉的东西,你是孤零零的,你感到了离开乡土的可怕。可怕使你产生了恐惧,那恐惧紧紧地攥住了你的心,使你油然地浮出了贴近什么的渴望。饥饿是可以忍受的,精神的孤独却无法忍受。你渴望能出现一点什么,哪怕是被欺凌。于是你便想惩罚自己,堕落是自己对自己的惩罚呀,你一无所有,只有在肉体的惩罚中才能得到精神的拯救。夜已来临,你在车站上来来回回地走动证明了你心的焦灼。这时,你遇上了这样一个男人……

堕落的先导是一碗面条,自轻自贱的本身说明了你用肉体换取精神的急迫,也说明了你自甘堕落的彻底。你渴望的是精神的痛苦,精神的痛苦也就是精神的充实。你拒绝了肉体交易应付的五十元钱,再次降低了你出卖的规格,以此来保持精神的独立,保持堕落者的“清高”。这又说明你是很矛盾的,你的出卖是有限度的。你自己玩弄了自己。

可面条毕竟是先导啊!在你的哥哥坐在有暖气的房间里喝牛奶吃夹馅面包的时候,他的妹妹却为了一碗面条走向堕落。他不得不承认,他是有责任的。

况且,在三叔把你接出来之后,他明明知道回到乡村等待你的将是什么,可他竟然没有留你住几天,没有给予你片刻的安慰。近在咫尺啊!不能说他没有这样的想法,而是没有勇气。他的确感到屈辱,但他唯一能说出口的理由是怕那个陌生女人看不起他和他的小妹。他甚至不敢告诉她这件丑事。他每日里在这陌生女人面前塑造自己的形象,以假的高贵来冒充真的卑微,生怕露出半点乡下人的“怯”。他自己绝不承认这一点,而这一点恰恰是他的致命处。当他高喊自己是“乡下人”时,内心深处怕的正是这些。他默默地吞噬着小妹的耻辱,在人前却不敢有半点展露。他对自己说:不让小妹来,是怕小妹受人岐视,怕小妹不能忍受那陌生的城市嫂嫂的高傲目光。以这样的借口,让三叔把为他的前程付出多年辛劳的小妹送回乡下,他已经没有了半点做人的勇气。于是,他自责。为自责而自责。那个陌生女人曾多次追问他:“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他喃喃地说:“没有。”他不敢抬头,更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只是在夜深人静时默默地流泪。

小妹,我后来才知道你回村后在房梁上被吊了一夜!父亲的暴怒自不必说,整个家族的人都涌上去打你……血脉的牵连使他们自认为也承担了耻辱,于是便加倍地在你的肉体上找回来(奴役是人的本性,本性的宣泄是人的最大快乐)。纵然是嫡亲父母,也是不愿承担耻辱的。父亲打断了三根皮带!母亲恨得用头撞你!而被高挂在房梁上的你,默默地承受着一切……

爹把他多年的压抑转嫁到你的身上,把他在村支书、乡干部面前的卑微变形地倾泄到你的身上。毒打使他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泄,得到了他意识中从不具备的阳壮的辉煌。同时他也就显得更加委琐,更加可怜。他没有脸了,没有脸就无法在人前走动。他找到了自己又丢失了自己,那痛苦更甚你十倍!他声撕力竭地高喊:“你为什么不死?你咋不去死!”这话是对你吼,也是对他自己吼的。

你曾经想到过死。死对你来说是很容易的,活下去却很艰难。你的肉体在房梁上挂了一夜,你的灵魂也在房梁上挂了一夜。当人们拷打你的肉体的时候,你却在拷问你的灵魂。你重温了省城车站的孤寂,重温了那碗热面条的滋味,重温了那个小旅馆的夜,重温了你出卖贞操的全过程……继而你看到了那被剥光之后的浸染了血污的灵魂。你觉得你已经是个罪人了,再不会有任何人同情你。一碗水泼在地上,已无法挽回。活着是耻辱,背着耻辱活;死了更耻辱,钉在耻辱中死。你的牙咬在你的灵魂上,每一痕都是血,每一痕都是罪……

你在毒打中展览了自己的灵魂。那有罪的灵魂像旗帜一样飘荡在房梁之上,那是耻辱的旗帜,背叛的旗帜。展览使你“再生”,展览宣告了你的彻底“解放”。经过了这一晚的灵魂展览之后,你跨出了人生最艰难也是最轻松的一步,从有罪到无罪的一步。为别人活,你是有罪的。为自己活,你是无罪的。世界观的转换使你宣告了你的无罪。从此,任何说教对你都是无用的,你将在骂声中独行。

你“匪”了。四乡的人都知道你“匪”了。(也许人人都具有“匪”的基因,却不具备“匪”的勇气。)既然“匪”了,既然已给家族历史上抹了很重的一笔,你就要“匪”个样子给人们看看。

小妹,你是这样想的吗?

小妹,你知道什么是代价吗?

你一次又一次地出逃,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你在人生的悬崖上行走,踩着毁灭的边缘行走,可你知道什么是代价吗?

小妹,我虽然不能阻止你,但是,请听我说:

在你哥哥的单位里,有一位名叫吴方洲的老人。他今年已活了五十九岁十一个月零七天了。他的一生就是“代价”的最好注解。

吴方洲当年是省直机关有名的“神童”。他十六岁参加工作,曾在中央高级党校受过训(还是为数不多的一期学员)。那时,他才华出众,思路敏捷,是机关里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写的论文散见于全国各大报刊;他的每一次发言都得到了暴风雨般掌声;他的倾慕者可以排成一条长龙般的丽色大队。应该说,他的前程是不可限量的,那本是一条五彩缤纷的路。据说,他当年的同学如今有部长、省长的,还有当大作家大理论家的。而老吴却从一九五七年就进了监狱,过了近三十年的劳改犯生活(他是因为一篇文章出事的。他一条道走到黑,固执地坚持了一个现在看来很一般的论点。他曾勇敢地振臂高呼“要为真理而斗争!”)。就因为他的固执,他的“才华”从一九五七年就中断了,此后再没有“横溢”过。那时候,他像鳖一样地蹲在监狱的牢房里,没有笔没有纸没有书报杂志,甚至没有任何一片带字迹的东西。纵是“神童”,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说他数过衬衣上的虱子,一共三百二十八个。一百二十二个母的,二百一十六个公的。曾有过“偶数”与“奇数”的类似“哥德巴赫”式的猜想,可惜没有写出关于虱子生态的论文;他说他在砖缝里寻找过烟蒂儿,一连找了四个小时,就突如其来地萌生了关于“概率”的奇妙意念,可惜他无法记述;他说他曾在牢房里闻到过女性的气味,又像猎犬一样在牢房里追寻这气味,于是寻到了一根头发。可他不能准确地测量这根头发的“直径”,也就不能从头发“直径”上研究男女性别的差异。他说他本可以写出关于从头发上破案的水平很高的论著,可惜他徒有思维而没有著作问世……他曾有过许多极其丰富的奇妙遐想,而这难得的想象力一一都在饥饿困顿中泯灭了。

他说,三十年来,他曾无数次地跪下来给人磕头,请求革命的人们宽怒他,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可革命的人们不宽恕他。他太傲了,太狂了。他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是一个不正常的人。假如没有这非人的三十年,他也许会成为大科学家大思想家,也许会当省长部长,这很有可能。

尔后是平反。老吴回来了,“神童”不见了。平反昭雪后的老吴上了不到两年班,在这两年里“神童”却成了机关里人人嘲笑的对象。他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知道,连走路都被警察罚款五角!老吴成了一个废人。

现在,拄着拐杖走路的老吴,总是像祥林嫂似的反反复复地絮叨着一句话:

“那时候我真傻……”

小妹,这就是代价,执着追求的代价。老吴为此失去了最宝贵的三十年。他得到了真理,却丧失了时间。

更为可怕的是,真理是相对的,时间是绝对的。他得到的是局部的相对的发展中的真理,失去的却是完整的永劫不复的时间。对“神童”来说,时间就是创造,时间就是财富,时间就是走向伟大的桥梁;可对老吴来说,真理却是极平常的大实话,是三十年后人人都明白都不屑一顾的“破铜烂铁”,是语言外衣上的几颗过时了的纽扣。那时的“神童”挺身而出,为真理而呼唤;现在的老吴却拄着拐杖,摇着苍苍白发,逢人就讲:

“那时候我真傻。”

小妹,在一个秩序化正常化的生活环境里,一个超常的人的结局就是这样。一九五七年,“神童”的生活方式是不正常的,他被打成了右派;到了一九八七年,老吴的生活方式仍然是不正常的,他成了一个废人。这是时代的悲剧,单个人是无能为力的。老吴年轻时曾执着地追求过,可他得到的却是半生平庸;他渴望着人生的辉煌,却失去了最富有创造力的年华。

走出平庸是要付出代价的。“一步迈错百步难回”对人的影响太大了!说不清的实例告诫人们要平庸,要正常,要过“类”的生活,不要寻求单个人的“自我”。平庸可以给人舒适,给人以安全感,给人以时间的保障。虽然没有辉煌,但也不会毁灭。

但是,秩序化就意味着丧失个性,丧失自我,使单个的有活力的人变成社会运转中的机器零件。人不可能彻底的零件化,肉体的相象代替不了精神的统一。精神是无法统一的,一万个人有一万个搁置精神的地方,那是绝不会相同的。社会秩序化的结果必然产生虚伪,产生千千万万个面具人。这同样是可怕的。

当然,也有人说,活人是活“质量”的。只要瞬间的辉煌,不要平庸的岁月。哪怕有片刻的辉煌,也就够了。可这话对老吴来说,是不是太残酷了?

小妹,你哥哥就是一个面具人。他的面具就是那“永久牌”的微笑。当世界充满面具的时候,为了生存,他不可能袒露真诚。他在上级面前微笑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何时能分到一套像样的房子;他在同事面前微笑的时候,想的却是五月里天气的燥热;他在朋友面前微笑的时候,想的却是午饭后吃一只苹果的滋味;他在那陌生女人面前微笑的时候,想的却是那久远的粉红色的“阳光”……在这个世界上,真诚也是一种权力。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随便出售的。出售真诚得到的决不是真诚,而是虚伪的拳头,是袒出胸膛让人来打。他不愿打人,也不愿让人来打,他只有微笑。

小妹,你哥哥是个平庸的人。他既然选择了平庸也就不打算为自己辨护。可你呢,你的背叛又换来了什么呢?

小妹,你曾经爱过一个男人,那男人是你自己寻来的。你为了寻他,在方圆七百里的范围内辗转奔波,吃了说不尽的苦头。可你找到了他却又抛弃了他,这又是为什么呢?

你和那小伙是在车站上结识的。那是一个京广线上的小站,等车的人很少。当时你们并不相识,你在等车,他也在等车,大概是口音相近,就随便地说了几句话。尔后,车来了,你们仅仅是互相望了一眼,就先后上车了。上车后也并没有坐在一起,各自在拥动的人流中分开了。这种分离很可能是永久性的。偶然的相遇,应该是不会留下什么的。然而,坐了几站之后,你突然发现那小伙下车了。那是一个没有站台的小站,临近黄昏,你看见那小伙走下火车,在暮色中晃晃地动着,背影镶在夕阳里,眼前是一条漫长的无尽的路……这时候你也许感到了孤寂,分离又使你产生了茫然的贴近。于是你趴在车窗上看了很久,看那人影儿渐渐消失。

按说,这仅仅是瞬间的记忆,过去了就过去了,可那晚霞中的背影却烙在了你的心里。许是那落日的雄浑感染了你?许是那走向落日的铁黑背影的高大挺然?当然,那匆匆的一瞥,也许早就产生了心的共振。还有什么呢,那就说不清了。总之,在那个滚动着橘红色落日的黄昏,一个男儿的孤零零的行进,路的漫长……使你突然产生了一种相知的渴望。这渴望使你很快地做出了非常的决定,你自己也说不清的决定。在下一个车站,你急匆匆地下了车,竟追那小伙去了。

这寻找是极茫然的。你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只记住了这么一个人,一个背着铺盖卷奔生路的人。他在暮色中走上了一条大路……

为寻这小伙,你来来回回地走了几百里路,四处打听他的下落。开初你以为他是出外打工的手艺人,就到附近的建筑队去查问。你在建筑工地上给人打过小工,也给人做过饭,几乎是每隔两三天换一个地方,可你找遍了所有的建筑队也没找到他。后来你又以为他是出来挖煤的,于是你又找遍了附近的大小煤窑,全不顾矿工的粗野……有人见你在关山的煤窑上给人拉过坡,那坡很陡,拉一趟只挣三角钱。你是饿着肚子找他的,逢人就问。再后你以为他是做生意的,就又到城里去寻。你在禹县县城的饭铺里给人刷过碗,又在许昌给人当过保姆……凡是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可你一次也没有碰上他。在你几近绝望的时候,你又常常到车站上去,来来回回地在京广线上的小站上徘徊,希望能偶尔碰上他。你找得很苦很累也很充实。在长达三个月的光景里,你心中只有这个小伙……

这一切仿佛都是命定的。在一个雨后的黄昏,你与他在车站上撞了个满怀!这小伙穿得阔了些,可你还是认出了他。当他茫然地看了你一眼,正要离开的时候,你叫住了他:“站住。”他又抬头看了看你,很诧异地问:“干啥?”你说:“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他迟疑疑地走过来问:“有事?”你点点头说:“有事。”你把他领到没人的地方,上去就给了他一巴掌!尔后,你哭了……

这一巴掌打得太猛,太突兀,太霸道!没有人这样干过,世界上任何爱情都不是这样来表示的,唯有你。你一巴掌粉碎了一个男人的灵魂,这是你三个月来寻找的结果。

……你跟这小伙共同生活了七天(也算是“混”了七天)。没人知道你们在这七天里究竟干了些什么,“混”是很难说清楚的。据说,这小伙是个锁匠,看来也是很有钱的,你们一同在县城那最好的宾馆里住过。而七天之后,你却悄悄地离开了他。你走时他毫无防备,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依然和来时一样,你没有带走他的任何东西。

你花了那么大的气力去寻他,为寻他你吃了那么多的苦,可一旦找到之后,仅仅才过了七天,你就抛弃了他。他究竟在什么地方让你失望了呢?

失望一定是有的。你在追寻中一天一天地把他“神化”了。你不是在寻找他,而是在寻找中“塑造”他。你在想象中“塑造”了一个男人,“塑造”了一个你心目中的偶像。这偶像在想象中是美好的。你每时每刻都在加重着这美好的分量,完善着这美好的形体。你自己给你自己捏了一个完美无缺的“男人”。然而,当你真正接近这男人的时候,那心中的偶像就碎了……

严格地说,这不是对男人的失望,而是对追寻本身的失望。你需要的仅仅是追寻的过程,是一个搁置精神的地方。目标的贴近却带来了精神的失落。苦难历程的结束预示着新的苦难历程的开始,你自然是不会停下来的。得到本身就意味着丧失。

可事情一旦开始,就不会很快结束。虽然才短短的七天时间,你却又一次种下了悲剧的种子。

也就在短短七天的时间里,你彻底征服了一个男人,这小伙发疯一般地爱上了你。你走之后,他为找你寻遍了大街小巷,尔后就毫不犹豫地追到家乡来了。他给父母带来了丰厚的礼品,也带来了一个男人求爱的勇气。可是,你不在家,你根本就没有回来。父母对这位勾引来的“女婿”显然是不会承认的。他掂来的礼品被爹扔在了村街上,继而又让这小伙饱尝了足够的冷落。家里不接待他,他就睡在场里的麦秸窝里。夜风是凉的,可这小伙却心如火焚。他以为你一定会回来的。他望眼欲穿地在村里等了你七天,每天都在家门前转上几趟,每天都掂着贵重的礼物恳求老人承认他。为了说明他的来意,他一定是给老人讲述了那七天的“野合”……可父母是不会接受耻辱的,耻辱已经够多了。老人肯定辱骂了他,骂他个狗血淋头!

这小伙显然是忍到了最后的地步。他的钱花完了,你仍没有回来。于是,在一天夜里,黎明之前,他越墙而入,跳进了咱家的院子。他一定是在院里站了很久,当眼睛彻底适应黑暗之后,他看见了扔在房角处的一根麻绳……

第二天早上,娘一推门就吓得蹲坐在地上。她看见院中的苦楝树上吊着一个人,那人长伸着舌头……

小妹,你看见血了吗?你是有罪的呀!

你毁掉的不仅仅是个年轻的生命,你压榨了一个男人的灵魂。你给了他火辣辣的七天,然后突然把他抛在冰水里,悄然而去。何必当初呢?!

是呀,爱是不能勉强的。对这小伙的死你不负法律责任。不爱,也似乎没有道义上的责任。你没有让他死,也没有逼他死,是他自己要死的。你甚至可以说他的气度太狭,不配做你的男人。可他毕竟是为爱你而死的呀!扪心自问,你的天良何在?!

这小伙也是在咱们乡下长大的孩子。据说,他娘死得早,自幼是跟爹长大的,出门回家两根棍,从没尝受过女人的温存。女人在他心中占的位置太重了!二十多年的干渴,一朝得到滋润,那心情是很难形容的。乡下人找女人多难哪,奔一个女人往往要付出两代人的辛劳。他就是为女人才出外奔生路的。在乡下,这娃儿应该算是聪明了,他学得了一份锁匠的手艺,也定然是有了一份奔女人的小小计划。你给了他爱,填补了他的空白,同时也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本可以靠劳动挣一份爱的。可这爱自天而降,却又抽身而去,你给了他多大的失望啊!

失望本身就是对他的最大蔑视。失望本身就是对一个男人最残酷的冶炼。一个爱人的失望,既是毁灭的榨机,也是再造的熔炉。这小伙无法承受那突如其来的火与冰,他去了。可我再说一句,你何必当初呢?!

如果说,对这小伙的死你还可以有所推卸的话,那么,你给父母带来的屈辱和灾难却是无法推卸的。

多么宏大的耻辱啊!四乡的人像过节一样一拨一拨地涌到家里来看热闹;公安局、检察院、法院的人也川流不息地来勘查死尸,询问死因;村人们更是四处张扬,逢人就说。两位老人每日里像罪人一样立在门前,战战兢兢地迎候着各种人的盘问。娘为此昏死过去三次;爹见人就磕头,一次又一次地磕头,头都磕出血来了……

那是夏天哪,我的小妹!在火炉一样的夏天里,父母为你守了七天死人。那七天,你知道他们是怎样熬过来的吗?!他们为你的“耻辱”守灵,为那长吐着舌头的“耻辱”赔罪,为你承担了千万人的责骂和唾弃。年过半百的老人,每天像猴子一样地站在门前接受上万人的“观赏”,那滋味并不亚于在碱水里泡在油锅里煎!夜也是难熬的。天热,那死尸放院里怕狗拉,放屋里又怕臭了,可没有法院和对方家人的许可是不能埋的……那真是死不了又活不成的七天七夜呀!

小妹,你罪孽深重呀!你不能忍受的,让父母替你忍受了;你种下了悲剧的种子,让父母来品尝罪孽的果实。

你是在找他吗?你是在找你自己。你找到了自己,却发现已不是原来的自己了。于是你丢弃了“旧我”,又一次寻找“新我”……

小妹,你是有罪的。你的哥哥也是有罪的。你罪在行动,你的哥哥却罪在思维。

在这里,我将坦白地告诉你,你的哥哥是一个意淫者。

他得了可怕的精神分裂症。有很久了,几乎每天晚上他都是在失眠中度过的。夜的眼关注着他的每一个行动:他的一半躺在婚床之上,另一半却去追寻那久远的“阳光”。当婚床上的半个我在肉体上做爱的时候,另一半却在精神上与“阳光”交欢。他追逐“阳光”追逐精神的欢愉几乎达到了发疯的程度。他在暗夜里神行七百里去与那“阳光”汇合,他的神思在“阳光”的门前行独行,徊徘不前。那门铃就在他眼前“亮”着,他一次又一次“勇敢”地冲上去按那门铃,可在最后一刻还是逃窜了。他永远不会按响门铃,可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去按……他听见门铃响了,听见了那细碎、娇柔的脚步声,继而他看到了粉红的一闪。当那粉红的一闪随着有节奏的脚步声出现在门前时,他却很快地躲开了。“阳光”在半开的门前灿烂,粉红色的笑靥在门前灿烂,灿烂灿烂灿烂……

没有人。

他再次冲上去按门铃,敦促“阳光”再次出现,一次又一次地出现……以此来光照他灵魂的黑暗。

没有“阳光”他是无法生活的。他在暗夜里追寻“阳光”,与“阳光”对话。对话就是他的光明。而每一次对话后他的灵魂便沉入更深的黑暗之中,也就越加地渴求“阳光”。他不能自救,只有“阳光”才能救他。于是他追忆“阳光”的每一个细小动作,追忆“阳光”的每一次闪烁,妄图在“阳光”的照耀下通体燃烧。

当白日来临,他又还原成一个地地道道的面具人,还原成一个在钢筋水泥的夹缝里求生存的谨小慎微的符号。依旧是紧闭心的大门,以微笑对人。而心的深处却焦灼地等待着下一个黑暗的来临,他将又一次地在黑暗中触摸“阳光”……

他知道他亵渎了“阳光”,亵渎了那神圣的不可替代的精神偶像。可他无法控制自己。他的有罪的“手”每一次触摸“阳光”时都带有极大的不安。他厌恶自己,却又无法摆脱。他是“空气恋爱法”的得益者又是受害者,精神的痛苦和精神的欢愉同时折磨着他。他欺骗了婚床又欺骗了“阳光”,他在分裂中无力地挣扎着,他知道他总有一天要失常的。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在一天夜里,他喝醉酒之后,竟然走到另一栋楼里去了。那是一个陌生的楼道,他在陌生的楼道里大摇大摆,神情昂奋地走着,肆无忌惮地敲响了整个楼道的屋门。他站在一个又一个门前高喊:“我爱呀!我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喊声是很瘆人的。可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自己在干什么。几个穿着裤头的男人从屋门里窜出来,大骂着把他拉出去揍了一顿!可他还在声嘶力竭地高喊:

“我爱呀……”

这种失迷已经达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从此,他每天晚上都出去夜游,每天晚上都闯进一座新的陌生的楼房,在黑暗的楼道里高声喧哗……他曾三次被派出所的民警扣留,可查问之后又把他放了。单位领导替他说了很多好话。因为他白日里是很老实的,老实得像小绵羊一样。他是“第三梯队”,又是重点培养对象,没有人敢怀疑他。他的面具是铁做的,他每日里戴着这铁制面具去上班,换来了一身“清白”。但他的伪装还是被揭穿了,他白天是人,夜里就变成了鬼,四处游荡的鬼……

他毁了,毁就毁在没有当面说出那句话。当他遇见“阳光”的时候没有说出那句藏在心底里的话,就造成了精神上的长久淤积。那淤积逼迫着心的波涛,终于冲决了堤岸。当他因多年的伪装被揭穿,痛心疾首地跪在一个个领导面前忏悔时,当他泪流满面地检查自己时,却进行着更加虚伪的掩饰。他说他不知道他究竟干了什么,当时什么也不知道。可他是知道的,在心的深处,他是知道的。他什么都知道。他的泪水从虚构的筛子上漏下来,一滴滴洒落在领导的脚下,表演了一幕幕真诚的荒诞。他听到了泪滴的声音,那声音响在灵魂之上,他的灵魂为此而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这淤积还来自生活的假模假式,来自没有真诚的符号化的行走,来自铁制面具的沉重,来自对人的世界的恐惧。一切都程序化了,人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萎缩。萎缩使人无法承受假的附累,于是导致了真的变形:

一个意淫者。

这是虚伪造就出来的,是卑劣造就出来的。精神犯罪是不负法律责任的,却永远得不到心灵的安宁。由分裂造成的两个我在一天天地战斗着。白天的我服从于秩序;夜晚的我恢复本原,脱壳而出,去按那“阳光”的门铃……

小妹,可悲的是,这一切仍是在夜的婚床上进行的。是在纯思维中进行的,是虚妄的。

他在想象中看见自己夜游;在想象中看见自己走进一个个陌生的楼道;在想象中看见自己喊出那么一句话;在想象中挨了一顿揍;在想象中看见自己被派出所的民警拘留;又在想象中看见自己在上级面前哭泣……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目睹着正在进行的一切。

你一定认为这很窝囊,他也知道这很窝囊。但人生怎能没有节制呢?没有节制整个世界就会一片混乱,就会出现野蛮和屠杀,就会尸陈遍野血流成河。没有节制就没有安全感。节制产生了虚伪和压抑,同时也带来了和平和安宁。节制是人类社会的平衡木,它困住了单个的人却解放了整体意义上的人。它消灭了绝对的发展却保护了相对的稳定。没有节制就没有了人与动物的差别。从这个意义上讲,人是需要虚伪和掩饰的。人的本性的大暴露,结果会是什么呢?

也许,他是太清楚了。清楚本身就是一种错误,两难的错误,无所适从的错误。

不过,他的确闻到了“阳光”的气味,那气味掺杂着苦楝花的清香,整个房间里都充满了苦楝花的清香。他沉醉在苦楝花的清香里去进行一次又一次的“精神夜游”……

他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去品味那段话:

“哥,是她吗?”

“是她。”

“二十多年了,你还能认出她?”

“……嗯。”

“你去见见她,去呀!”

“……不好。”

“你得去。那么多年了,你就不能见见她吗?”

“不好。”

“见见有啥呢?见见吧。”

“不好。”

“哥,你是人吗?!”

“……”

小妹,当他想着这一切的时候,他的头还枕在那陌生女人的手臂上。那手臂传导着另一股香气,令人恐惧的香气。他知道这女人也是不爱他的,她爱的是一种高贵,施与的高贵,奴役和改造的高贵。她常常很自然地说:“我给你……我给你……”在她心目中,我是第一性的,你是第二性的,是施与和被施与的关系,是奴役和被奴役的关系。起点就没有互爱,也就没有互知。人对奴役的需要是永久性的,她的“爱”也就是永久性的。在这样的家庭里,任何逃离的企图都是徒然的。它会使你背上沉重的“精神债务”,活一天就背一天。因此,他只能是个可鄙的意淫者!

小妹,卑劣的虚伪的我是多么羡慕你呀!羡慕你敢恨敢爱敢生敢死敢夺敢弃,那是多么野气多么酣畅的人生!可冷静的虚伪的我,又不得不谴责你!你太残酷了,你奔向有罪的大路,给社会给家庭带来了多少灾难哪!

而我只有呓语。

也只能呓语。

十一

小妹,你最后一次被捆回村子的时候,招致了全村人的围观。那是去年夏天的事了。在炎热的夏天里,我的小妹被五花大绑地捆在小拖拉机上,在一片“嗵嗵嗵”的轰鸣声中被载回村子。

全村人都出来看你了,满街都是子弹一般的目光。那簇动的人头就像当年看夜戏一样,拥流着说不出的激动和兴奋。天光一下子变得燥热难耐了,火镜就在人们头上悬着,灼热的气浪随着小拖的轰鸣滚滚而来,烤化了整个村庄。

你被捆着。捆着的你身子挺得很直,头高高地昂着,脸上冻着坚冰一般的高傲。猎猎的火一样的红裙在绳索的捆绑下紧裹着冰雕一般的身躯,把冰与火的极端的两极呈现在这个古老而又窄小的村街里,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是冰与火的瞬间的美丽。此刻,天静静,地也静静,那情形就像是世界的末日到了!沉寂中仿佛响彻着一声来自天庭的呐喊,叫人觉得那古老瓦屋的兽头时刻都会滚落下来,在地上碎成一片残砾!

沉默,捆绑着的沉默。当这捆绑着的沉默缓缓驶过村街的时候,天仿佛阴下来了,那坚冰一般的高傲射杀着阳光的炽热,给七月的乡村带来了肃杀的寒气。而那火焰般的红衣裙却又时时灼烧灸烤着人们的心。火样的冰,冰样的火,使村人们承受着这来自两极的痛苦。

这痛苦来自蔑视,昂首挺胸宣告了你对乡村的蔑视。你虽然被捆着,却像凯旋的胜利者一样高傲。你的蔑视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蔑视里带着怜悯。你怜悯所有的乡人,一代一代在这块窄小的天地里繁衍生息的乡人。他们大多都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生活的单调,劳作的乏味,人的委琐,使你有了足够的蔑视他们的理由。你是带着闯荡过世界经历过人生的目光去看待他们的,于是你的蔑视你的怜悯就显得更加刻薄。在你眼里,他们是一群可怜的埋在黄土里的人,没有颜色的人。也仅仅是因为你被捆回来了,他们才有了一次看热闹的机会……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这也叫活人吗?所以,纵然被捆着,你也在乡人面前表示了足够的优越。

我的没有耻辱没有羞愧没有眼泪的小妹,你就是这样回到村里去的。你让村人们看到了他们一生都没看到过的场面。他们一个个像傻了一般望着“嗵嗵”响的小拖从眼前驶过,肃然地在你面前缓缓后退……

小妹,你给村人的刺激太重了。他们觉得你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在他们眼里,好像什么东西变了,变得叫他们无法承受。他们的愤懑是无法诉说的,就好像突然从天上掉下一个大石磙,正好砸在他们心上!老人们两眼空空地仰望苍天,试图想抓住一点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抓到。听说,六奶奶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哭了……

小妹,这时的你已完全变了。你已不再是乡下人了。你的蜕变是迅猛的。衣着的变化仅仅是你脱胎换骨的第一步,而那冷漠的满不在乎的神气才是根本性的变化。你已经没有了乡下人的“怯”,骨子里的“怯”。而更重要的则是你对乡村的厌恶。你的厌恶耸动在眉宇之间。诉说了你的无法抑制的排斥心理。你的厌恶已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不仅仅是因为村街的狭小,一张张脸相的茫然无知,也不仅仅因为生活的单调,劳作的乏味,而是对区域性生活本身的厌恶,对长年累月的居住的厌恶。夏日里那满眼的绿色没有引起你的一点好感,连村街里的空气你都是厌恶的……

进了家门,解开了那捆绑着的绳索之后,你仍然没有说一句话。虽然屋里院里都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可你眼里却看不到一个人,你眼里只有对熟悉的厌恶。

屋子里很闷。爹彻底萎了。他在地上死蹲着,失败写在脸上。娘也蹲着,那神情就像在受刑。只有你是坦然的,是一种恶的坦然,随你处治的坦然。好久好久之后,本家的六奶奶站了起来,她曾是待你最亲的老人。老人颤巍巍地走到你跟前,眼里淌着泪,扑通一声,竟当众给你跪下了!

娘也默默地跪下了……

爹浑身抖着,长叹一声,忽腾腾也跪到了你的面前……

七十六岁的六奶奶跪在你面前说:“梅妞,我做主了。只要你不再跑,啥都依你。有中意的人领回来,想咋过咋过,你说句话吧?”

爹颤着声音说:“梅妞,只要你不跑,啥、啥都依你了……”

娘哭着说:“梅妞,你说句话……”

小妹,世界颠倒了吗?他们打过你,骂过你,撕过你,吊过你……乡村里所有能用的土刑法都用了。可老人们现在给你下跪了。他们一个个跪在你的面前,求你说句话,只要你不再跑,啥都依你。河水倒流也不过如此!哪怕是为了安慰老人,你也该张张嘴呀!

可你没有说,小妹,你没有说。你仍旧冷冰冰地坐着,像死了一般坐着。是的,他们打过你,可你的残酷更甚于一生都生活于乡间的老人。你最终还是惩罚了他们。你的心是铁做的吗?!

多么可怕的沉默呀!终于,六奶奶站起来了,爹娘也跟着站起来了,全部默默的。到了这份上,话已说尽,再没什么可说了。乡村对你已仁至义尽。六奶奶缓缓地转过脸去,顿了一下拐杖说:

“把兜肚儿脱下来吧,我给你缝的红兜肚儿……”

小妹,你就是在这种时候脱下“红兜肚儿”的,那棉布做的能避邪的“红兜肚儿”。这大概是乡村对你的最后的唯一的束缚了。作为一个彻底背叛的女人,作为一个最不知羞耻的女人,你在一片惊呼中当众脱去了“红兜肚儿”……

这时,娘扑上去了,她像狼一样地嚎叫着扑了上去。最软弱最疼爱你的母亲扑在你身上嚎叫着咬下了一块肉,一丝丝带血的肉!

小妹,娘咬的是你的肉吗?她吞噬的是自己的心哪!老人绝望了。她把自己的心咬碎吃了。她生了你养了你,却无法改变你。她是多么悔恨哪!

再没有什么了。

再没有什么了。

再没有什么了……

小妹,在一个偏远的有着铁桶一般的观念的乡村里,老人们已经尽到了最大限度的妥协和容忍,他们把所有能给予你的自由都给了你。你可以找你喜欢的男人,可以过自己愿意过的日月。只要不离开这块土地,他们都依了……

小妹,你还要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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