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片花絮如烟飘浮到半空里,浅浅的黄,浅浅的粉,浅浅的红,其间夹杂一抹水蓝的碧影,如梦幻的泡泡般缓缓的轻盈的向上,再向上。这样一幅如画的奇妙美景沐在金色的阳光下,原本应该是很热闹的,却因了那轻若鸿羽的份量而透出一丝凉凉的悲来,仿佛这一刻将是最后的美,下一刻即将消失。
事实上,花田是真的消失了。只余一片黄土带着新鲜泥土的颜色和味道,不同于四周长满细细绒草,绿意随风摇曳的如水般光滑平整的土地。
也许,过不了多久,这里将和别处一样。
“唉……”老族长圆滚滚的身子包在青灰色的袍子里越发显得圆满,面上的凝重之色与往常的轻松惬意大不相同,这重重的一叹,沉沉的,似含了水的海绵落在心口上。
重黎静静地站在老族长身后,臂弯里吊着的是泰儿。或许是眼前的一幕太过于震撼人心,也许是性子被磨砺的稳定了不少,她也很安静。老族长特意喊了俩人来这里,看这花田的消失,总有原因的吧。
“守了几万年也不过是幻象而已,再守下去也是幻象,圣女当年做出那要的决定时就料到今天的一切了。无论如何,我九黎族总要存在这世上才好,真也好,幻也好,这些又有什么关系?”老族长低低的呢喃着。突然转回头,看向紧紧靠在一起的重黎和泰儿,眼里的热切、狂妄,与他的脸孔、圆滚的身子、一身青灰的袍子极不相衬,他的声音也似在颤抖着。
“九黎族人有发掘神器唤醒神兵的异能,现在的玉帝和之前的老玉帝都是一样的心思,不能容忍我们的存在。当年圣女的事情……唉……,不提也罢。我与十五位长老拼命守护着族人避在这么一方小小的四蛮境地里,如果能永远下去也是好的,可惜,他们终究是不放过我们。这四蛮境里平静不了多久了,他们还是找了来。”
眼前的花田消失贻尽,连一片叶瓣都没有留下,干净而平整的泥土透着柔软和清新,比起以往诡异的艳红更让人安心。一直悬挂的心总不若落到实处的决心来得好些。
泰儿轻盈的说道:“人若犯我,我就叫他好看,叫我们的神兵拿着神器打他个落花流水,看玉帝老儿还敢不敢来四蛮境里撒野捣乱。”说完,朝着重黎灿烂的一笑,在他面前,她一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老族长被泰儿的话逗笑了,笑意间气氛轻松了许多。“你这丫头颇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那玉帝和他爹一个性子,面上假儒雅假温良,骨子里最狠,最多疑,手段比他爹还强些,又喜欢背后使坏,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笑意很快敛去,目光转向重黎,“黎儿,你怎么看?这些事情理当由你来操心的,可我这把老骨头总还要出些力的,你只管按你自己的心意去做,不必考虑我们,连族人,你也可以不顾。”
没有了艳红的花田,天格外的纯净。没有了花儿的摇曳,天格外的蓝。静到极致的蓝。
重黎微笑着看一眼泰儿,又轻扫过老族长,最后停在面前的一方黄土上,沉吟半响才说道:“您费尽心思将这花田里的一幕留给我看,就是叫我领着大家应战?可我,却不想这么做。”
“害怕了?你不应战,他们也会逼你应战,不死不休。”曾经的一切仿佛近在眼前,圣女已逝,岁月已久,可有些东西却躲也躲不脱。老族长本已下定了决心,才叫这眼前的花田多留了几日,总不能叫他白费了这许多的法力修为。“玉帝手段虽狠却奈何不了我九黎一族,看他一日不放下寻我们的决心便可明了,他有多俱我们。我们九黎族人没有哪个天生就是吃素的,打也要打他个落花流水,玉石俱焚。”
“老族长,您说这话的气势可不如刚才,既然我重黎哥哥不想应战就不要和那个什么玉帝斗了,我们再重新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叫他永远也找不到我们就行了!”
“你这丫头,心思变得也太快了吧。”只是一瞬间,原本面容严肃的老族长已恢复了平日的样子,眉眼虽紧紧皱着,白花花的胡子和头发却被风吹的散乱开来,将他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气场破了个一干二净。看来,竭久了,连应战的心思也淡了,这或许正是圣女当初这般安排的用意所在。
“我和重黎哥哥一体同源,他怎么想我就怎么想,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泰儿将手臂紧了紧,身子往重黎的怀里靠扰了些,眼睛灵巧的向上翻起,白眼直指老族长。
重黎伸手轻轻敲了敲她的额角,颇有些无可奈何的宠溺,“泰儿,不许这么跟老族长讲话,礼貌二字你是不是还没写够?”泰儿立时以手捂嘴,不敢再说话,也不敢再翻白眼。
“唉……”老族长终是忍不住再一次叹气。一年的时间太短,这丫头虽看上去性子沉稳了些,也有了心思,根儿上却还只是个不通人情事故的小鹿妖,因她身上的半片魂魄不得不凡事拉她进来,真担心总有一天会因她而坏了大事。
“您放心,她由我来照顾,不会的。”重黎静静的说着话,清朗如浅蓝的天空,眸光如水,深却透明。
“看来,所有的事你都明了,我也不再多说。你只管按你想的做,你母亲那边也不必顾虑了,她除了对你父亲的一份心是真的,别的都不足以相信。”
“我懂。”
溪水潺潺流趟,欢快依然。
泰儿光着白嫩嫩的脚丫子站在水里,一下一下的蹬着刚刚没过脚脖子的清水,溅起的水花时时跳上她的衣裙,落在她挽起袖管的胳膊上,红扑扑的脸颊上也有几滴如透明的水晶般散发着莹莹的光泽。
重黎坐在岸边突起的石块上,由着她闹腾。
“重黎,现在只有我们俩人,我就不叫你哥哥了,你也不必勉强自己做出一副笑脸来,你心里想的我都知道,你和我,谁也瞒不了谁。”泰儿拨起一捧水花洒向岸上的人影,高声笑着说着,“不过,我却不能陪你难过。我只要能呆在你身边,什么事儿都没办法让我难过起来。”
“小丫头,你又知道什么了?又是一知半解,还总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都明白。我以为你今天特意将我领到这里,不光是为了让我陪你玩玩水?有什么话就说。”一直以来,也只有面前的这个从小养到这么大的小东西才能真正了解他的心意,一体同源,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停了手里拨水的动作,泰儿抬起头直视他,此时的眸光方能显出已经长大的泰儿与以前的泰儿是多么的不同。
“当然是有话要说,只是我这些话说不说都上一回事儿,我和你之间好象不用说的,这里都通着在,彼此也都明白。”细细的手指落在自己额头上,点出一滴湿湿的小印,手指离开的一瞬结成一颗珠子,滑落下来。仿佛是一滴泪。
“在山上的时候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我们俩个都一般的喜欢青儿姐,一天见不到她心里就象差了什么似的。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我们三个可以永远在一起,不要分开。那时候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她,却又私心的想叫她不要出现在你面前,矛盾的很。现在我明白了,我喜欢她是因为你喜欢她,只要是你喜欢的东西我自然就喜欢,你喜欢的人我肯定也是喜欢的。打从心眼里的喜欢,喜欢到心眼里。是吗?你说是吗?你和青儿姐姐,从很久很久以前,在你还没在龙蟠山上的时候,在她还记得原来的你的时候就互相喜欢着,爱着。可是,你最终还是放开了她,你心里一直内疚。所以,从见到青儿姐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得自己亏欠了她。”
这是重黎第一次看见泰儿正正经经的说话,略觉诧异却又了然,淡淡一笑,忍不住问道:“亏欠?你从哪里学来这么个好词?”
“我可没说错,不管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事实总是事实。我还知道你之所以要留在九黎族里做这个费力不讨好的族长也是为了我。大家都以为老族长折损修为是替你补齐仙魄真身,其实你本就是天生的神仙之体养在竹魂里迟早会长回来,只有我,无意中得了你掉在山林里的半片魂魄先天不足,离开你半步都活不了,你央求老族长费了十万年的修为替我凝炼神魂,总要许给他一些什么才对……”
说着说着,泰儿渐渐的低下头去,双颊泛起浅浅的红,最初是粉红,伴着流水的声音,这红越来越深,越来越显眼。接下来说的话也似被溪水冲散了一般,听不太清楚了。
看着泰儿这副模样,重黎竟有一刻的恍惚,仿佛一直捧在手心里的种子不知何时悄悄的发了芽儿,长出嫩绿的叶片,在泥土里扎下根,靠着自己活了。
突然想起什么,他一把将泡在水里的泰儿扯回岸上,叮嘱道:“这水里的阴郁之气与你相冲,还是少泡一会儿吧。”
泰儿顺从的紧挨着他坐了上来,背靠着背,知道他看不见,嘴巴揪了揪,眼睛笑得眯成了条缝,大着胆子又说:“瞧,我就是因为你总是这样对我,才觉得亏欠了青儿姐,幸好青儿姐现在也不太乎这个……”额头上忽然一痛,回过头,看见重黎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把纸扇,一端握在手里,一端指着自己。
“干嘛要打我?”泰儿大叫。
重黎大笑,那笑如清朗的和风。
他说:“你什么时候开了窍,还学会了自以为是自作多情?什么我对你好你就亏欠了青儿?你的小脑瓜子这么些日子以来就只想了这些?我叫你修炼的涤心决你练到第几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