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近几日,精卫总觉得一颗心揣在怀里难以安神,在日宫里荡来荡去,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仿佛什么都不对劲。猛一拍额头,终于想起那一口仙气,至今日已满整年。
匆匆忙忙跟夸父打了个招呼,在日帝的小花园顺手扯了一朵不知名的花骨朵儿,自己幻化成一只鸟儿,羽毛正是那花骨朵儿的颜色。她觉得这样不容易被人认出来。小鸟儿飞进龙宫,径直落在龙母的团扇上。
“按人间的四季来算,现在将入十月金秋,您这扇子可有些多余呢。”
精卫一出声,龙母立马精神一振,虽听出她言语里的讽喻之意,却完全不在意。龙母一把抓住团扇上的小鸟儿捧在怀里,且惊且喜道:“小精卫,你终于来了。我心里正左右为难,想去找你又怕给你添了麻烦,惹你爹爹和夸父不高兴。真真是个精到家的孩子,还知道给这一身红毛染个颜色,保准没有别人知道你来了我这里……”
精卫顾不得化成人形,就着一张尖尖的鸟儿嘴巴叽叽喳喳和龙母讨论起大事来。“龙妈妈,如意妈妈,这下糟了。”等小鸟嘴巴开开合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叽喳清楚后,龙母彻底呆了。
再然后,呆了的龙母笑了。
可以这么形容龙母的笑:十几万年来,精明的、温和的、端庄的、美丽的、慈爱的、聪慧的她,伴在龙帝身边从没让自己露出过这样放肆的表情。
龙母越是笑的放肆,精卫越是委屈。
“怎么办呢?如果因为我的无意而破坏了青儿姐天作之合的好姻缘,该如何是好?”连天规戒律都不放在眼里的古怪精卫,初次有了害怕的感觉。
龙母敛了笑,沉声说:“你这孩子,终究还是个不经事的孩子。一个玩笑而已,根本不足以改变什么,我养大的儿子,他是什么心思我多半猜得到,你不必担心。现下真正要担心的是玉帝老儿的心意,他虽明白的说过不追究以前的事,暗地里却派了许多小神小仙去探查当年几乎被灭族的九黎族的踪迹,还有许多举动……只怕不久就有大动作……”
小鸟儿伸了伸翅膀,从圆圆的小脑壳上拂拭过,根根羽毛从浅浅的粉色里透出火红来。小巧的尖尖嘴里发出来的声音脆脆的,透着轻巧和不屑:“瞧,如意妈妈胆子怎么变的这么小了。当年的事我虽没有亲历却听夸父讲过,玉帝老儿自己才是罪魁祸首,疑心生暗鬼将自己的亲弟弟逼的造了反,搞得人家圣女一脉只剩了少少的几个残魂断魄,隐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几万年了。难道他还不放心?还想怎么的?再说,这事儿和青儿姐有什么关系?和你们龙宫又有什么关系?”
龙母怔忡,恍惚觉得精卫的话似乎很有道理。谁都清楚玉帝想要的是什么,而那样东西根本不入龙宫的眼,就算舍弃掉身后金碧辉煌的龙之宫殿和若干财宝也不是不可以,那么,那些可怕的关联真的可以当做不存在了。
可惜,精卫始终是太年轻了,才可以毫无顾虑的说出这些大无谓的想法来。
长长叹一口气,龙母说道:“玉帝老儿从上位至今什么都是满足的,唯独那些与过去相关的一切,渐渐成了他的心病。他那样的,怎么会让天上地下还有比他自己更高洁的人存在呢?不光我们龙宫,就连你父亲,这些年刻意在他面前低着头说话,日日小心谨慎,怕的也是这个吧。”
听龙母提到自己的母亲,精卫便低下头不言语。与母亲相关的那些她早就听烂了,无法体会到爹爹心里的那份浓得化不开的伤怀感念,反倒生出些厌烦的情绪。
龙母看精卫的表情,一眼便透,微微笑了笑,说:“让你这样小的年纪来猜我们老家伙的心思的确有些为难,不过,你刚才说的事情总归不是什么大事,就算有事也好办的很,我相信我的儿子不是那么小心眼的男人,你不用担心就是了。”
“嗯。”精卫笑着应了,挥挥翅膀要飞,龙母又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
无非是关于八灵石反噬之力不怯除前不可动用之类的话,还说丹神那里或许能讨到灵药压治,只是会将玉帝斗转星移被盗、八灵石的事情爆光于天界,要三思而行,要小心再小心。
精卫挥着翅膀往回飞时,心里还在摇晃,她觉得龙母今天讲话的口气是前所未有过的慎重,与往日里那个常常寻着她打趣的龙母大不相同。
或许是受了龙母的感染思虑过重,又或许是前几日在家里呆的久了过于憋闷,不知被什么扯了一下,精卫顶着怏怏的花骨朵从半空里掉了下去,重重的摔在云海里。
“小精卫,你在这里做什么?”玉帝正威武严肃的站在面前疑望着她。
“我……我……”抬头四顾,发现这里居然是九重云霄阁的背面,往下望依稀能看见凡间的山川和河流,往前看是天宫最北隅的皑皑白雾,往后便是天宫的侧北神门。
幸亏精卫长了这么大干过的坏事好事没一件是解释的通的,玉帝也不追究,仍旧笑呵呵的。他身后就有锦衣小仙上前扶起摔倒的精卫,半托半抱着她,与玉帝并排立在云海里。
一眼望去,北端的云雾里隐隐约约透着一抹红霞似的光,飘飘渺渺一瞬便不见了。玉帝凝神不动,死死的将那片红霞飘荡过的地方盯着,不一会儿,又飘出一缕浅浅的白色,和四周原本的白雾很不一样,有点象泡沫沫,又有一点象碎了的花瓣。
精卫一时不敢开口出声,只用手抚了抚头顶的花骨朵。她对玉帝的印象不怎么好,面子上的老实样子还是要装一装的。从半空里掉下来时她就恢复成人形了,只是不晓得为什么摔在柔软的云海里也会摔坏腿脚,若不是身旁的锦衣小仙托着她,她根本站不起来。
好一会儿后,玉帝才转回头,看了看精卫摔坏的双腿,又笑了两声,安慰道:“你这孩子一贯调皮捣蛋,这下连腿都摔断了,我就不罚你了。等一会儿先到丹神府上去取两颗药治一治,以后可不许这么大意。你这脾气最好改一改,收敛着些,女孩子年纪渐渐大了便要嫁人的。”
精卫忙低头俯身道:“谢谢玉帝。”
去到丹神府上,丹神伸手摸了摸精卫的腿骨,捏了捏脚腕子,眼神里透着丝丝不明所已的疑惑,不过终究没问什么。两颗黄澄澄的圆珠子似的金丹,给的也还算爽快,临走还装了一壶无根水,说是金丹要用这无根水吞服才有效。
这丹神是个天生的痴仙,一心只知道炼丹冶药,余事一概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余人一概不理,唯玉帝的旨意却不得不理,也理得心甘情愿。他与玉帝算是有知遇之恩的交情,也晓得天界里这许多万年以来发生的是是非非,与别个神仙们私下非议的不同。他说,天命总有天命的道理,眼下的结果就是天命的道理。
这话说的与他常捏在手里的药丸差不多深奥难懂,鉴于他的药丸的重要性,大家当着他的面都把头点的象小鸡吃米样的殷勤而诚挚。
精卫的心是多么精灵古怪又通灵透彻的一颗心啊,她当然也和大家一样。殷勤而诚挚道了谢,怀里揣着金丹和无根水,便兴高彩烈的回了日宫。
远远瞟见夸父硬邦邦的立在日宫殿门下,刚回到日落山的太阳调皮的很,嘲大殿的方向喷了两口红,巍峨的方角拱殿堂被染得金光灿烂,越显得立在下面的夸父棒子似的截在软绵绵的云池上,活象根缝衣服的针,尾眼上牵着条长长的丝线,直系到精卫身上。
精卫便觉得自己再怎么随心所欲,总也逃不开那条看不见的丝线。
抢在夸父将要责备前开口道:“我到龙宫玩了一会,不小心摔坏了腿,刚才还不觉得疼,现在正钻心,没想到疼也是会挑时间的。”声音是刻意的柔软,娇滴滴的仿佛能融化身后殿堂里磐石样的擎天柱子。她知道那个人明知道是假还是会上当的。
下一刻,便落进了某个熟悉的怀抱。
“在我面前做什么样子都没有关系,我知道你原本的样子,可你在旁人面前假装,旁人不是傻瓜,肯陪你演戏,肯给你想要的东西,原因总不会简单。若今天的情形换个样子,你也许就……”
“你,你都知道了!”抱着夸父的脖子,精卫突然觉得自己一直熟悉的这个怀抱,一直熟悉的这个人,这张脸,很舒服很好看。突然间,她便觉得很多东西都不重要了,可以完全不去在乎。
“怕什么,他肯这样纵容我,我顺了他的意,多做错多犯错,给他机会来原谅我,他心里会好过点。只要爹爹一天还是郁郁沉沉的样子,他就一天会这样待我,所以你大可放心,至少眼下他不会把我怎么样。”
夸父摇头不语,将精卫放平在榻上,抬起她的腿脚仔细检查,又把精卫带回来的金丹和水壳放在鼻端轻嗅。
精卫躺在榻上懒洋洋的,随口道:“丹是好丹,水也是好水,就是太少,改日再去多骗些来。”
夸父一惊,骤然握紧拳头,壶里的无根水险些倾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