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那个她就算是她,想的念的做的都不是现在的她的心思,仿佛人之转世投胎,是是非非功功过过全部忘记,又重新来过。而这些所凭借的不过是孟婆的一杯清苦茶水,滋味早已随着那记忆消散开去,不复执着,不复回。或许她自己也喝过那水,但,是与不是,对她来说全不重要,无所谓了。
算机天神空怀一场期待兴冲冲而来,龙青这位当事人却不甚了了,顷刻间犹如冷水浇心,异常郁结,无奈之下挣扎着又劝道:“你这女子怎的有这许多七巧玲珑心思,管那些做什么?你只管回归本位接着享受你的神位和无极天寿,那些本就是你的,只不过因犯了点小错被罚着去受了一遭苦,转回来怎得就以为你自个儿本就是该受苦的命了呢?女子果然是容易反复……”
龙青低了头,指间所触,一段段奇怪如符咒般的印记迅速消失,神奇里透着无法言喻的诡异,她却丝毫不觉得害怕,也不与算机天神争辩,只一味的沉默,任凭算机天神在一边略显焦燥的碎碎念着。至少,她觉得算机说女子反复的话的确很贴切。她早就打算好,铁了心甘愿为苍离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做什么都可以的,可算机天神这才提了一小句,她就犹豫了。
不,不是犹豫,她根本无法做到。
只一念之间,龙青果决的抬起头来,一双清亮的眼睛望向算机天神,颇有气势的说:“我还是我,但该我做到的事情,我还是会去做,不管多难都没有关系,他会等我的。”说完低头浅浅一笑。
算机天神有些惊哽,他觉得龙青的话听上去很有些不晓得天高地厚的不自量力,而那最后的浅浅一笑却很有些媚气,比那些狐狸山精的妖气更显温柔。心下恍悟:“难怪那龙十子苍离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连被玉帝的斗转星移照过都治不干净。”
“罢,罢,罢,我不与你讲道理,讲不清楚的。”算机摇摇头,取了书摊开在左手掌中,右手快速翻开几页,唰唰唰撕下三张来,揉成团,随手掷到龙青怀里,说道:“拿去吧!玉帝有旨,准你自行定夺前世今生与未世!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算是补偿你天庭让你受这一遭殃的恩典,从此玉帝与你就两清了。”
龙青接过怀里的纸团子,莫名其妙:“三张残破的白纸而已,什么前世今生与未世?什么与玉帝两清?她何时与玉帝有什么过结?”只是心下的直觉让她没有把这些疑问说出口来,只紧紧握住那团东西,似乎真的很重要。
算机天神仿佛一刻都不想多呆,三下五除二朝天挥了两把衣袖,风都没刮起一丝,四周却如云消雾散一般刹时清朗空旷,只剩白日当空,一望无际的蔚蓝里浮云渺渺,。待龙青双目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白昼,转头四顾,那里还有算机天神的影子。
她几乎要以为刚刚只是做了一场梦,手指却捏到三张极薄的空白纸片,略皱,卷着边,质地很好,不象是凡间该有的东西。
龙青虽觉莫名其妙,却初衷不改,仍旧拈一片羽毛变幻出云团朝前而去。
日宫。
这里永远繁花似锦,五彩缤纷,霞光环绕在洁白的丝丝雾霭周围,轻轻托起巍峨的宫殿。太阳从这里出世,又落回这里,人世间无数个日出日落山高水长的岁月由此而起源。
在宫殿一侧的花园里,一人一鸟正喁喁交谈,那鸟儿拖着长长的火红尾羽上串下跳,偶尔划过云雾与五色花瓣,留下道道浅浅的金色痕迹,惊人的美丽。那鸟儿正是精卫,另一人自然是夸父了。
夸父很有些无奈,他希望精卫能安静一些,最起码在眼下的情况里应该少动多歇。她自从玩弄起那几块灵石,元体被反噬,先是双腿失觉,再而连人形都无法幻化,只能拖着本元的鸟体躲在日宫里。
精卫不停的喃喃自语:“焦心啊,焦心……”
夸父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应该做的都做了,算机天神拍着胸脯保证过的事情,还有什么好着急的呢?
精卫又开始嘀咕起来:“唉,当年要不是我和应真儿那讨厌的小气鬼打架,不小心说漏了嘴,青鸟姐姐根本不用受这许多的苦,白白虚耗了三千年的美好青春。这回就看我的,全部都还……”
夸父忍无可忍,沉声道:“精卫,当年你还是个小孩子,一切都是他们的错,根源不在你,你又何必总是自责?”
精卫猛得掉转头,挥舞开翅膀,一片红光澄澈的映了过来,夸父知道她生气了。她直接伸出尖硬的喙角用力啄向夸父的双目,看上去颇有狠毒的气势。夸父却浑不在意,轻轻低下头,毫不避让。他知道精卫只是做做样子。
只是一瞬间,花园里仿佛凝固了,刚刚的小争执很快就烟消云散了。精卫懒散的把自己团成一团,时不时晃悠两下头上的翎羽。除了等待,她再没别的办法了,夸父只要稍有空闲总会陪着她。
突发奇想,精卫笑嘻嘻起来:“呵呵,喂,你说,我这一身漂亮的红羽毛象不象女孩子的嫁衣?”
夸父身体骤然收紧,表情极不自然,嚅嚅地不敢开口。好一会儿,他再去看精卫时,却发现她已经窝在椅子上睡着了。
金色的太阳光温和的包围在她四周,潋滟的红色变得那么柔软,静静地看着,仿佛有一根线一直牵扯到他心底。
过去,谁没有过去。对于天宫里众多的神来说,过去更是数不甚数。夸父记得过去的日子,一天都不能忘掉。
一出生,母亲就指着他,说他是妖怪。族人举行了庄严的祭祀大会,奉了天的指示把他丢弃在一个据说是连通地宫之门的深洞里,他们都一廂情愿的以为阎罗王会来收走他的魂魄,而所有的族人才能继续保持安宁快乐的生活。
事实上,迎接他的是一片柔软湿润的泥土。他没受伤,也没见到前来收魂的黑白无常。四周的黑暗让人害怕,他哭了。那是他来到人世的第一声啼哭,也是唯一的一次掉眼泪。然后他凭着本能慢慢的顺着岩壁爬了上去,那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族人们都回去了,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安乐窝,父母亲人兄弟姐妹团聚在一起,四野空旷的只剩下了风。他悄悄的靠近过去,想看看自己的家在哪里,想再见一眼那个生了他的女人。
远远的,他听见有细小的哭声传过来。青青的草地上,金黄色的火焰凝聚成一道耀眼的光芒吸引着他的脚步,旁边坐着那个女人,她在哭泣。泪水滴落,虽是黑夜,他却清楚的看到那泪水如珍珠般闪烁着。他突然不想再靠近过去,宁愿就这么消失在世上,宁愿相信那泪是为他而流。
他迈开双腿拼命奔跑,只感觉到山影被甩在身后,河川在脚下流淌,一切都象风一样消散。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停下来。他看见一个女人,很美,很象那个在火堆旁边哭泣的女人。不同的是,她温柔的笑着,怀抱里有一个婴儿,那婴儿正在做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就这样看着那个婴儿,心里有一种感觉呼之欲出,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孩子,过来。”那个女人向他招手,他不想动,脚却不听话。
她站起来,把婴儿放进身旁的小床里,然后朝他走过来,说话的声音如同天籁一般:“瞧你,多脏啊!是不是从生下来就没洗过澡哟?来,我帮你。”他根本听不懂,洗澡是什么东西?
他穿上舒服的棉衫,坐在桌边狼吞虎咽的吃下出生以来的第一餐饭,无法言喻的满足、欣喜,还有感激,同时心底却隐约觉得自己肯定缺少了哪一步过程。不过,他坚定的认为以后再也不需要了。
他喜欢那个睡在小床上却总是不能安静下来的小家伙,很可爱。稚嫩的皮肤,精灵般的黑眼睛,总有一团金色的光茫包围在她四周,他根本不敢碰她,怕一碰就碎了。
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温柔的女人只轻轻一拎,他就到了小床上,紧挨着小婴儿,害得他不敢乱动,僵硬着身体,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他渐渐睡去。
日出时,他见到了日帝。他象个普通男人一样,回家亲亲自己的孩子,余下时间总在笑,干活时在笑,吃饭时也在笑,没事空坐着也会笑。他那时并不知道这个男人有什么不同,只注意到他的眼睛里总映着女人的脸。日帝给他取了名字,叫夸父。
那一刻,他原谅了自己的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