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2)
奶妈不敢让芳芸喂，把碗放到阳台上的一只骨牌凳上，小跑着过来从芳芸手里接过小毛头，笑道：“我来我来，九小姐当心烫到手。”
岳敏之笑道：“这个奶妈会讲话，明明是怕你烫到小毛头，偏讲怕你烫到手。”
“小心点应该的。”芳芸也笑了，道：“阿根一定多订了一间房，我们下去喊他退掉罢。”
岳敏之点点头，护着芳芸下楼寻阿根，阿根已经订好房间，听讲杜小姐走了，只好再去寻经理退房。岳敏之走到旅馆楼梯边的后门口，冲芳芸招手，笑道：“这里过堂风到凉快。”
原来后面还有一个大院子，出了后门是空荡荡的一个大晒谷场，穿过晒谷场还要走上百步才是旅馆的厨房。这个时候厨房里头灯火明亮、人头攒动，但晒场上一个人也没有，站在后门口讲话厨房那边肯定听不见，四下里人来又都看得见，不怕有人偷听，是个极好的谈话地方。
芳芸站在晒谷场上，教清凉的晚风一吹，方才因为杜若兰来激起的一肚子恼火就自己消了一半。岳敏之笑道：“这个杜小姐虽然有点讨厌，但也不是为了她自己，倒不算坏人。”
芳芸瞪了他一眼，说：“她拿你出钱买来的东西和我换好处，我真不喜欢她。所以给她写了介绍信就请她走路。不过我很佩服她做的事。所以我再不喜欢她，介绍信还是写了。”
“东北沦陷离我们的生活太远了，你看这几个月，上海的报纸上提都没有怎么提，还是一片歌舞升平。”岳敏之叹了一口气，说：“听讲东北大学的流亡学生在北平境况很不好，我想亲自去趟北平，捐点儿钱给这些学生用。”
院子里渐渐黑下来。天空蓝得像一块刚染过的蓝布，一丝云都没有。几只燕子落到电线上停了一会，又飞走了。东北已经在打仗，南方的和平还可以维持多久？
芳芸觉得有些烦燥，她看了一会儿天空，才把视线投向岳敏之。岳敏之的脸落在黑暗里，脸上的神情看不清，可是他的眼睛却亮的有些吓人，眼眸里好像有一簇火焰在跳动。
“我也要捐钱。”芳芸从来不曾见过岳敏之这样冲动的神情，她也变得激动起来，握住他的手，轻声说：“我还想和你一起去。”
“不行！”岳敏之紧张的说：“北方现在很乱，我去都怕有危险。我一个人悄悄的去，旁人不会注意我的。你的钱留着别动，我本来打算捐三万块，你想捐，我再替你再捐三万块，好不好？”
芳芸摇头道：“你不用替我再捐，我曾经看过家父办学的收支记事簿，一个大学的人数就是多一倍，一个学期的开支也要不了六万块。”
岳敏之苦笑道：“我就是直接送到校长手里，他还得交上去。这个钱真的能用到学校上头，花到学生头上，不晓得要转多少层手呢。转一层，肯定少一层。”
“那些人……”芳芸想到自己的父亲这几年办学收入丰厚，叹了一口气，说：“润手也是常例。可是这个样子，我就不大乐意给他们送钱了。”
岳敏之笑了，道：“难道因为这些钱不能全部花在流亡学生头上，就看着他们缺吃少穿么？我在北平住过几个月，晓得冬天的北平，吃不饱穿不暖是个什么滋味。要我把家产全捐出去我是办不到，你可不能劝我多捐钱。”
芳芸教岳敏之故意装出来的小气模样逗笑了，啐了他一口，道：“我虽然是在外国长大的，到底是中国人。你尽心意，难道我就忍心袖手旁观？方才杜小姐说到西药的事，我想要不要我写信给我大舅舅，托他从我的分红里拨款买一批西药捐给义勇军。”
“别这样。”岳敏之道：“杜小姐都能打听得到的事，日本人一定也能打听得到，一但打起仗来，他们一样会缺医少药，说不定到时候日本人把你五花大绑起来逼你大舅用西药来换。我觉得，你也别呆在上海了，回美国去罢。日本人的枪炮再厉害，也打不到美国去。”
芳芸看着岳敏之，轻声说：“你会回美国去吗？”
“我想和你一起，可是不能。”岳敏之紧紧的捏着芳芸的手，说：“他们已经打到我们家里来了，让我和家里的男人们一起把这些强盗都打跑，再接你回家，好不好？”
“家里来了强盗就逃跑，就算是女人也会觉得自己丢人的。”芳芸轻轻把脸贴在岳敏之胳膊的一侧，道：“你担心我，我也一样担心你。我不要去美国，我就在上海等你。”
“上海的日本人太多了。”岳敏之皱眉想了一会，道：“你先去香港，那边比上海要安全一些，而且去美国的船也多。如果连上海也保不住了，我就去香港找你，咱们再商量到哪里去，好不好？”
芳芸点点头，岳敏之放心，笑道：“虽然我算不上是好人，可是这个时候，不做一点什么，我良心不安。明天我先陪你们回上海罢，那些像片，打算怎么办？”
芳芸想了一会，说：“我四姐就在无锡城外的一个亲戚家养病，我把她的那几张底片和像片抽出来，明天带去交给她罢，别人的，晚上都烧掉。”
岳敏之笑道：“那你可得看认真点儿，别烧错了，又教你四姐落下心病。我是不好意思看那些像片的，只好烦你自己看了。”
芳芸点点头，抢在前头上楼。孙文彬已经走了，胡婉芳的屋子里已经摆好晚饭，她抱着小毛头在门口等芳芸，看见岳敏之，情知他是追着芳芸来的，笑一笑讲了几句客气话，大家吃过晚饭，岳敏之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婉芳吩咐奶妈带小毛头睡，候小毛头睡着，拿了一件睡衣过来找芳芸。
芳芸已经把茹芸的像片和底片挑出来了，正在发愁怎么和婉芳提去看茹芸的事。如果底片给了茹芸，她领情还好，不如领情闹出来，人家问她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她可怎么回答？芳芸想了很久，决定还是要和婉芳讲。
“太太，你还记不记得茹芸姐的像片那件事。”
婉芳过来和芳芸睡，也是有话要和继女讲的，听了芳芸的话，有些吃惊的说：“记得，你四婶和你四叔吵了好几回架，可是你四叔嫌丢人，不肯去把那些像片找回来。”
“有人把那些像片拿到《晶报》去卖。你也晓得岳大哥是大股东。”芳芸觉得杜若兰要介绍信的事最好还是不要让婉芳晓得，“一个女职员看到那些像片，觉得不应该登报，也不能让那人卖给别的报馆，请岳大哥花钱买下来了。”
芳芸把那叠像片从枕头底下拿出来送到婉芳面前，红着脸说：“他今天来，就是带着那个女职员送像片来的。我不晓得该还给四姐，还是交给四婶。”
胡婉芳草草看了一眼，像片里的女子确是茹芸。她在这些像片里，虽然都没有穿衣服。但一直用一块轻纱遮住了要紧的地方。尽管都有露出胳膊腿和肩膀，认真讲起来，露的并不比那些杂志报纸上常有的某某大家闺秀〈泳池戏水照〉多。
“就是这些？”胡婉芳摇摇头，道：“不会只有这几张罢。要是只有这样的，你四婶这些天就白要死要活了。”
“说是从姓陈的人家偷来的。那个女职员心细，也怕还有，哄着那个小偷又去偷了一回。亲眼看着那人进去出来的。”芳芸把那袋像片和底片找出来，交到胡婉芳手里，道：“全部都在这里，我方才找过了，就只有这几张。”
婉芳看完把像片包好，想了很久，说：“都烧掉。茹芸有些像你四婶，不大拎得清的。她们觉得这些像片太丢人，我们看过了送还她们，说不定不会感谢我们，反而会恨我们的。都烧掉罢，反正那个姓陈的是不能拿这些像片来寻俞家的麻烦了，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嗯。”芳芸立刻去洗澡间拿了一只小瓦盆到卧室，笑道：“我一时好玩买了这个小盆，很怕带回去黄妈要扔掉它。现在先派上用场了。太太，我们马上烧？”
婉芳笑道：“马上就上大学了，还这样淘气。”她们一边慢慢闲话，一边用剪刀把所有的像片和底片都剪成细条，然后婉芳开门喊旅馆的听差去买了两瓶烧酒，用酒浸了这些像片的碎骸，一条一条放到小瓦盆里，把这些祸害都烧了个干净。
芳芸还不太放心，把烧出的渣子分批倒进抽水马桶里，哗啦啦冲掉。婉芳洗过手，把那只立了功的小瓦盆藏在门后，拿着扇子扇屋子里的怪味，笑道：“你小叔叔劝了我好几个钟头，叫我回上海去。我想，我们明天回去罢。”
“啊，为什么我们就要回去？”芳芸怕自己问的突兀，笑着说：“正好，和岳大哥一起走，他讲明天回上海的。”
“你明天问问岳敏之买那些像片花了多少钱，我回去和你父亲说，把钱还给他。这个钱应当我们俞家出。”婉芳笑道：“你小叔叔怕颜如玉想不开闹出什么事来，所以劝我们早点走。我虽然觉得他想多了，不过无锡只有这么大，我是不想再看见颜如玉了。咱们明天就回上海罢。”
芳芸点点头，转身过去整理床铺。婉芳看到蚊香熄了，找了一盒火盒，蹲下来把蚊香盘从桌子底下拉出来。她才打开火柴盒，就听见方才那个替她们买酒的听差敲门，用无锡话喊：“太太，有你老人家一封信。”
芳芸听见是喊太太的，依旧铺床。婉芳丢下火柴盒开门，给了那听差一个铜元做赏钱，拆开信先看落款，不由啊了一声，说：“是颜如玉给我写的信。”
“她可是要寻你麻烦？”芳芸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