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丁四喜就来到市政府，这是找领导的最好时机。因为领导忙，难得找到领导，但是领导除了在外地开会外，领导们一天中一般都会到办公室来打个转，取取文件，收收信什么的，而且这个时间大都选择在上班前。丁四喜便选择在七点三十分就到了市政府办公室门口，他刚站定，就看见市长来了。马上迎上去和市长握手，市长的表情依旧是那样的不冷不热。但丁四喜心中清楚，市长对自己还是可以的，自己是市长的人。市长与丁四喜握过手之后，问丁四喜是不是有事，其实丁四喜来找市长没有多大的事，找市长无外乎是要钱，或者有问题要市长解决。可是今天他纯粹是来与市长攀谈攀谈，拉拉关系。就跟着市长进办公室去，在进市长办公室的路上，丁四喜无话找话地说道：“方田垅水库的维修快要进入尾声了，想请市长去检查检查。另外，在今年的冬修项目上是不是给我们另外的两座病险水库考虑考虑。”市长一边走一边拆刚从信箱里取到的信，漫不经心地说：“你的报告送到水务局了吗，只要他们报到我这里来，我这里没什么意见。”“另外，我们区政府的食堂已成了危房，请市长拨点钱给维修一下。”这个事，丁四喜已说过好几次了，市长总是说好好，把报告放在我这里。“报告？”不想市长这次主动问起了报告。“我马上送起来。”丁四喜这时感到后悔，应该带几个报告到身上，要钱的要项目的都行。如果这个时候带得有，摸出来给市长签个字多好啊！由于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找市长，看着市长很忙的样子，丁四喜只是陪市长去到市长办公室门口就告辞了。
当丁四喜走出政府大楼门口时，碰到了管计生工作的副市长。副市长边走边看手中的一份表格，丁四喜与他打了一个招呼。副市长抬起头来说：“我正要找你哩，你们怎么搞的啊，计生工作怎么下滑得这么厉害。”边说边将手中的表格递给丁四喜看。丁四喜接过表格看。那是一张计生工作年度检查情况统计一览表。蜜福区排全市倒数第三，与上年相比下降了十多位。丁四喜认真一看，发现明细当中领导重视一栏被扣了三分。大家要知道，计生检查是以小数点以后的数字来排位的，被扣三分可是大数啊。顿时，丁四喜的火就无名地生了起来。计生工作可是所有工作一票否决的大事啊，搞不好是要摘乌纱帽的。他先是给屠然啸通报了这一情况，尽管屠然啸与丁四喜之间有些说不清楚的矛盾，但是遇上计生这样的问题，他们的头脑还是十分的清楚，这决不是闹着玩的。屠然啸马上打分管计生工作的副区长的电话，可是电话怎么也打不通，他只好找区计生服务站主任。不到三分钟时间，计生服务站的主任就到了屠然啸的办公室。屠然啸把情况给他通报后，他不解地说：“市里来检查完碰头的时候，我们只是孕检率达不到要求被扣分咧，其他的都是满分。”计生站主任若有所思地问道：“青福乡排到我们前面还是后面？”
屠然啸很不高兴地说：“肯定在我们前面嘛！我们是倒数第三，倒数第二是……”
“那就怪了，青福乡的检查是我们区的同志去的，他们明明有一个漏统，怎么还会排到我们前面去呢，漏统对全市都是有影响的，扣分也是扣得最多的。”
“快，准备两千元现金，我们到市计生局去一趟，丁书记在那里等。”屠然啸催促计生站主任。
“我们只要问心无愧，怕他那些！”计生站主任懒洋洋地说。
“快去办，这可是一票否决的大事啊！”屠然啸一边说一边起身去拿公文包。
屠然啸他们一行到市计生局门口，刚好碰到青福乡的龙书记从里面出来，丁四喜主动与他打招呼：“到省里碰到你，到这里又碰到你，有缘分啊！”
龙书记只是笑了笑没作回答，只顾往外走。
计生局局长副局长办公室的门都是关着。他们问办公室的秘书，秘书说：“这几天都没看到领导，他们的手机也是关着的，不晓得到哪去了。”
丁四喜知道，这几天他们肯定是为了回避来找他们的人，把手机都关了，人也不露面。
屠然啸便打了妻子的电话，因为计生局长的爱人与屠然啸的爱人在一个单位。妻子找到计生局长爱人后，告诉屠然啸一个新手机号码，屠然啸打通了这个号码。屠然啸说：“我与书记都亲自带队上门做计生对象户的工作，计生经费也拨了好几大万，你们还讲我们领导重视不够，从哪说起。”计生局长在电话里解释：“你们被扣分的原因是超生太多，因为分子都扣在这一项，对全市有影响，就扣你们领导重视这一项了。”
屠然啸说是不是可以面谈一下，计生局长却说：“我在外地，两三天之内回不来。”
屠然啸知道，两三天之后，结果就已经定了，再找局长也没有用。
其实，对于广大的中国人民来说，最难控制的不是生育多少，而是多子多福的传统观念，“穷”和“生”伴生在一起，越穷越生，越生越穷，如此循环往复。因此，治乱世必用重典。在改革开放以后，惟有计划生育在全国上下，最具有威慑力。各级喊出的口号就很吓人，什么“男人带套，女人带环，领导带头”等等。
说句大实话，这计划生育工作，一靠工作，二靠工作，三个“工作”的联用，其含义不言自明。从程序上讲，在一个地方检查过后，检查组就要住在县以上的宾馆汇总情况，揭露问题，跟领导交换意见。这一段时间，是开展“公关”的最好时机，绝对不能错过，错过就成为千古恨的。可是现在对丁四喜他们来说，它是无回天之力了。
三人只得怏怏地往区里赶。他们没有专车，搭乘一辆班车到区里。他们正要上车的时候，丁四喜的腰间“嗖”地麻了一下，是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下，是区政府办公室打来的电话，是牛力的声音。因为车上吵得很，丁四喜说，我正上车往区政府赶，就挂机了。
当他们走得一半路的时候，看到一辆救护车向他们急驰而来。屠然啸拿出手机看几点钟了，自从有了手机以后，大部分的人就不再戴手表了，用手机当表。这时屠然啸发现一个未接电话，屠然啸一看是区政府办公室打来的，车上吵他没有听见。他拨了回去。牛力说，刚吃过早饭，大师傅还在食堂洗碗，食堂突然垮了，大师傅被一根横梁打昏过去，现在被救护车送到市医院去了。
政府的食堂是在政府大楼旁边，临时搭起的一个偏屋，早就是危房了。屠然啸提议过几次，要重新维修一下。可是丁四喜不同意，说，过得去就算了，我们在这里干不了一辈子。有钱给大家发点福利算了。在车上人多不好讲，下了车屠然啸才把这件事告诉丁四喜。丁四喜愣了一下，记起上车的时候牛力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可能是说这个事。
食堂的两面主墙是水泥砖砌的，水泥砖的质量不是很好，可能是水泥兑少了的缘故，用手一捏便粉碎。由于食堂常年有水浸泡，就垮了。其实，要垮的迹像已经有一年多了，看那裂缝就知道，垮是早晚的事，没想到垮得这么快。整个现场狼狈不堪，地上打烂几个碗，再就是满地的瓦碴子，主梁正好掉在大师傅站着洗碗那位子。
丁四喜打电话给送大师傅到医院去的毛天下，问情况怎样，毛天下说，大师傅现在仍昏迷不醒，现正在做CT检查。
丁四喜与屠然啸又搭公共汽车赶往市人民医院。
丁四喜与屠然啸赶到市人民医院时，毛天下正与几名穿白大褂的人推着单架上的大师傅从手术室出来。大师傅的头上缠着白色的纱布，靠近脑门的地方已被血染红了，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氧气瓶上的那个小玻璃瓶里冒着气泡。看到这场景，就给人一种紧张的感觉。丁四喜与屠然啸急切地走上前去喊大师傅。医生说，她还处于昏迷状态，颅骨破裂，需要马上做手术。你们马上去准备钱吧！
大师傅属临时工，没有医药费报销。但是她又是属于工伤，药费还得报销。这当然只能由区政府承担。丁四喜绷着脸问屠然啸：“政府账上还有多少钱？”
“还有五千多块钱。”
“先交到医院来再说。”
这时，医生送来了一把化验单，要对大师傅进行尿化验、血化验等等。丁四喜心想，不就是受点外伤，怎么要做那么多化验。但是又不好说，只得闷在心里。
医生对CT片进行会诊后，来到大师傅的床边，说道：“请家属到医生办公室来！”
丁四喜这才发现，大师傅的家属还没有来。便站起身说道：“还没到的，我能代替吗？我是区里的书记。”
“你当书记的签字管用，但手术单上你签字就不管用了。做手术必须家属签字！”
屠然啸从外面打完电话回来答道：“就来就来，家属已到汽车站了！”
毛天下说，我到楼下去等。说完就往楼下跑。
大师傅的儿子来了。敦敦实实的个儿，不爱讲多话，与他母亲的性格差不多，看到区里那么多干部在那，他还有点手足无措。他准备走到床边去看他母亲，却被丁四喜拉到医生办公室去了。
“你是患者的儿子？”医生的口气向来都是比较严肃的。
“是的！”大师傅的儿子老老实实地回答，站在一旁的丁四喜也无法插嘴。
“你母亲头部受伤，必须进行手术。”
“行！”
“做手术都有可能发生意外……”医生说得十分严重，好像这人没有多大生存的希望一样。
大师傅的儿子在一旁老老实实地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当他拿起笔签字的时候，手不停地发抖，好一会才将自己的名字歪歪扭扭地写上。
“不应该有大问题吧！”写完后他怯怯地问医生。
“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们就会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这可能是医生最好的外交辞令。听起来让你觉得很有希望，但认真分析又不知希望在哪里。这就是说话的艺术，这就是水平，如果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这水平，都可以去当外交部长了。
大师傅的儿子签完字后，几位医生和护士神情严肃地将大师傅推进了手术室。区政府的干部们松了一口气，好像只要进了手术室一切问题都得到解决一样。有几位还吆喝着喝酒去。大师傅的儿子一言不发，蹲在手术室的门口，眼睛木然地看着前方。
大师傅在政府食堂煮了三十多年的饭了，自从她嫁到蜜福区来后就在政府食堂煮饭。之所以能够在政府食堂煮那么多年的饭，除了她的为人谦和勤快外，再就是她炒菜的水平高。区里的干部换了一任又一任，就是没有谁提出要求把大师傅换了。前几年，政府来了个后勤编，区政府报了大师傅的名单要求给她转正，许多关节都走通了，可是最后却转了一个市领导的亲戚。大师傅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流泪。她说：“世界上我的命最苦，大集体的时候，我参加创业队，也有几个转正的指标。可是那时，又说我的出身不好，我们五六个搞后勤的，她们全转了，只有我不转。”后来，转正的机会少了，也没有人关心她转正的事。她至今还领着三百多块钱的工资。
三个小时以后，手术室的门开了。大师傅的儿子站起来，祈盼地问道：“医生，我妈怎么样？”
“你跟我到办公室来一趟！”尽管医生戴着大口罩，但仍看得出他那严肃的表情：“把书记和区长一起喊来！”
大师傅的儿子来到母亲的病房，丁书记和屠区长还有几位区里的干部坐在那扯白。大师傅的儿子到来也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大师傅的儿子来到丁四喜的身旁轻轻地说道：“丁书记，医生要你和屠区长去一下！”
这时，医生的大口罩已经取下，脸色阴冷而严肃：“患者颅骨破损较大，颅内出血面大，苏醒的可能性不大了。”停了一会医生又说道：“能活下去也可能是植物人。”
大师傅的儿子此时已是六神无主，头脑里一片空白。不知道什么叫悲伤，也不知道什么叫怨恨。傻傻地站了一会儿后说道：“拉回家去吧，死在外面进不得屋的！”
追悼会开得很隆重，这是大师傅走完她四十七年人生路的盛会，也是惟一的和最后的。区政府的干部们都去了，“七站八所”的按政府的要求都送了花圈。丁四喜在主持追悼会的时候，显得很悲痛。这种悲痛不是装出来的，是发自内心的，因为大师傅童年的经历与他有许多相似。屠然啸作了悼词。悼词是牛力写的，写得很伟大，那口气像大师傅是国家大干部似的。屠然啸念得很慢，念到动情处，屠然啸还会停下来擦擦眼泪。在这时，在场的人也会跟着流泪的，这就是美学上所说的示范效应。其实，大师傅如果在年轻的时候转正，经过组织上的培养，也完全可能成为一个大干部，她的一位和她一起在创业队的同事，如今不也当上了处级干部么？那些当干部的，头上并没有写一个“官”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