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日落总如此,世事如棋局局新。老人说,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从来对生活不希冀有什么意外惊喜的何松,终于悟出生活的真谛。不是么,当初他只是想做点善心事,送几只田鸡给桂贞,没想到……世事原来不是人能琢磨透的,桂贞请求何松在棚内扎一架竹床,意思是过两年儿子长大了,该分床让他独自过来睡了,怎么会想到那张床竟然成了自己享受快乐的好地方。他真切记得他们第一次做那事是在乱草堆上,后来桂贞好像是故意的,这头还算是大热天嘛,她却往竹床上铺上厚厚的稻草再放上草席。哟,那事做起来软绵绵地一弹一弹,蛮舒服销魂哩。
星月隐匿,万籁俱寂,大地黑黢黢伸手不见五指。何松今晚捉田鸡比以前开心了点,因为还捉了一条三尺长的水律蛇。来到桂贞家,桂贞的门关了,但屋里的灯还是亮着。
何松顾忌地四面张望一下,然后才轻声叫:“桂贞,开门吧,有田鸡。”其实,桂贞的屋在村外,大声点也不会有人听见。
桂贞开了门,何松看见两小孩睡熟了,照样提七八只田鸡出来折断腿。
“你喜欢吃蛇吗?刚才我抓了条大水律蛇,肥着呢。”
“喜欢呀,”桂贞语调欣喜:“但我不会劏。”
“我现在帮你劏了,然后用小许盐腌下,明天早上煲汤,很补身体的。”
“谢谢你,松叔。”
何松走进屋里,从鱼篓捏出水律蛇,桂贞摆上砧板菜刀。何松就着煤油灯的光很熟络地劏起蛇来。见了桂贞,何松不觉话又多起来:
“我本不想抓它,见它那么长,那么大条,不捉它很可惜。它见我欲动手,窜得快,我赶上踩住它的尾巴,它回头想咬我,我一把握住它的脖子,它又想缠我手臂,我用力对着它的七寸一掐,它顿时软了。蛇没什么可怕的,如果捏住它的尾巴让它的头倒向地,纵它几纵,它全身的骨就脱节,整条蛇自然软下来没力了。”
桂贞边应着何松说话,边往一个大木盆舀满水,憋力捧出门口拐角阴暗处。然后又站回何松背后,待何松劏完蛇用盐腌了,就温柔地说:“松叔,辛苦你了,你身子很脏,出去冲洗冲洗身子,舒服点。”。
这是那个意思的暗示语,他们之前无意中默契了的约定。但即使不再往下亲热,这句关心的话这盆水的体贴,已经令何松觉得幸福无比。他的一生,没有一个女人令他享受过如此温柔细致的体贴,包括死去的老婆。
能娶桂贞做老婆就最好了!何松全身膨胀起来。他在黑夜里摸索着轻快地洗身,心与皮肤同时爽透了。在他要穿回衣服的时候,桂贞过来扯住他的手,把他往棚里推。
“下次来,另外带干净的衣裤来换,换下来的脏衣服我帮你洗干净才带回家。”桂贞说话异常亲切。
这句话简直令何松醉了。替桂贞搭好棚之后,何松曾经为还去不去桂贞家犹豫过。再去人家那里,明摆着干占人家便宜,良心过意不去。但隔几天不去,有种惦念有种欲望有种向往同时煎熬他的心,人会莫名其妙地焦躁。唉,牛儿见着绿草还是过不了坎,何松最后这样决定,捉到田鸡就送过去。
何松剥去桂贞的衣裤,虽是黝黑的棚里,但桂贞的玉体隐隐约约如黑夜雪映,何松激动地爬上桂贞的身上。
正欢娱,冷不丁听到棚外有响动。他惊悚地往棚门口一看,门口站了一个人影,接着又赶来了十几个人影,几支手电光同时往他们身上照:
“好呀,一对狗男女在这里通奸!”
桂贞胡乱穿上衣裤,头发蓬乱,衣衫歪歪斜斜。何松慌忙滚下床拿衣服。门口亚杨的三弟抢先过来夺了他的长裤:“捉贼捉赃,捉奸在床。这是证据,没法抵赖了。”
何松如同一只虎口之下的羔羊,浑身瑟缩战抖地向他们哀求。
亚杨对何松憋了好久的气了,若不是何松和桂贞搞上了,他可以涎脸皮,沾得上桂贞的腥,是何松他妈的夺了他的好事。他指着何松:
“刁你老母,跛脚松你这狗公,斗胆过村过祠堂勾引人家的女人,坏了我们董家的家声。”回头招呼:“打他。”
几个男人应声,对何松噼噼啪啪打踢。何松蹲在地上惶恐地哀号:“我以后不敢再来了。”
“别打了吧。”有人担心地劝止:“打太重了会出人命的。”
亚杨狠狠地说:“这种人该死,不知羞耻,道德下流,打死了,向东生产大队少一个伤风败俗的坏人,也为何岗村生产队省下一份口粮。”
此情此景,桂贞的惶恐消失了,她痛恨亚杨,今天不偷鸡便摆出保长的架子,明明挟私愤报复,她心痛何松,一个曾经用真心真意善待自己的男人。
她冲过去推开打人的人大声喊:“别打人了,不关他事的,都是我的错,是我发姣勾佬。”
“你们瞧,你们瞧,淫妇护着奸夫。一个巴掌拍不响,桂贞不发姣人家会上她的床吗?”说话的是亚杨老婆,她转头对身后的婆婆扇风:“奶奶,我们家羞死人了,媳妇勾男人,传出去多难听。”
婆婆骂桂贞:“做女人要像何岗村的鸦老太一样守节,要耐得住寂寞,要对得住祖宗对得住祠堂。你明天给我滚,滚回你娘家。”
桂贞一把搂过两个被吵醒出来,惊颤颤的儿女,泪流满脸地说:“好,我明天一早就走,回娘家也好,去讨饭也好,反正我知道我早就很碍你们的眼了。”
董老婆子过来拉两个孙子:“这是我们董家的后人,你不能带走。”
两个孩子哭着跑回桂贞身边偎依着她。
董老婆子又过去拉他们:“别跟那个贱母亲,她是个不知羞耻的狗女人。”
“那个不守妇道的淫妇,该绑她在祠堂的石柱上示众,浸她猪笼。”亚杨的老婆幸灾乐祸地火上浇油,有男人起哄支持。
“杨嫂大安人,我知道你为分旧屋的砖瓦还生我的气,我当时说你多占了,你现在还恨我,巴不得我马上去死。”桂贞凄婉地哭叫,雨泪滂沱。她推开围观的人,入屋取出菜刀:“我就死在你的面前,我死了,你可以把分给我家的砖瓦也攫走,你开心了吧。”
有男人觉得不妥,夺了桂贞的菜刀。
董老婆子骂桂贞:“你要死,走远一点,已经玷污了我们的家声了,别再玷污我们的地头。”
亚杨从三弟手里扯过何松的长裤子,当皮鞭一样狠狠抽打何松。桂贞的良心比何松的皮肉还疼,她终于忍不住豁出去了,她指着亚杨:“反正我是……不怕说出来了。你恨他,特别恨是吧。他妨碍了你来欺侮我,你已经欺侮我几个晚上的了。”
“你胡说,你不知羞耻倒打一耙。”亚杨心中一惊,停了手。
不管是真是假,兄长强奸弟妇,这事比和何松厮混更严重,不,比乱伦更严重。不但儿子亚杨污了名声,对于家族更是大羞耻。董老婆子意识这一点,她上前对着桂贞就是一巴掌:“你混男人混疯了,我打醒你,打醒你。”
桂贞不躲不避,继续哭着说:“奶奶,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偏祐他们,你对得住死去的第二个儿子吗?”
“你和别人做狗,才对不住我的儿子,对不住我们一大家人。”董老婆子边打边骂。
“我是对不住我的死鬼老公,因为我贪心,贪人家送我田鸡,贪人家帮我搭棚不收工钱。可是我当初是这样想的吗?下雨天将到了,没有棚,我连煮饭的干柴都没了,你们有谁关心过我家要吃生米度日吗?答应过我闲时来帮忙的三叔,有来过帮忙吗?一直是聋人养鸡——没啼(提)过了。你们只知道我家没男人,拆老屋分砖瓦时,私下多占。而我却本着‘好仔不论爷田地,好女不问娘家财’没和你们争下去,你们还不满意。你们觉得浸我猪笼就对得住二弟了,但欺负二弟身故,多占他家那份砖瓦、占他老婆便宜难道也对得住他吗?”
桂贞一声情一把泪,说得那群捉奸的族亲中有人惭愧,有人同情,义愤也好私愤也好渐渐地消退。正不知如何收场,董什么被人叫醒带了过来,他听听情况就权威地说:“男女通奸是犯法的,但两人的村子左右相邻,还同属一个生产大队,而且,他是何岗村生产队长的父亲,我看算了吧。”
大家便唏嘘散去。
何松忍着剧烈的伤痛踉踉跄跄摸黑逃回家。那套捉田鸡的家当可怜楚楚地待在沉沉的黑夜里。
翠儿推开小屋门,眼前一切令她着实地大惊失色。
今天一整天不见何松开工,两餐饭没过来吃。翠儿估摸他病了,便惦挂着,上屋来看望他。没想到是这般光景:何松躺在床上,脸颊肿黑,手臂淤黑一片,包扎了的破布透着干了的血渍。
可不是一般的摔伤,聪明的翠儿立即猜着是怎么一回事了。但她还是问:“爸,给打伤的吧?”
何松沉默良久,才点点头。
“给谁打的呢?”
何松不答,他羞于面对翠儿,艰难地转侧,呻吟一声将面转向床里。
“给桂贞的叔伯兄弟,对吧?”
背对着翠儿的何松还是沉默。
“到底是不是?”翠儿急了。何松吞吞吐吐泣咽起来,“是,是,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别说了,你总该要吃饭吧,起床吃饭吧,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我起不了床,腿也给打肿,胸骨肋骨很痛。”
翠儿听了气呼呼地出门。她生何松的气,恼他去勾搭寡妇。更生伟根的气,恼他前些日子如果答应何松和长岐村的地主女儿相亲,或许就没这回事了。
的确,倘若伟根体谅父亲,事情就不至于闹到这地步——那天上午,翠儿和柳玉娇等妇女给安排去生产队的花生地拔草。大家边说笑边埋头拔草,柳玉娇觑着左右没人近,就悄悄对翠儿说,我俩往右前方拔过去,离别人远点,我有话和你说。俩人于是很勤快地往右前方拔去,一会儿将所有人撇开了。
翠儿问:“有什么事呢?”
柳玉娇说:“这事我本不想和你说,后来我掂量了许久,觉得还是告诉你才好。现在松叔公晚上去帮董寨的寡妇桂贞搭棚,我担心搞出事,影响伟根。”
翠儿愕了愕,“鳏夫寡妇迟早要出事,劝他不要去了。可我是媳妇,怎好意思开口说这类话?”
“叫伟根跟他说吧。”柳玉娇说。
“哼,伟根知道了必然暴跳如雷骂阿爸的,先不要告诉伟根。”翠儿担忧地说,她十分体恤何松。何松天天勤恳开工,年终分配时他那一份都是嘱咐翠儿一起领了,为这家,何松很无私。她同情地喟叹地说:“一个男人,没有女人在身边伴着,当然不好受啊!”
柳玉娇兴奋了:“哎,刚好我还准备说另一件事。”
“什么事,比这件更严重?”
“不是。昨晚我路过何奇方家,进去站着聊了几句,三奶(何岗村人这样称呼何奇方的三姨太)告诉我,她在长岐村有一个侄女,年纪已经二十八九了,因为家庭成分是大地主,一直谈不上对象,央我帮忙随便找户人家娶了她,年纪大点也不计较。我想到松叔公,正要找你问问。”
翠儿听了,停了拔草,眼睛凝望着遥远的九十九岗思忖片刻,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了:“介绍给阿爸也好,有个伴不会孤独无聊。不过对方除了成分不好,不会有什么病,或是瘸腿缺手的吧?”
“不会的,不会的,具体的等中午收工我去告诉三奶,让三奶跟你说吧。”
翠儿好不高兴,若何松娶了后妻,他和桂贞之间就不必担忧陷落苟且了。
中午饭一吃过,伟根撂下饭碗就去了生产队仓库,整理下午开工用的农具,翠儿洗完碗撩起围裙抹手。
“伟根嫂。”门口传来何奇方三奶的叫唤。翠儿知道三奶为侄女的事了,走出厨房热情招呼:“哦,是三奶,进来吧,进来坐吧。”
三奶站在门口谦卑地说:“不了,我家成分不好,你家是队长,红成分,我进来会影响你的,你出门口,我和你说说。”
翠儿行过去。三奶说:“柳玉娇刚才和我说,介绍我的侄女给阿松,我猜我弟弟肯定没意见了。一个老姑婆终于有人认主,而且嫁入好成分的家庭,不用再低头耷脑走路,最好不过了,你和伟根、阿松商量商量吧。”
广播还没播国际歌,但何岗村人开始就寝了。伟根冒着小雨巡田回来,放下手电,脱了竹帽蓑衣,然后到后房轻轻推门看看两个孩子。房间黑洞洞,透过孩子此起彼伏的柔和鼾息,知道孩子睡着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大厅的电灯光照不进房里,翠儿点了煤油灯,昏暗的煤油灯光照见蚊帐内的翠儿斜倚床栏,在聚精会神想什么心事,连伟根进门都没吭一声。伟根觉得妻子在不时轻微摇曳的灯影里,坐姿美妙楚楚动人,心里给诱惑得欲急火燎。他也不和翠儿打招呼,从衣柜取了衣裤就到天井洗澡。洗澡回房,翠儿仍是一副沉思状,伟根爬到她旁边关心地用手抚摸她:“紧蹙眉头傻想什么?”“我觉得应该替阿爸找个女人回来。他一个人怪孤寂可怜的。”“找人?找谁?一个四十多岁的跛佬。”
翠儿拨开伟根解她衣服的手:“有呀,长岐村有个二十九岁的老姑婆,不过……”翠儿迟疑地说:“她是个地主女。”
“地主女可不行,正因为她是地主女,才攀不着对象拖成老姑婆吧?我们不能接受她。”
“我早就料着你会反对,所以昨天我先找你家姐商量过,你家姐很乐意阿爸娶个女人回来过日子。我也征求过阿爸的意见,阿爸虽然觉得不好意思,但同意了。”
“他俩懂个屁。那个老姑娘是地主阶级、剥削阶级,我们是贫下中农阶级,是劳苦大众阶级,马书记早就说了,两个阶级不能同盖一张被。”
伟根隔着蚊帐呼地吹灭了灯,亲热地把翠儿揽入怀里,又动手解她的衣襟。
翠儿捉住他的手,认真地问:“你是不想阿爸娶填房婆,避免别人讪笑你有后妈,落你面子,还是真担心政策上的两个阶级不能相处?”
“当然是两个阶级不能共处,两个阶级从来就是不会调和的。谁做媒介绍的?”
“三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