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放工前，乡邮员将信送到开工的地头，何乐义知道是广州寄来的了。为了避免别人问长问短说这说那，他对信没瞥一眼便折起塞入裤袋。一放工，邓月至就紧跟着何乐义的脚后回家，才进门口她就急着问乐义：“信是广州寄来的吗？”乐义掏出信细看信笺，点点头便拆开信封。
信果然是广州红卫木箱厂寄来的，向他通报了对知青祥的处理决定，李家祥因乱搞男女关系，厂党委决定取消他的团籍并行政记大过。
乐义看后默默无言。这处理决定无疑告诉他知青祥不肯要回惠莲。
邓月至着紧地问：“信里头怎么说呢？”
“知青祥不肯承担责任，工厂处理他了。”乐义沮丧地说。
牛牯全马上触动搁在心里的忧虑：“往后你别再理这事，别频频上她家了。”顿了顿，直白地警告：“惠莲已是二手货，她向几家人求亲都遭拒绝的了，你好自为之啊。”
乐义自从看守所回家半个月有多，时不时主动上惠莲家。牛牯全不无担心乐义和惠莲好上，一旦乐义爱上惠莲，事情就绝不可能逆转了，因为儿子的脾性比自己还牛。
吃过饭，乐义就拿着信出门口，走上巷尾惠莲家。
惠莲腼腆地接过乐义递给她的信，望见乐义的神情失望抱歉，她猜着信的内容了。不过她并无大反应，也不看信就招呼乐义坐。这些天，乐义热情帮她修理电灯开关，仗义去广州找知青祥算账，一如既往地和她聊天，她相信乐义和从前一样疼惜自己，自己在他心里仍有分量，说不定他还爱自己。如果真是这样，自己这一生就欠下乐义一笔无法偿还的债了！
“不坐了。”乐义无精打采地说，转身离去。惠莲错愕地目送他的背影出了巷门口踅向巷尾，乐义肯定是上何岗了。惠莲想了想，回房中梳理头发。
乐义果真是上何岗，他经过老榕树下不禁踟蹰片刻，老榕树见证他和惠莲青梅竹马的快乐时光，见证他对惠莲的爱的誓言。可如今他却无法兑现诺言，是自己负义食言，还是惠莲的错？不论是谁的错，他现在的心痛苦极了，面对可怜楚楚的惠莲他无限痛惜，一只心爱的美丽凤凰，转眼变成落汤鸡！他爱惠莲，但一萌生娶惠莲为妻的念头，父亲的厉色警告、母亲苦口婆心的哀劝瞬即言犹在耳。是的，自己是一个全芦苞公社臭名昭著的臭二痞子，再背个破鞋，一辈子就要在人们不屑和嘲讽的目光包围中生活，永远豪气不起来了。
秋风飗飗，何岗褪去春夏时节的鲜绿，上岗的小路铺了许多落叶。多么熟悉的小路，曾多少次踽踽而行的小路。乐义倏地止住脚步，一只紫黄灰三色相杂斑驳美丽的蝴蝶躺在落叶上，几次挣扎着鼓动翅膀起飞，但都失败了，最后只能苟延残喘地抽搐蠕动。秋天到了，它与鲜花争奇斗艳的炫耀时光逝去了，生命该回归了。乐义怜悯地拈起它，捧在手掌上呵护地蹬上岗。来到岗顶的大相思树下，甫站定，便听到身后便有响动。乐义回过头，惠莲正站在身后。
“你也上来了？”乐义问。惠莲不答话，一双晶莹动人的眼睛正深情地凝视着他，就像那次在水闸桥头的久久回眸那样。乐义的心没有产生震颤，反而给怜悯的情愫淹没了，惠莲的眼光在剜他的心，剜得他惭愧不安。此时惠莲没了以往一见自己就腼腆一笑的矜持，而是愁眉苦脸十足一个不幸的求助者。这些日子和惠莲相处，他极力掩饰住内心自然而然的忌讳，有如面对患了传染疫症的病人。他对她好，很大程度是因为同情她安慰她，往昔的爱的热望已没有些许的残存了。
夕阳透过树叶缝漏下醉人的橙黄色。
“乐义，说实话，你一直爱我吗？”惠莲低下头问。
如果她在与知青祥好上之前这样问，乐义不惊喜得晕眩也傻呆半晌了，那是千方百计费尽心思接近她，讨好谄媚她的目的啊！可眼下时过境迁，惠莲失贞了，令狂烈的惊喜失去了意义提振不起来。乐义想了想，便撒谎：“没有，我一直把你当妹妹一样疼。”
“不对，你骗我。”惠莲抬起头，两行眼泪汩汩滚落，欲言又止后鼓起勇气说：“你曾经在巷尾的老榕树下祈祷说，老树啊！您保佑我成功，保佑惠莲嫁给我吧！只要惠莲肯嫁我，我何乐义纵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乐义无言以对，整句话竟然让她听到了，而且还一字不漏地铭记于心。他将目光别向河西的山峦，此际北江真美，正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意境，可惜与眼下他俩的情形极不相衬。乐义提不起兴趣追问惠莲，怎么会那样具体地知道自己曾这样说过。
“乐义，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曾瞧不起你的耕田身份，但我曾经的确很爱你，幻想和你结婚。我现在已经污脏了身子了，没人再要我了，只有你，求求你原谅我。”
眼泪涌上乐义眼眶，他听母亲说了，惠莲因为名声臭了，美姑急急为她找的对象一听说就推了。
“你要我吗？”惠莲张着水灵灵的眼睛，可怜楚楚地渴望着乐义。
乐义内心无限凄酸：惠莲，请原谅我吧，我是一个堂堂男子汉，不能让人辱笑我没本事，捡只二手破鞋穿一辈子呀。而且我不能告诉你，爸妈怪你贱格，不肯接受你。他咬紧牙，痛苦地摇摇头：“你做我的妹妹吧，我一生护着你。”
怀揣的最后一个希望破灭了，惠莲顷刻间万念俱灰，她绝望地哭着转身走下岗。一根鸟毛从树上飏下她的头顶，又给秋风吹得无依无靠地飘零开去。
乐义极力遏制住追下去抱着她安慰她的冲动，毕竟这种怜悯与以往的爱存在天壤之别。苍天啊，你怎么这样对她？乐义一拳打在相思树上。
惠莲把脏衣服放入木盆，拿起褚褐色的电车牌肥皂时犹豫瞬间，却没有放入木盆里，然后揽着木盆走向门外。望着女儿终于愿意走出家门，到公众的地方去，何美仪心里有了一丝宽慰。惠莲自从做了人流，不但给惠莲创巨痛深，也令一直安常处顺的她忧心忡忡，惠莲长久寡言少语顾影自怜地憋屈在家里，精神会出问题的，她的脑里曾多次恐怖地浮现过芦苞街上傻顺的影子，幸好乐义回家了才见她露出欢容。
惠莲精神恍惚泪眼莹莹地揽着木盆走向巷尾，她的目的地是河边那堆抛石，她要去做一件事，肥皂故意撂下了，当然不是去洗衣服，木盆、衣服只是一个幌子。
昨天她满怀希望，厚着脸皮悄悄尾随乐义上何岗，乐义一腔义愤地去广州找知青祥讨说法，虽然无果，但说明乐义还很在乎自己。可是乐义却拒绝了她，她感到绝望，彻底地绝望了：如今不但连续向别人求婚都遭到拒绝，连一个曾经对老树发过誓的、深爱自己的人——不，一个闻名全芦苞的流氓分子和偷渡分子的双料坏分子，都瞧不上自己，可见自己卑微贱格到了无以复加的田地了。女人失贞多么恐怖，它令义者食言勇者畏缩，即使活着也只能不体面地苟且着，人生还有什么值得眷恋的价值！
惠莲失魂落魄地来到抛石堆向靠水边走去，一块石边划伤她嫩白的脚，鲜血渗出来，她却全然不觉痛。她在水边的石块坐下，目光呆滞地盯着微澜荡漾的河水，木盆在身边凄凉地陪伴着她悲痛地呆想。
惠莲一把一把地抹泪，想到在这段委屈的日子里，多少友好羡慕的目光渐渐变成怪异和幸灾乐祸，她在心内大声抗争：我是做错了事，可我没有碍着你们，没有伤害到你们，你们凭啥对我如此仇恨哪？
清省航班吐着滚滚浓烟驶过，犁起的浪扑向岸边，将惠莲的屁股舔湿了。要是往日，看见浪涌起，惠莲会条件反射站起来，让过稍高的排浪。可今天，就是刀搁脖子，也不会有明显的反了。哀，莫大于心死。她冷漠地低头瞧瞧有凉感的湿处，心里刺痛地想到湿了的裤裆里面的器官。处女膜，女人的灵魂所在，那里没了，名声，甚至生命价值都没了。正因为如此，当初她曾经深深怜惜过的乐义，好似开玩笑一般，转眼间竟变成了自己要向他哀求可怜的上帝。
都是知青祥无情无义，都怪自己不自重。惠莲压抑地泣咽起来。上天，你太可恶了，既然早是如此安排，当初为啥要他救我，倒不如当初淹死好了。哦，难道这就是命，命本该早绝，只是知青祥的相救让这命苟延多些日子罢了。惠莲想到这，绝望一下开脱了，不再痛恨知青祥忘情负义，不再自责自悔自己过于轻佻，以致一失足成千古恨。她站起来，秋风吹掠她的头发，凉意明显的时节已没人来河游泳了。她的命注定寄寓于此了，惠莲思忖着，天上地下前后左右地览阅一遍，她并非留恋这尘世，而是要与一切诀别。
日子挨近农历十五，夕阳半掩在西山，不知是因为偷窥贴在东天的圆月，还是留恋绚丽的晚霞，它总是不愿沉下去。
美仪无意中瞥见肥皂孤零零撂在天井边。“洗衣服连肥皂都忘了，如何洗？”她唠叨了惠莲一句，吩咐小五自己在家玩，然后拿起肥皂去村中水井处寻惠莲，惠莲不在，她又踅向巷尾，上何岗，下北江大堤。当她来到北江大堤顶，望见女儿并不是洗衣，而是愣愣地盯着河水伫立，仿佛与谁对话。
不妙！何美仪倏地一惊，“惠莲。”她大声呼叫快步奔下河堤。
“扑通。”惠莲投入水里。
世界瞬即天崩地裂，何美仪只喊了一声“救命”就觉眼前朦胧变黑，整个人倒在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