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杜秋娘和宋若宪自从进入“十六宅”之漳王府,却也安之若素。杜秋娘曾在宫中为漳王等王子的保姆且为半个老师,即也曾在学业方面尽自己所能,辅导过诸王子。漳王李凑比唐文宗小三岁,也逐渐成人。漳王在宗室中素有贤名,为人又很谦和,虽为王弟,总尊称杜秋娘为“王姆”。要说这个宋若宪可是大有来头。唐德宗贞元年间,贝州有个宋廷芬,此人在文字上很有才名,但家贫无力应试,只得应富家之请,坐馆教书,人称“白衣学士”。宋廷芬生有五个女儿,长女名宋若莘,次女名宋若昭,三女名宋若伦,四女就是宋若宪,五女名宋若荀。她们自小受父亲影响,天分又高,不喜欢女红针织,却喜欢舞文弄墨。她们渐长,十分仰慕武则天朝的上官婉儿、谢瑶环等女官的文才,虽知自则天朝后,朝廷已废除女科,但心中所喜,终不愿舍弃。对于父亲一生满腹诗书,却穷困潦倒,心中纵然不忿,立志要振家声。
五女之中,尤以长女宋若莘和次女宋若昭,才艺无匹,下笔千言,乡里戏称“不栉进士”“扫眉才子”。成人后,引得多少才名书生、王公贵子登门求亲,但五个女儿异口同声:“誓不适(嫁)人,愿以学问名家(使家庭以名望著称)。”宋若莘曾著《女论语》十篇,以汉代宣文君、班昭等为“女中孔子”,堪比“四圣”“十哲”,阐释儒学圣德,用以济世。她的妹妹宋若昭,又广为注释,引申其义。在女权得以伸张的唐代,梓里引以为豪。贞元年间,李抱真为昭义节度使,辖内出此五才女,远近闻名,他就上奏朝廷,请求表彰五女才德。唐德宗闻奏,就将宋氏五姐妹全部召进宫,要进行面试。
面试的结果是,所有测试内容,无不称心。唐德宗大喜,就把她们五人留在宫中教授宫眷,宫中称之为“女学士”。宋若莘又兼管宫藏图书,凡秘禁图籍,必得经宋若莘签字署名,才可外借。唐宪宗即位后,仍遵旧例,尊敬延用。元和末年,宋若莘病逝,宪宗赠她为“河内郡君”。唐穆宗即位,拜宋若昭为尚宫,唐敬宗即位又加为行秘书。后来宋若昭也病逝,唐敬宗深为惋惜,就追赠宋若昭为梁国夫人。谁知宝历年间,婺星匿采,宋若伦、宋若荀也相继病逝,姊妹中只有宋若宪还在世,已成半老徐娘。唐敬宗倒也爱才,他说女子才华不可多得,就擢用宋若宪为行秘书,接替她二姐的职务。前已交代,宝历末宫乱,唐文宗即位,裴度奏准,将宋若宪和杜秋娘都留在漳王府中,李凑尊称宋若宪为“宋学士”。她又是宋申锡的堂姐,得空宋申锡也常到漳王府来看她。
两人离开了皇宫,住进漳王府,并无大事,倒也安然自在。自得到刘禹锡等“一七体诗”,杜秋娘找宋若宪相商,要给它们配曲。宋若宪笑说:“若论音律,愚姐远不如‘王姆’妹妹。”杜秋娘也笑回道:“音韵之事,又怎离得了‘学士姐姐’!”几天后,杜秋娘参酌《霓裳羽衣曲》和《阳关三叠曲》,将“一七体诗”谱成曲,两人同去拿给李凑看,李凑照曲一唱,直拍手叫好,就交歌姬们去演唱排练。
皇宫的东面即长安城的东北角,是诸王子所居之地,统称为“十六王宅”,简称“十六宅”。“十六宅”的后面宫墙外,是一处槐树林,纵横成行,参天大槐,树荫蔽天。蔽天树荫下,建有一排排的六十个凉亭。凉亭皆青瓦攒顶,檐角飞翘,檐下红漆抱柱,修葺一新。这里就是宫市,皆由中老年妇女及一些六十岁以上的老头,在这里摆卖脂粉丝线等日用杂物,供宫中女眷前来采办。来这里摆摊设点的,都由“十六宅”宫市品官发给腰牌,按腰牌核准才能进入宫市。宫市品官名晏敬则,仅是个从九品的小吏。宫中太监常有人到宫市上来强拿“强买”,业主们叫苦连天,晏敬则人微位卑,也奈何他们不得。他知道漳王贤明,有时太监们闹得实在无法收拾时,他只得去请漳王出面弹压。漳王出面后,往往根据情节或打或罚。有时太监被打,往往嚷叫着:“是奴才们的主子叫奴才们来采办的。”每当这时,漳王就命手下:“使劲打!下次不改,本王将尔等及尔等主子一块收拾。”被打太监遍体鳞伤地回去向王守澄或向仇士良哭诉,王、仇等也是敢怒不敢言。但听了被打太监们加盐调醋地转述漳王骂其主子的话,虽隐忍不敢发,可心中大恨漳王,他们何尝不想伺机报复?关于宦官们在宫市上的肆意胡为,白居易曾写诗作文加以暴露,这对漳王影响很大。经李凑整饬后,宫市得以平静,业主们交口称赞漳王,其贤名日益远播。
“十六宅”宫市只于每月初一、十五开市。这一天恰遇十五开市日,杜秋娘就约了李凑、宋若宪,带着四名随从,到宫市上,想采办一些排练歌舞的物品。刚入市不远,就见晏敬则领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妪,到漳王面前一起跪下,晏敬则说:“这位老妇听说贤王到市上来,非缠着小老儿陪她来见贤王。”这时就听那位老妪操着长安话:“小妇人的女儿以前在宫市上受人欺负,遇贤王主持公道。小人女儿回到家再三称颂贤王的恩德,还为贤王立了生牌,为贤王祈福祈寿。小妇人无以为报,今听说贤王到市上来,特备一玩物略表寸心。”李凑伸手弓腰让道:“不必如此,快快起来说话。”两人叩头起身后,那妇人悄悄在晏敬则耳边说了几句话,对李凑等福了两福,转身走了。
老妪走后,晏敬则对李凑说:“她说她家摊位在前面不远,请贤王稍候,她去取件东西就来。”李凑回头对杜、宋等人说:“不如我们缓步前行,反正她在前面。”杜、宋说:“听从漳王吩咐。”一众几人刚往前走了几步,就见那位老妪,手里擎着一个绛色锦包袱,满面春风地迎面走来,到面前立住脚双手将包袱递过来,随从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竹编殿阁模型,果然精巧玲珑,只是台基部位用竹篾密密编成,毫不漏光,李凑等人以为这是要加强基部的重量,使其放着更稳吧!杜秋娘一看惊叹道:“这必是江南之物!”随即又叹道:“算来我离南地进京已二十四个春秋了。”李凑一听笑说道:“看来此物勾起‘王姆’思乡之情。没关系,‘王姆’如答应,小王可陪‘王姆’归乡探视。这样吧,此物可转赠‘王姆’,以解思乡之苦。”杜秋娘忙以手来挡说:“这可使不得,怎可夺漳王之爱?”李凑说:“区区玩物,够不上‘之爱’。要说爱,‘王姆’更甚于小王,‘王姆’就收下吧,也算小王的一番心意。”秋娘还要推辞,宋若宪接过来说:“恭敬不如从命,漳王既好心转赠,妹妹若过分推辞,岂不拂了漳王的一番好意!”秋娘一听,不便再说什么,只好接受下来,随从急忙接过,用包袱包了,替她拿着。秋娘向漳王道谢,李凑说:“要说谢,小王应该谢‘王姆’,你离乡二十多载,抚养小王等兄弟数人,此恩此德无以报答。”秋娘答道:“漳王要这样说,我等将无地自容了。自宫乱以后,我和宋学士无处可归,多亏裴端公荐引,我二人得漳王收留,这才是大恩大德呢!”说着眼圈已红了,宋若宪也觉得内心一阵酸楚。李凑见勾起她二人伤心,急忙回头把话岔开说:“我等只顾说话,还没有付钱呢!”却不知什么时候,那老妪已悄然离去了。李凑就要付钱给晏敬则说:“那就请老官儿转付那位老妪吧!”晏敬则说:“其实小人也不认识她,是她缠着小人领她来见漳王的。她既真心相赠,也就算了,人海茫茫,到何处去找她?”漳王一听,也只好作罢。
其实,那位老妇人是王守澄的一位远方侄媳,能说会道。王守澄在为郑注营造私宅时,就叫她过来管购置粗重家具等事。宅院建好后,就将她留在郑注处,统管那些从事粗重事务的仆妇,等于是于此安了一个眼线。不过日常,她也善于应对,所以这次郑注找人为漳王李凑送这件竹编玩物,就选中了她,给了她一块腰牌,教她如何到宫市上找漳王,且嘱咐她一定要想方设法将这件竹编物送到漳王手上,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并不知内情。她从宫市上回来后,就向郑注禀报说:“小妇人亲把大人所交之物送到了漳王手上,他十分喜爱。”郑注满面笑容地说:“有劳你了,赏你五十缗,到后面钱库去领吧,我已吩咐他们了。”她笑吟吟地万福道谢。
双方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王已将卫戍军换防的方案拟订,送到宋申锡府上,宋申锡看后点头同意,准备入宫去拜见唐文宗说好朝日上朝,利用这次卫戍部队换防之机,先免去王守澄神策中尉一职,由卫戍军将罗师文接替。宋申锡也拟好胪列王守澄擅权纳贿等十大罪状,一同上奏,要唐文宗再免去王守澄枢密使之职,交有司查办。王辞出,派金吾骑士护送宋申锡连夜进宫,去见文宗。
这边,郑注早已进宫,向王守澄汇报说:“东西已送进漳王府,公父可按预定方案立刻发动。只是要不要通知李、牛二相?”王守澄沉思片刻说:“暂不要令他二位知道。李宗闵处事不够沉稳,牛僧孺书生气十足,都不足托付大事。机密之事,知道的人越多越容易泄露,等到事已发动,把他等缚上战车,不战也得战。老夫还要去找豆卢著,他的出首可是这盘棋关键的一着,不可有丝毫的纰漏。”郑注起身告辞,王守澄又问:“京城已宵禁,你的夜行牌可带?”郑注说:“公父放心,不敢令其片刻离身。”王守澄叹息说:“蝼蚁之穴,可溃长堤。今金吾军已归王主管,他又是宋申锡的人。新官上任三把火,目下他夜查正紧,不可被他盘查,露出马脚。”郑注赶紧告辞出宫。
宋申锡入见唐文宗后,回到相府,一夜不睡,把奏章看了又看,唯恐有不妥处。他挑灯相对,东方发曙白色,景阳钟已动,他急忙整装入朝。王卫仪仗已在大明宫前排列齐整,金吾军自紫宸门一直排列到殿前,两路灯笼笔直通明。通呼舍人赞呼之后,顺着龙尾道,宣宰相先进入大殿,百官文右左武随后鱼贯登殿,钟鼓齐鸣。灯火辉煌,李昂在龙书案后御座高坐,宰相率臣工山呼万岁已毕,各自归班。通事舍人再宣宰相奏事,余声未毕,宋申锡抱着朝笏,手捧奏章出班跪道:“臣宋申锡有本上奏。”唐文宗已知他所奏内容,马上接说道:“呈上来,待朕御览下发!”殿值官忙上前从宋申锡手中接过奏章,送上龙书案。李宗闵、牛僧孺不知宋申锡所奏何事,也不敢言语,只面面相觑。
停了一会儿,通事舍人见宰相再无人奏事,就又宣道:“百官有事奏事,无事退朝。”话音刚落,王出班奏道:“臣京兆尹王就卫戍军调动一事,启奏陛下。”他张口刚要读,唐文宗说:“不必读了,只将奏章呈上,待朕御览另发。”因李昂见王要当廷将事一一奏明,心中就来气,他想:好不晓事的王,你所奏之事,朕心都明白,你何必要当廷挑明,无端起波澜。这时,就听李宗闵说:“卫戍军调动不令宰相知晓就上奏陛下,还要宰相何用?”宋申锡马上接道:“陛下将奏章放下中书省,宰相再议不迟,到时不就知晓了吗?”牛僧孺也说:“宰相辅佐陛下,协理阴阳,涉此军政大事,不令宰相预知,恐为不妥。”这时,就见李昂立起,将袍袖一甩说:“有事待后再议,退朝!”就走入偏殿去了。李、牛等人满面惊疑,就和宋申锡先行出殿。
出得殿来,李、牛二人问宋申锡:“看来王所奏之事,端公必是知晓了?”宋申锡说:“学生也是才闻知,究竟所奏内容如何,学生并不知晓,不如回中书省等候,上谕下达,自然明了。”百官见状,一个个从他们身后侧身而过,唯恐避之不及。李宗闵又说:“端公所奏之事,我等是否可知一二?”牛僧孺一听,怕两人再起龃龉,忙拉拉李宗闵的袍袖,示意他不要再说了。李宗闵却并不动身,非要等宋申锡答复。宋申锡心中来气,并无好声色地说道:“你我平列,你所上奏之事,未必都让学生知晓。今上谕未下,学生岂可乱说!”李宗闵一听,只气得把脚一跺,转身就走。牛僧孺还在打圆场说:“端公不必动怒,有话好说。”说着去追李宗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