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策军府大殿上明烛高照，铁窗紧闭，殿廊下挂着几个鹅黄大风灯，半明半灭，幽幽忽忽，宛若鬼火。宋申锡被狱卒押解着穿过走廊，进入大殿，却见上面高坐着“四贵”，王守澄等四人一字排开，脸色铁青。这已是腊月二十七日夜间了，王守澄想尽快将这个案子拿下，就找“足智多谋”的郑注商议。郑注已听到，自前一夜，神策军围漳王府、逮捕宋申锡等，京城内外议论纷纷，他怕白天审讯更招人非议，就建议王守澄于夜间审问。“四贵”在大厅上高坐，郑注就躲在屏风后出谋划策。
宋申锡进入大殿，见地上趴伏着一个血迹模糊的老人，一动不动，他就是晏敬则。宋申锡早已想好：谋反是第一大案，如果屈打成招，绝无生还的可能；若咬牙坚持，矢口否认，说不上还有一线生还的希望。尽管这一线希望十分渺茫，但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它可以给人以忍受各种痛苦的力量。在这之前，已提审了晏敬则，要他陈述助漳王谋反的过程，晏敬则就叙述了整顿宫市，他如何去请漳王，漳王为何惩治在宫市上为非作歹的太监等。王守澄把桌子一拍，厉声说道：“谁有时间听你说这些陈芝麻滥谷子的事！”晏敬则哀声问道：“那要小人说什么呀？”“四贵”齐吼道：“要你交代助漳王谋反的事！”晏敬则说：“小人从未听说过此事，一些儿不知道，叫小人说什么呀？”王守澄就拿出那个底部已被损坏的竹编楼阁问：“你认得这个吗？”晏敬则答：“认得。”“你说说是怎么到漳王府的？”晏敬则就把在宫市上，有一老妇怎么求他领着去见漳王，怎么将此物送给漳王的等说了一遍。王守澄又拿出一张纸，问他：“你见过这个吗？”晏敬则摇头说：“没见过。”又问：“你知道这上面写的什么吗？”晏敬则说：“小人不识字，更不知道。”王守澄说：“这是宋申锡写给漳王的谋反信，他欲勾结外藩，里应外合，废当今圣上，拥立漳王，就藏在你送给漳王的那个竹器里。”晏敬则吓得大哭说：“不，不，不，那不是小人送给漳王的，小人根本不知此事。”“你招是不招？”“四贵”齐声喝道。“小人一概不知，叫小人招什么呀？”晏敬则哭着说。“看来不叫你受苦，你是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大刑侍候！”行刑太监一拥而上，皮鞭棍棒一起加身，打得晏敬则皮开肉绽，王守澄又问：“你招是不招？”晏敬则趴在地上声音微弱地呻吟着说：“小人所言是实，就是打死小人，也便还是这样说。”
王守澄气急败坏地吼道：“你不招，叫你尝尝猴儿戴帽的滋味。”这“猴儿戴帽”是武则天朝酷吏来俊臣发明的一种酷刑，是用一个铁箍戴在被刑者的头上，然后拿铁锤将木楔沿头箍和人头的结合处，一个个敲进，甚至将脑骨敲碎，脑浆迸出。就见由四个行刑壮汉，将晏敬则扶起，一人给他戴上头箍，手持木楔，由两人于左右将他扶定，另一人双手持铁锤沿铁箍内壁往进敲木楔，刚敲了两下，晏敬则就凄厉大叫着昏死过去。王守澄大喊：“拿凉水喷醒，再敲！”这时，屏风后转出郑注忙说：“不可！就这样放在地上，提审宋申锡，令其胆寒。”于是就令行刑太监取掉铁箍，放其趴伏在地上。
宋申锡进来，王守澄命太监们将晏敬则翻过来脸朝上，然后问宋申锡：“你认识他吗？”回答：“不认识。”“你通过他给李凑传递密信，怎得说不认识？”“学生从未见过他，又何来传递密信？”王守澄命两个行刑太监左右捉臂，将宋申锡扶定跪在地上，令另一太监将那张纸展开拿着，让宋申锡去看。宋申锡一看，很似自己的笔迹，他将文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惊出一身冷汗。上面大致写道：臣遵旨，已和京兆尹王商定，欲结交灵州节度使李文悦、卢龙节度使何进滔，里应外合，不日拥漳王即皇帝位，尊今上为太上皇。末尾有自己的属名。他从头到尾地看过去，绝大部分字来自他起草的文告，很像自己的笔体，但有些在自己的文告中没见到过的字，其笔画细看就能看出破绽，和自己的笔迹不合。
待他看完后，王守澄问：“是你写的吗？”宋申锡回答：“不是。”又问：“明明是你亲手所写，还敢说不是？”又回答：“确实不是。”王守澄大喝道：“看来不动大刑，谅你不招。”宋申锡高叫：“且慢！你敢上奏圣上，让我当廷写来，命众大臣逐字比对笔迹，看看是不是都能对得上。如果群臣认为每字笔笔相合，学生当廷认罪。”“四贵”齐喝：“大刑侍候，看你还敢嘴硬！”行刑太监，轮流用刑，宋申锡昏过来，用水喷醒再问，宋申锡嘴里呻吟着，还是那几句话。审来审去，无法录口供。郑注敲敲屏风，王守澄转入屏风后，郑注轻声说：“不可将其打死。”王守澄说：“没有口供，如之奈何！”郑注瞪着豆眼说：“口供是人写的。”一句话提醒了王守澄，可拟假口供。
郑注眼皮飞快地眨着说：“有宋申锡、晏敬则的口供足矣，宋若宪、杜秋娘不必再审。”王守澄问：“为……为什么？”郑注说：“公父不妨先将二人送回牢房，退廷后细议。”王守澄命行刑太监把晏、宋二人拖回牢房，小心看押。郑注这才说：“天就要亮了，不必再审。杜秋娘和宋若宪本是宫中旧人，在朝内外名声太大，若搞不好，引起一些老臣王侯非议，对我等不利。王，我等当另行处置，想必易对付。公父先罢廷审，听听外面风声再处。”王守澄就依郑注之言，宣布今夜廷审暂告一段落。一干人犯，全部转入神策军狱羁押。天明后，狱卒来报，晏敬则因伤势过重，已死在狱中。王守澄命将其尸体运出，到葬坟岗随便找个地方埋了。
王守澄等策划兴起的这次大狱，真是空前的，上至漳王，下至宰相、京兆尹等，一时街谈巷议，搞得沸沸扬扬，京城动荡不安，大理寺卿王正雅十分忧虑，就上疏言京城治安堪忧，京兆尹不可一日缺，今已群龙无首，荐以京兆副尹崔暂代京兆尹之职。唐文宗见已到年关，怕京城不安，就准奏，敕崔为京兆尹，督卫戍军维护好年节治安。这一年的春节，长安百姓都过得无情无绪，宋申锡府更是哭声连天，搅得方素心绪不宁，他就到郑注宅邸去以贺节为名，实是想见见青萍。到门前一看，内外张灯结彩，进进出出的人川流不息，前后门均加了岗，他要求通报，却无人理睬，他再张口，遭到一顿呵斥。
春节刚过，京兆尹崔、大理寺卿王正雅就连名上疏说，宋申锡等不宜长久羁押在神策军狱，谋反大案更不应该由内廷审理，而应交外廷核实。唐文宗勉强过了正月十五，于正月十七日上朝，左常侍崔玄亮、给事中李固言、谏议大夫王质，补阙卢钧、舒元素、蒋系、裴休、韦温等已知王守澄大起冤狱，连名出廷请求把这一案转外廷审理。王守澄当廷出示宋申锡等“画押口供”，声称已鞫讯核实，无须再审。王正雅上奏说：“审案定罪，本是大理卿之责，不须旁人代劳。”王守澄厉声说：“此乃陛下交内廷办理，你敢说圣上不明！”王正雅反唇相讥：“明与不明，非臣所论，臣只论臣职，有人却节外生枝，不知是何居心！”一句话噎得王守澄答不上来。
当着文武群臣的面，唐文宗脸上也挂不住了，只得说：“待后再议，退朝！”说着退入偏殿去了。这王正雅是前朝宰相王翊的儿子，门第确也不低，偏有个认死理的脾气，就对李宗闵、牛僧孺、崔等人说：“今日事是我等持正依律而论，并无私心，我等不可退，应请陛下开延英殿召对，宰相更是义不容辞。”崔、裴休等应声附和，共得八人同趋，李宗闵、牛僧孺无法，只得跟着他们到延英殿去。到殿前，王正雅手抱朝笏，望着延英殿叩头不起，连声高喊：“请陛下召对！”众人只得抱笏随在他的后面跪下。李、牛二相快步上前对内侍说：“今日事陛下不出，恐不得干休，速请陛下！”
内侍接连不断催请，唐文宗不得不来到延英殿就座，王正雅等八人又由殿外移入殿内，依然抱笏跪下奏道：“谋反乃我朝律令‘十恶不赦’之首要大案，历来由大理寺审核。今陛下不可久留内廷，望速下诏移到外廷复审！”唐文宗说：“此案我已与大臣商议过了，卿等退下！”却见王正雅等十人仍跪地不起，并不退出，看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唐文宗只好说：“就着李宗闵、牛僧孺二相督内廷将鞫讯结果上奏，到时再交由外廷复核，卿等以为如何？”李宗闵赶紧说：“陛下已恩准，还不谢恩退下？”王正雅等这才齐声道：“谢万岁恩典！”叩头退出。
“此案已定，到此为止，不宜再伤人。”郑注对“四贵”说。王正雅等人到延英殿请唐文宗召对的同时，王守澄也急忙召集杨承和、梁守谦、魏从简和郑注，密谋对策。梁守谦主张把宋申锡等统统秘密处死，死口无对，外廷就无法复审，这样也就避免露出马脚。郑注反对，就说了上述那句话。王守澄大惑不解说：“倘不伤人，放虎归山，反为虎伤，恐不稳便。”郑注说：“要取他等性命，易如反掌，今外朝大臣之所以不服，恐怕已生疑心，纷纷奏议改交大理寺鞫讯。此时，若将宋申锡等杀害，恐怕引起朝内外大规模上疏，若追究起来，对我等将很不利。”“四贵”一时无言。
稍后，王守澄说：“这大理寺正卿王正雅，是个迂夫子，若将人犯交到他手上，恐更有不便。”王守澄焦虑起来，站起身，在地上来回走着说：“这倒为难了，杀又杀不得，留又留不得，更不能交给外廷，百思不得主意。”郑注说：“杀是不行的，此案疑点甚多，难掩人耳目，若将他们杀了，反招众怒。交外廷也不可为，王正雅如抓住疑点穷究，恐我等难以自圆其说，也招众怒，众怒不可犯。当然就这样放，也不能，如今可假陛下之手，将其定案，外臣就不可为了。”王守澄急问：“将如何定案？”“只将漳王、宋申锡、王贬黜；杜仲阳、宋若宪驱逐出京，发回原籍，这案子便了了，陛下也可‘借梯下房’。再往后，他等死活，便没人再问，生死则可掌握在我等手中，可随意处置。”“四贵”拍手道：“果好妙策！”
“且慢！还有一步棋要走。”“四贵”惊愕道：“愿闻！”郑注说：“王一介书生，他见宋申锡身为宰相，尚遭此重刑，已是胆寒。我已派人去劝说他，只要在罪状上画押，可保他性命，且不用刑。今可由公父亲召他画押，想必已水到渠成。待他画押后，一并上奏陛下，但和宋申锡一定要贬出京城，方可除得后患。”四人点头称善。
入夜，王守澄等“四贵”单独提审王，王见灯烛下，刑具林立，早已吓得瘫倒在地。就听王守澄一声大喝：“王你招是不招？”王从地上爬起来跪道：“罪臣愿招！”王守澄命小太监：“令他画押！”当“认罪书”拿到王面前时，他见“罪状”是要废今天子，拥立漳王登基，内心又害怕起来，不敢在“供状”上画押。“四贵”见状大喝道：“大刑侍候！”王忙说：“我招，我招！”就拿起笔画了押，被押送回狱。
不几天，李昂诏书下，贬漳王李凑为巢县公，去往淮南；宋申锡贬为开州司马，发往蜀东；王贬往岭南，于军前听用；杜仲阳、宋若宪遣回原籍，不得在京居住，随遣眷属仆妇共达一百多人。方素随王遣往岭南，宋若宪家乡已无亲可投，愿随其堂弟宋申锡去往蜀东，也获批准。上述人等离京后不久，漳王郁郁而病，说郎中下药有误，中毒而死；宋申锡及其家人，包括宋若宪、方素，听说进入蜀东，途中遭遇强盗，全部被杀，财产被劫。江湖上传说，他们都被王守澄、郑注谋杀。只有金娘、翠娘愿随“仲阳先生”杜秋娘出京后，隐居金陵秦淮河畔，艰难度日。这一冤狱，曾引起无数文人学士多少痛惜，这是后话。
是也罢，非也罢，反正李昂仍稳坐在天子之位上。他励精图治的“雄心”还有多少，除宦“大计”还得实施吗？天知道。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西川节度使李德裕有紧急文书，派使星夜送入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