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王李是幸运的,他进宫后,并未遇到什么麻烦,被安置在少阳院,渡过了一个难熬的不眠之夜。第二天天刚亮,百官上朝到思贤殿谒见颖王。这李是年十六岁,身体魁梧,浓眉大眼,略呈上宽下窄的脸上棱角分明,沉毅善断,却不喜愠于色。百官谒见后,李宣布:“一切均从朝制,群臣各司其职。”文武唱喏,各自回府。
唐文宗迷糊中听到钟鼓声,就问身边侍监:“何事钟鼓齐鸣?”近侍答:“百官谒见皇太弟。”唐文宗一阵惊厥,不省人事。两天后,唐文宗断了气。李聚文武百官入太和殿辞灵,命杨嗣复摄冢宰,主持送唐文宗入陵寝等诸事。他刚回到少阳院,仇士良就入少阳院劝李说:“废太子成美及其生母杨贤妃、安王李溶,对于皇上驾崩颇有微词,恐于千岁不利。老奴为千岁计,赐他(她)三人死,以除后患。”李沉思良久,然后说:“即着卿去办!”李心下明白,仇士良是在试探他,看他是否听从自己所为。李以为即位大典在即,为免生枝节,就横下一条心,交仇士良去办。对于办这一类的事,仇士良等再在行不过了,他就派太监们手捧鸩酒,分别传令道:“颖王赐陈王成美、杨贤妃、安王溶殉先王。”立逼三人分别喝下鸩酒而死。
仇士良又劝李于十四天头殡大行皇帝,成服,李听从了他的建议,就于思贤殿聚文武群臣商议。谏议大夫裴夷直上言说:“大行皇帝殡于陵寝的日期定得太远。”李说:“日期已定,不必再议。”裴夷直又上言说:“昔日陛下自藩王继大统以来,许多军政大事处置不当,俨然内疚在心。今千岁致哀慕之心,既已尽心,速行丧礼,早议定天下大事,以慰天下人之心。先帝在日,素厚陈王、安王,数日之内,屡诛戮先帝近臣,惊率士之视听,伤先帝之神灵,人情何在?国体至重,若是他等无罪,固不可刑戮;若其有罪,天网恢恢,无所逃避,十日后再行刑,也不为晚,何必在数日内尽行杀戮!”仇士良闻言大怒,斥责道:“罪不容诛,即当行刑,尔敢鼓惑众听!”李道:“卿言有理。”就宣布散朝。之后,仇士良又追恨唐文宗,凡他亲近的乐工及内侍,也先后一一贬出宫。他最不能放过的,是唐文宗已诏准的刘已进入淮南幕府,又上言说要将刘由淮南幕府秘书郎,远贬为柳州司户参军,李照准。
朝臣们见李重蹈唐文宗覆辙,一切受宫中宦官操纵,深以为忧,预料他若即位,唐室复兴必定无望,个个灰心。仇士良更是欣喜若狂,他以为自己得拥立之全功,李已入自己为他预设的轨道,即位后可一切听从自己摆布。其实,只有王践言知道他们都错了,尤其是老谋深算的仇士良,这次是真正失算了。因李在十六院之颖王府为亲王时,就对朝中的一切看得很清楚,他知道老臣裴度为什么一再力荐李德裕,李德裕在浙西、西川等为节度使时的所作所为,很令李所折服。就从李的性格而言,德裕收复维州,很符合李的心意。他为摄政王后,很想起用李德裕,就召王践言秘谈,王践言详述李德裕的政绩。唐文宗死后,李为顺利即位,就要先设法稳住仇士良等,一切待即位后再说,因此他嘱王践言暂不露声色,王践言也就对仇士良所做的一切,似不闻不问。
到了开成五年(840)的正月底,大行皇帝才正式大敛,庙号文宗,颖王李即皇帝位,是为武宗,追赠生母韦妃为皇太后。二月初,发布诏书大赦天下。唐武宗李即位后,改名为李炎,他对唐文宗所用的宰相杨嗣复、李珏极不满意,先后罢相,以杨嗣复为吏部尚书,以李珏为太常卿。武宗下诏命王践言到扬州召时为淮南节度使的李德裕回朝。
却说李德裕先是受李宗闵、牛僧孺等排挤出朝为兴元节度使。后来,得王践言详述实情,唐文宗后悔不该听牛僧孺之言,使维州得而复失,致使悉怛谋等被杀,牛僧孺为避祸辞相,出为淮南节度使。到了开成二年(837)五月,郑注、李训正为唐文宗所宠幸,他们见唐文宗后悔致宋申锡死,怕文宗召回李德裕,就奏以牛僧孺处于散官之位,为东都洛阳留守,以李德裕代牛僧孺为淮南节度使。后来又得刘入淮南幕府为秘书郎,两人心心相印,在政事上往往不谋而合。刘安于本职,对来往文书的处理都大合李德裕的心思,但刘在军政大事上极少主动插言。不久,唐文宗因杜秋娘是原漳王李凑等的保姆,不宜使其长久流落江湖,就诏命李德裕访寻杜秋娘,加以妥善安置。
时有凑巧,时为监察御史,分司东都的杜牧,时已三十五岁。李德裕在为镇海节度使时,就辟杜牧弟杜为巡官。后李德裕移镇淮南,杜随往扬州。杜突患眼疾看不见东西,住在扬州禅智寺。杜牧请假百天,到同州请了石生到扬州,为杜治眼病,盘桓日久。按照唐朝的制度:“职事官假满百日,即合停解。”杜牧在扬州已超过百日,即视为自动弃官,李德裕多方安慰、照顾杜牧。其时,唐文宗诏李德裕寻访杜秋娘,正好杜牧又在扬州,就自告奋勇,到秦淮河畔去接杜秋娘。李德裕派车辆人夫非只一日,将秋、金、翠娘三人接回扬州。秋娘不愿在官府盘桓,就和杜牧兄弟同住扬州禅智寺,所有费用都由淮南节度使府供给,杜也得秋娘、金娘、翠娘照顾,眼疾渐有好转,可模糊见物,杜牧却可得以从照管杜的事务中解脱。
李德裕、杜牧、刘依然称杜秋娘为仲阳先生,闲暇时四人诗酒唱和,是他们一生中最快活的一段日子。一天,杜牧想起王起等送裴度、刘禹锡出京时,聚文人创“一七体诗”之事,就提议说:“脱去公服,我四人即为诗友,不妨以春、夏、秋、冬为限,各自拈阄,赋‘一七体’诗一首,正好为《四季词》。”李德裕等称好,就由杜牧执笔,在四方纸上,各写下“春、夏、秋、冬”一字,折叠好,四人各抓一折叠纸,打开来看,李德裕正好抓的是“春”、杜牧为“夏”、杜秋娘抓的是“秋”、刘为“冬”。然后各人援笔、构思,然后分头录出,收拢来看,只见各自写道:
春
文饶
春,
柳嫩,花新。
涧边草,水中鳞。
祥云缭绕,瑞气氤氲。
和风吹杏蕊,细雨洒芳尘。
紫燕梁间语切,黑鹤枝上声频。
野外许多拾翠客,荒郊无数踏青人。
夏
牧之
夏,
熏风,好雨。
麦初黄,蚕已罢。
叶底荷香,枝头杏大。
幽坐竹林中,困卧槐荫下。
终朝诗词歌赋,每日琴棋书画。
朱扉半掩少人来,闲居独处无他话。
秋
仲阳
秋,
水远,山悠。
孤月朗,片云收。
猿啼岳顶,鹤唳松头。
寒鸦鸣宇下,鸿雁落沙洲。
月夜钟声萧寺,天明鼓响秦楼。
红叶满山添客恨,黄花遍地使人愁。
冬
去华
冬,
急雪,狂风。
岭头柏,涧下松。
夕闻暮鼓,晓听晨钟。
崖外青雾障,洞口白云封。
樵子采薪山里,禅僧讽咒庵中。
竹密湾头藏猛虎,林幽道院隐潜龙。
且说四人都用字署名,杜牧深通《易》及天文,看完四人诗,心中暗衬:我等作诗,虽是因景之作,却又暗合各人的境遇。德裕的诗意,欣欣向荣,似禀天时,冥冥中好像预示着日后的仕途。刘年兄的《冬》,充满肃杀之气,似预示不祥。他正这样想着,就听刘说:“节帅、仲阳先生及牧之年兄之诗,清新别致,引人入胜。听说仲阳先生,曾为裴相、禹锡等人的诗谱过曲,金娘、翠娘已烂熟于心,今之《四时词》必过目即熟,何不配乐唱出,一快耳颐!”李德裕首先赞同,秋娘就叫翠娘弹奏琵琶,金娘看着诗稿一一唱出。真是忽而如莺鸣柳荫,忽而又如鹤唳长空,且极具京韵,令听者无不陶醉。
得李德裕、杜牧寻访,秋娘携金娘、翠娘住在禅智寺,衣食无忧,自由自在,闲时谈文论诗,常称文友。杜牧、秋娘两人又敏想巧思,制成新体名为“回文联珠诗”,将其录出,按原写“一七体”诗的顺序,分别录出送赠德裕、刘,具按要求写出。原来这“回文联珠诗”,是把“联珠”和“回文”结合起来,创作的一种新诗体,即将已拟好的十个字,写成七绝,须将前一句末尾的词语,作为后一句诗句开头的词语,从首字顺读、从末尾一字倒读,都成诗,后人又称之为“卷帘诗”。诗成,杜牧、秋娘二人共阅,但见:
其一
文饶
枫江半钓乐渔篷庆岁丰读为:
枫江半钓乐渔篷,钓乐渔篷庆岁丰。
丰岁庆篷渔乐钓,篷渔乐钓半江枫。
倒读依然如上。
其二
牧之
春园满雾近空亭报好音读为:
春园满雾近空亭,雾近空亭报好音。
音好报亭空近雾,亭空近雾满园春。
倒读完全同前。
其三
仲阳
春江半艇夜灯映蝶城读为:
春江半艇夜灯,艇夜灯映蝶城。
城堞映灯夜艇,灯夜艇半江春。
倒读依同前诗。
其四
去华
残春送舫映梅坛状大观读为:
残春送舫映梅坛,舫映梅坛壮大观。
观大壮坛梅映舫,坛梅映舫送春残。
倒读全同前诗。
四人唱和还有“同部诗”,戏作杜牧《清明》的“剥皮诗”,等等,不能一一赘述。李德裕的妻子刘夫人,出身普通官宦人家,不擅长诗文,只相夫教子,素有贤名,也不时到禅智寺看望杜秋娘等。刘夫人勤谨半生,到哪里都以刺绣、纺织为操持家务的主业,和秋娘熟识后,或在寺中,或在府中,与秋、金、翠娘研究、探讨刺绣图案、纺织技艺等,颇不寂寞。四人相处日久,其乐融融,形同姐妹。
不久,裴度死讯到达扬州,李德裕在节帅任上,不得脱身,就委托刘在禅智寺设坛,为恩相做法事。杜秋娘曾在李被诛灭后,得裴度、苗夫人多方相助,衔恩铭记,闻裴度薨,哭哀过甚。到开坛日,全身披孝,执子女礼。入夜,到江边放河灯,秋娘哭祭跪地不起。刘夫人、金娘、翠娘苦劝,才将秋娘扶起。这一夜,刘夫人不放秋娘回去,就把她同金娘、翠娘留住在节度府后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