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昌五年(845)二月二十一日,唐武宗命鸣景阳钟,擂龙凤鼓,召文武百官上朝,其令殿值官宣读赵归真的奏本,中有:“佛生西戎,教说不生,不生者只是死也,化人令归涅,涅者死也,盛谈无常苦空,殊是妖怪,未涉无为长生之理。”宣读完毕,唐武宗问:“宰相以为如何?”李德裕出班奏道:“臣镇浙西时,曾在文宗朝危局日甚为忧。时朝廷户籍为二百一十万人,因其时户籍久未整顿,其户口数未必确实,然僧尼却达二十六万余人,却是确数。每座寺院都占有几百、几千乃至几万亩土地,几各独成格局经济,且有独立的寺院僧兵,既不向国家纳税,也不服役,俨然为一个个小小的独立王国。文宗也眼见国政日危,百姓日苦,惜其未加整治,此亦是历朝历代之罕见。今陛下志在兴复大业,恐不能容忍寺院经济与国家争民、争税、争土地。”
唐武宗闻言大怒道:“宫中自此禁供佛牙,饬五台、终南及泗州普光王寺、凤翔法门寺等处有佛指亦不许供养。违者如送一钱,脊杖二十,如有僧尼在前处受一钱者,脊杖二十,诸道州县送供养者,捉获脊杖同前数。且准勘责彼处僧无公验者并当打杀,具姓名奏闻。敕令由翰林拟旨,发出。”所谓无公验者,即无朝廷核准发给度牒的僧尼,对此类一律打死。主客郎中韦博以为此举太过残忍,便出奏道:“陛下处事历以宽仁为怀,此事处置似不宜太过。”唐武宗大为震怒,将韦博斥退,出为灵武节度副使。
唐武宗退朝后,赵归真立即赴望仙观称贺,且劝道:“皇上圣明,释氏并非中国之教,蠹耗生灵,尽宜除去。”赵归真是想通过灭佛,使自己固宠,但他全然不顾有朝一日,其骗术被揭穿,又当如何?但此时已入赵归真迷局之中的唐武宗,却对其深信不疑,在迷途上越走越远。到三月他又发敕命僧尼街里行无犯钟声;出外,须于钟声未动前归。因唐代开市、罢市,都是要敲钟的,晨钟鼓响即可入市,暮钟响起,即罢市。僧尼在晨钟响之前、暮钟响之后,都不得在街市里坊中行走。这种禁令一发出,贾岛“鸟宿池边树,僧敲(推)月下门”的情景,在长安不复存在。
三月,唐武宗下令不许天下寺院置庄园,又令勘检天下寺舍奴婢多少及其财物。接着再次下令拆毁天下山房兰若(寺院)、普通佛堂义井、村邑斋堂。凡二百间以下僧舍寺院的僧尼全部勒命还俗。仅这个月,长安城就拆毁佛堂三百舍所,天下拆毁无数。与此同时,天下尊胜原存的石幢、僧墓塔,均被拆毁。其被毁寺院的佛经、佛像,命送入大寺院;其中的钟磬,命地方上送入道观。其被拆寺院之僧尼,不论老少,令其全部还俗,由地方上递相交接,押还原籍。月末,朝廷又下令,不许天下寺院置田庄,又令各地勘检所毁寺舍、奴婢及所得财物各多少。自四月一日起,凡年龄在四十岁以下的僧尼,全部勒令还俗,递归本籍。至十五日止,每天有三百人还俗。自四月十六日起,令五十岁以下的僧尼还俗,至五月十四日止。自五月十一日起,命无朝廷颁发度牒者还俗,再往后连持有度牒的僧尼,也令其还俗。凡到唐传教的景教、祆教、摩尼教的教职人员,也令其还俗,其中的外国人,一律遣送回国。
会昌灭佛,并未全灭,长安、洛阳保留一些大寺院,各州均各保留大寺院一所。会昌五年(845)七月,唐武宗下令合并、减少天下寺院,中书门下李德裕等上奏:上州留寺一所,下州寺院全废。上都(长安)、东都(洛阳),各留寺院十所,每寺留僧尼十人。唐武宗便命上都、东都每街留寺院两所,每寺留僧尼三十人。上都左街留慈恩寺、荐福寺,右街留西明寺、庄严寺。中书令李德裕又上奏:请令天下废寺铜像、钟磬(铜),委盐铁使铸钱;凡铁制品委本州铸为农具,做屯垦之器;金银玉石等像,尽付度支。衣冠士庶之家,所有金银铜铁之像,皆交纳官府,违者依禁铜法处分;仅其土木石像等依旧留于寺内。唐武宗准奏,到了七月十五中元节,唐武宗命所有供养佛者,全部到兴唐观,参观道家祭祀天尊的仪式。
同年八月,唐武宗下诏谓:“汉魏之后,传此异俗,以至于耗蠹国风。两京城阙,僧徒日崇,劳人力于土木之功,夺人利为金宝之饰。今天下僧尼不可胜数,皆待农而食,待蚕而衣,寺宇招提,莫知纪极,皆云构藻饰,僭拟宫殿。晋宋齐梁,物力凋察,风俗浇诈,莫不由是而致也。贞观开元,亦尝厘革,除不尽,流衍转滋。朕搏览前言,旁求舆议,弊之,可革,断在不疑。诚惩千古之蠹源,成百王之典法。”同月,又下诏说:“天下共拆寺四千六百余所,拆招提兰若(小寺院)四万余所,还俗僧尼二十六万五百人,收充两税户,收膏腴上田数千万顷,收奴婢为两税户十五万人。”原来,建中元年(780),唐德宗采纳宰相杨炎的建议,用两税法代替租庸调制,是唐朝税赋制度的重大改革,对后代赋税制度产生了深远影响,简言之,就是规定户税与地税都一年两征,夏税不迟于六月,秋税不迟于十一月,因称“两税法”,其纳税人,称“两税户”。会昌灭佛,朝廷对还俗的僧尼和放免的奴婢,给予土地自谋营生,按律收税,故使其成为“两税户”。此举(也包括其他发展经济的措施在内),使唐廷控制的户数,比会昌初年增加一倍多,达四百九十五万余户。
会昌灭佛后,凡被留下的寺院的隶属关系,也由祠部改为主客。祠部是主管朝廷祭祀天地、宗庙的,主客是负责外国朝贡的。这样的变更,意思是朝廷已不再把僧侣视为中国人了。由此,佛教自传入中国后,盛极而衰。宰相李德裕等上《贺废诸寺表》等称贺,表中说:“宋齐梁陈,其教浸盛,好大不经之说,陋乃诗书;因报拔济之谈,隆于仁孝。高祖方欲铲除斯弊……时属宰臣萧废格明诏,以讫于今,遂使土木兴妖,山林增构。耗蠹生灵,浸灭正税,国家大蠹,千有余年。”但此时的唐武宗完全迷于赵归真的“永寿长生术”,复河、湟大计等就都顾不上管了,但由于有李德裕等名相主政,朝廷各部门仍能正常发挥职能作用,国家机器,得以正常运转。但会昌灭佛,也决非一如唐武宗心愿。
僧徒中总有一些武僧,他们被敕命返俗后,多不肯返还原籍,寻求改换门庭,而五台山武僧则相约大批逃奔入幽州,都被节度使张仲武编入军中。李德裕得知后,并未直接行文制止,而是通过邸吏代为传言张仲武谕之曰:“汝趣白本使,五台僧为将必不如幽州将,为卒必不如幽州卒,何为虚取容纳之名,染于人口!独不见刘从谏招聚无算闲人,招纳亡命无益。”张仲武得到邸吏的这种传言后大惧,心想:难道朝廷有人疑我有私欲,招兵买马,要做第二个刘从谏吗?怪只怪我此举失于检点。于是就封两把刀,派使传送幽州关吏,告诉他们:禁止外来游僧进入幽州,违禁入境者以此刀斩之。
张仲武本是个很刚强的人,对于李德裕责他违制招纳五台山僧兵之事,却能悉心改正。但对于唐武宗以赵归真为国师,将国事放在一边,专意修“长生永寿之术”,却极不赞成。可他又认为自己为外臣,对此无力反对。等到唐武宗要急风暴雨式的毁寺灭佛,且要各州雷厉风行,张仲武就更以其为非。再加上张仲武认为,土地兼并主要在两京及江淮一带,对河北来说,这个问题并不突出。所以对于会昌灭佛,他虽不公开反对,却既不拆毁佛寺,也不上奏清查僧尼、放还等事。当时河北四镇是指今北京市、河北省、辽宁省大部和河南、山东古黄河以北地区的幽州、魏博、成德、平卢四镇。四镇中以幽州势力最强,四镇节度使中以张仲武名望最高。本来另三镇节度使认为,各州佛寺乃民脂民膏所建,纵有占有土地过多、僧尼过众等问题,也完全可以通过整顿、规范等手段加以解决,何必一定要拆毁寺院,引得天下汹汹,也因此大失民心!再加上他们本身就是信佛之人,内心自然有抵触情绪。当他们看到幽州并无灭佛举动,其他三州节度使便也不动。
唐武宗见河北四镇并无毁寺及放还僧尼等情况上报,便派敕使分别去河北四镇督催。谁知四镇节度使却异口同词道:“天子自来毁拆焚烧即可矣,臣等不能做此事也。”四敕使回奏,唐武宗大发雷霆之怒,立即召李德裕入宫,要下诏逮捕河北四镇节度使入京治罪。李德裕连忙劝阻说:“陛下息怒,万不可操之过急。今毁寺行动,已引起不小震动,朔方有羌、浑和党项反叛,攻掠北方不止,若此时再使河北四镇引起骚动,后果不堪设想。”唐武宗闻言,大为震惊,忙问:“卿意当如何?”李德裕奏道:“当安河北、讨党项羌,浑部则可派使安抚。另派使诏册黠戛斯可汗,使其助讨党项羌,北方可安。”唐武宗沉吟良久,才说:“以陕虢观察使李拭为册黠戛斯可汗使,诏册黠戛斯可汗为宗英雄武诚明可汗;以夏州节度使米暨为东北遣党项招讨使;以何清朝代李彦佐为灵武节度使,招抚浑部。”
李德裕出宫,内心十分忧虑。因他见原身材魁梧的唐武宗已骨瘦如柴,面色黧黑无血色,两眼黯淡无光,性情更加急躁,处事早已失去冷静之举。知他毒入膏肓,恐不久于人世,惜其至死不悟。李德裕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中书省,一一处置唐武宗的诏命。这时,令他不快之事,又一一报进中书省。先是,唐武宗诏命大秦、穆护、火祆等三千人还俗,递归本贯充税户,如外国人送还本处收管,然后遣送回国。其中有七十二名女教徒无家可归,竟相约集体自缢而死,京中人人叹息。
僧尼骤然还俗,亟待甄别籍贯遣返回归,这项工作又不是很快就能处理完的。因之大量僧尼集聚长安或洛阳,无人管理,被留下的寺院又不敢收留他们,致使这些人衣食无着、露宿街头,其中有愤而在街头举火自焚者,京城秩序显得十分混乱。而在州、县,许多还俗僧人生计无着,不得不铤而走险,沦为亡命徒。他们或武装组织起来,或入乡村杀人劫物;或避入江、湖,抢劫过往商船,杀人越货。但造成这种混乱局面赵归真固然可恶,但仅凭一个小小道士的赵归真能扭转乾坤吗?李德裕心中的答案十分清楚。这时,已迁为池州刺史的杜牧,派人送来一首诗名《还俗老僧诗》,诗中描绘还俗老僧生计无着,十分窘迫的现状。李德裕立即联想到杜牧《江南春》中“南国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诗句。他知道杜牧诗中大有兴亡之叹,又隐晦讽刺今朝人为造成社会混乱的现实,深深刺痛了他的心。李德裕立即上书唐武宗,将长安无人主领的悲田坊,改为养疾坊,将还俗逗留京中的僧尼收养坊中,从中选一位年长有威望者主持具体管理事项,东都洛阳及各州均照此办理。两京从寺田中划出十顷,大州给七顷,其他州给五顷,作为养疾坊供给田,令收养于其中的还俗僧尼自耕自食。
李德裕另备一道上疏文,名为《请淮南等五道置游奕船状》,奏请唐武宗敕命淮南等各道于辖内,组织巡逻舰队,配备数额不等的将士,于各水路巡逻,专一辑捕、防止还俗僧尼者中为盗、劫盗者。李德裕将两道上疏送入宫中,唐武宗见后大吃一惊,没想到在灭佛中会出现如此多的动乱。他于望仙观中坐卧不宁,口虽不言,心下不由不想到自即位以来,自己辛辛苦苦为平定宇内付出如此多的心血,刚得以平定,却因为灭佛之举不慎,惹出如此多的麻烦。他不免对赵归真的建言开始怀疑起来,但又对他呈现给自己的“长生永寿之术”,却又深信不疑。唐武宗近来明知自己越来越瘦削,常感头晕乏力,毫无胃口。对此,赵归真常用“皇上本是仙根,正在脱胎换骨”之类的话,来坚定他“修炼”的决心。他因白天仍坚持在望仙观进行修炼,遂将日常政事交由李德裕去办,至于复河、湟大计,待自己“脱胎换骨”后,自然不难办到。因此,他接到李德裕两道上疏,立批“照准”,派中使送中书省,交由李德裕去办理。李德裕一面行文两京及各州,一面于长安巡视、督办,不久东京及各道奏疏陆续到京,纷纷禀奏,辖内安定下来了。李德裕刚舒了一口气,一道邸报又让他痛哭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