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由革命群众揭发他们的反革命罪行,首先由保卫科长迟人禄同志发言。”孙大头板着身体,还保持着军人风范。
迟人禄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稿纸,清了清嗓子,宏亮无比,美中不足的是稍有一点结巴。“革命的无、无产阶级工、工人同志们,我怀着无、无比愤恨的心情,揭、揭发李宝等人的反、反革命罪行,一九七七年三月三日晚八、八时左右,二车间工人李、李宝以家中来电报称母、母亲病危为由,伙同武、武大峰来到车间主任孙、孙卫东家闹、闹事;孙卫东同志以、以雪亮的眼睛识、识破他们的阴谋后,他二人恼、恼羞成怒,竟、竟然大打出手j将孙、孙卫东同志打翻在地,又踏、踏上一只脚,扬、扬长而去。第二天,非但不能认、认识自己的错误,李宝反而以绝、绝食相威胁,明目张胆地从事反、反革命活动,更可气的是,他口、口称绝食,一天里竞吃、吃了四个馒头,一斤六两啊,同志们,就是不、不绝食又能吃、吃多少?!严肃点,不、不准笑!领导揭穿了他的鬼、鬼把戏之后,他不但不、不改,反而继续从事绝食活动,特别需要指出的是,所有的这一切全是崔、崔亮在幕后策、策划的……”
“请问,说我策划,有什么根据?”崔亮突然发问。
“根据当然有,”迟人禄似乎早有准备。“我问你,三月二日晚,李宝是不是在你、你家里?”
“是在我家里,那是我们之间的正常往来,厂里又没有规定工人之间不可以互相往来。”
“就算是正常往、往来,三月二日晚去了你、你家,三月三日就去孙、孙主任家闹、闹事,怎么这么巧?”
“我是三月二日晚才收到电报的。”李宝立刻加以反驳。
“对,我可以作证,电报是我送去的。”大猪头也不甘落后。
“你送的?当时李、李宝在哪里?”
“在……”大猪头打了一个结巴。“在他的宿舍里。”
“胡、胡说!我们调查过了,那天晚上他根、根本就不在宿舍,指不定躲在哪儿搞阴、阴谋诡计哪!”
大猪头一下子被迟人禄顶个哑口无言,哑巴吃黄连——说不出口啊。
“怎、怎么样?没词了吧?你们就是策、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基层,惟恐天下不乱……”迟人禄得意起来。
“我可以证明!”徐小凤突然站了出来,“李宝那天晚上在我那里,是大猪头拿着电报把他叫走的。”
“在你那里?在你那里干、干什么?”迟人禄正愁找不到这件事与厂里黑五类人物有什么瓜葛呢,没想到徐小凤自己跳了出来,兴趣立刻就来了。
“是呀,他在你那儿干什么?”锻工车间本来就全是大老爷们,光棍汉也最多,对这种事最感兴趣,立刻起哄架秧子似的跟着喊起来。
“你们别喊,听她说。”孙大头吆喝了一嗓子,不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群众发动起来了,他心里高兴。
“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没干总想整人的缺德事!”徐小凤倒是无所畏惧,顶了迟人禄一句。
“你说谁、谁、谁干整人的缺德事?”迟人禄最怕人家说他缺德,脸孔立刻板了起来,说话也结巴了许多。
“谁干缺德事谁心里清楚,哎,我又没说你,你急什么呀?”徐小凤存心要气他。她对他恨之人骨,在处理她的问题时,迟人禄曾打过她一个嘴巴,还踹了她一脚,如果在处理时手下稍稍松一松,徐小凤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
“你不要避重就、就轻,你要老实交、交代,李宝在你那儿到底干、干什么了?”迟人禄知道再纠缠下去,徐小凤什么难听的话都能说出口,便又回到老话题上去。
“说呀,干、干了什么事?”这帮爷们学着迟人禄的口气又开始闹哄起来,稍显冷落的会场又重新热闹起来。
“别吵别吵,听她说。”孙大头也急于想知道李宝在她那儿到底干了些什么,到了什么程度,怎么从来没察觉出李宝与她还有一腿呢!
“想听吗?姑奶奶就说给你听,让你解解馋!”徐小凤现在对啥都无所谓,脸皮贼厚,还向会场中央走了几步。
会场立时鸦雀无声,惟恐出一点声响让徐小凤改变了主意。就在这时,却见崔亮大摇大摆地向门口走去。
“嘿,你怎么走了?也不打个招呼?”孙大头一时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说话的语气反倒客气起来了。
“你们不是审她吗,跟我有什么关系?”崔亮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回答。
“怎么没关系?怎么没关系?你给我回来!”孙大头一时没了词,竞急得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没时间奉陪,宣传队等着我排节目哪!”崔亮说完,再不做任何解释,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反了!反了你了!”迟人禄恼了,还从来没人敢不把他放在眼里。
迟人禄是在菜园子里找到徐燮的。
大水沟的家家户户都有一个菜园子,这是由于白面馒头就咸菜的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决的缘故。已经搞不清是谁最先带头开荒种地的了,反正呼拉一下家家户户把房前屋后、大水沟畔的沟沟坎坎凡是能开垦的土地都开垦了出来,厂里也曾试图割一下这个资本主义尾巴——这不仅是—个简单的种菜问题,好多职工几乎把精力都放在种菜上了,下班以后累个贼死,上了班反倒没有精神,能偷懒就偷懒,能找个地方就偷着睡上一觉,严重地影响了生产。上班学大庆,下班学大寨,堂堂一个企业,职工学大寨的劲头远比学大庆的劲头高得多。但要想割掉这个尾巴又谈何容易,这无疑是个不得民心的举动,连中层干部直到佐其人都持反对的态度,最后只得不了了之,这大概也就是法不责众的道理了。但对每家菜园子的面积做了限制,有的也太不像话,竟然能开出十来亩的荒地,自给自足不说,尚有富余出卖,有的家里还成了养猪专业户,每年可出栏二十头猪,简直就是新富农嘛,于是又来了个“分田分地真忙”,把土地分给了“贫雇农”。现在虽说菜园子的面积卡死了,但工人们学大寨的热情不减,眼下,又快到了种瓜种豆的季节,比当地的农民还积极,提前就进人了春耕大忙季节。
徐燮也是凡人,也得吃,也得喝,看到每家每户都动起来了,叫老伴嘟嚷烦了,下了班也赶到菜园,平地上肥,做一些准备工作。
“徐书记,忙着哪。”迟人禄从鹅卵石围成的围墙豁口跳了进去,一边帮徐燮干活一边聊天。“叫小子们干呗,还非得亲、亲自动手?”
“他们?他们光知道吃,懒得腿肚子都转筋,还能指得上他们。”徐燮一提他那几个小子就来气,他能做全厂五千多号人的思想政治工作,惟独对自己家的那几个无可奈何。“有事?”
“也没啥事,向您汇、汇报一下今天二、二车间的事。”
“二车间?什么事?”
“今天下午五、五点三十分,二车间和保卫科联、联合在二车间召开了批、批斗大会,对反革命绝食犯李、李宝,胁从犯武大峰进、进行了严肃的批、批斗,大长了无、无产阶级的志气,大灭了资产阶、阶级的威风,群众都说:‘这个会开、开得好,开得及、及时……”’迟人禄说是汇报,实际上是来表功的,越说越兴奋,所以没有注意到徐燮的脸色。
“胡闹!”徐燮再也听不下去了。“谁叫你搞的?”
“不是您指、指示的吗?”迟人禄被问得莫名其妙。孙大头跟他说,是徐书记指示二车间召开批斗李宝他们的批斗会的,刹一刹这股歪风,请保卫科协助一下。两人原是战友,当时迟人禄还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别假传圣旨啊,也就没想到再向徐燮请示一下,看这架式,徐燮压根就不知道这回事。“这个孙大头,真他妈的!”气得他心里直骂。
“你们这不是激化矛盾吗?你也成天往基层跑,就没注意到现在职工的情绪?!再这么搞,厂子非叫你们搞黄了不行!后来怎么处理了?”
“还能怎么处、处理,都放了呗,就是崔亮那、那小子太猖狂,叫我给关、关起来了。反正已经做了,明天找个借、借口放出来就、就行了呗。”
“啥?还把人关起来了?!还等到明天?!现在马上就给我放人!”徐燮气得浑身都有点哆嗦了。他今天下午刚从大参考上看到了崔亮父亲的名字,看来恢复工作只是早晚的问题了,虽说他父亲鞭长莫及,管不着他这一段,但人家那叫中央领导啊,真要是把事情捅到他那儿是闹着玩的事嘛!
迟人禄灰灰地走了。乘兴而来,败兴而去。
徐燮也再没有干活的兴致,点燃一枝烟,想想怎么能把这件事的善后工作处理得圆满一些,既要不卑不亢不能叫这小子太猖狂,又要让他心满意足地表示理解,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四人帮”的倒台,凭着他那敏锐的政治嗅觉已经觉出了什么,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今后的中国到底将怎么走,谁也说不清楚。
“爸,爸一”他的小女儿一边喊着一边向他跑来。
“知道了0”他应了一句,以为是女儿叫他回去吃饭。
“爸,”小女儿气喘吁吁地跑到面前,“二叔来了电报,说是奶奶病故,叫你速回办理丧事。”
“啊?!”徐燮吃了一惊,虽说明知老人家岁数大了,活不了几年,但事到临头,仍不免有些惊慌,赶忙和女儿回到家里。
他是个孝子。回到家里拿着那封电报好像见了母亲一样,坐在椅子上就无声地哭了起来。他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她老人家,她含辛茹苦地把他们兄弟姐妹七个养大成人,作为长子却没有让母亲享一天清福。这些年来生活一直窘迫,工资虽说不低,每月一百来块,可要养活八口之家哪,在老家,孩子都小,老婆又没有工作,勉强糊口而已,每月也只能给老太太十块钱;老太太很要强,父亲死后非要自己单过不可。到西北后,老大成了家,老二参加了工作,老婆在五七服务队每月也能挣三十多块钱,日子好过多了,前几年也曾把老太太接来想让她享几天清福,无奈又是婆媳不和,把他夹在中间,说谁也不是。他心里明白,大多是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大概一个人清静惯了,来到这儿以后看啥都不顺眼,不顺眼就说,还没完没了地说。媳妇就不高兴,有时顶撞几句,偏偏老太太是得了理和没有理都不肯饶人的人,针尖对麦芒,矛盾发展到像阶级斗争一样没有调和的余地,没办法,老太太住了半年便不想待下去了,只好把老太太送回东北。已经回去了两年,从那再未见母亲一面。忙,顾不上回家。
“明天,回不回啊?”老伴小心翼翼地问。
“回!”徐燮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哼,要不是你,妈哪能说走就走。”他把罪名无端地加在媳妇头上。
“……”媳妇气得直翻白眼,知道他现在心情不好,没跟他一般见识,回屋给他准备行装去了。
晚饭没吃,只是躺在床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老伴自顾忙着没敢跟他搭话,孩子们一个个也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惹着他,成了他的出气工具。
八点多钟的时候,他出去了一趟,到了佐其人家,跟他打个招呼,交代一下工作,再者,还有一层关系,佐其人从光屁股时就管老太太叫干妈,上次老太太来时,佐其人把她接到家里住了一个多月,婆媳一拌嘴,老太太也往干儿子那儿跑,弄得媳妇觉得大丢面子,对佐其人一肚子的不满。
佐其人一听说老太太仙逝,悲痛万分,立即陪着徐燮进了他的家门——他已经有两年的时间没踏进他家的门坎了。他陪着徐燮,安慰了一番,临走时又扔下二百块钱说是请徐燮代他给老人家烧点纸。佐其人知道徐燮一直不太富裕。
徐燮死活不肯收,怎奈佐其人也倔得可以,最后急了,“你肯不肯替我给她老人家烧点纸?要是不肯,我明天一早就买二百块钱的纸在这儿烧喽!”徐燮知道他的脾气,钱不收是不行了,只好收下,以后有机会再换个方式还上就是了。
佐其人走了以后,徐燮悲痛的心情稍有好转,脑袋里却又全是佐其人了。小时候的友情一块搞的恶作剧一起进厂一块出徒共同的辉煌,说起来老佐是个好人,耿直、热情,就是脑袋里老缺一根阶级斗争的弦,要不两人—个书记,一个厂长,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合起来干工作该有多好,也不至于让全厂的职工都说书记和厂长尿不到一个壶里。由此,他又开始想起厂里发生的一个个烦人的事,十二个自杀者在他脑里过了一遍,几个疯子在脑子里吵翻了天,绝食的李宝,爱打架的大猪头,连那些破鞋乱袜子在他的脑子里也走马灯似的蹿开了……他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些人这些事,可就是办不到,所有可以用来催眠的着数都试遍了,还是无济于事,总觉得心神不定,好像要发生什么事,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却也不觉得困。起来洗把脸,看看表已经八点了,给高明打个电话,交代一下工作,就单等上西大滩火车站坐火车了。
十点五十九的火车,佐其人已经安排好,九点钟小车准时来送他去火车站。
八点五十,电话铃响了,是迟人禄打来的。
“徐书记,不好了,李宝他们的绝食闹到党委来了……对,刚刚到的,领头的就是崔亮。”
唉,果然有事,不能不相信预感。